王璐
前年大年初三,驱车去一个叫豹皮沟的偏远之处拜见我的大岳父。山高路远,坡陡弯急,中途还要涉过一道不小的河——武关河。一路颠簸摇晃,到达终点时,口渴、疲惫自不必说。
然而,当我一下车,目光便被一种奇异的景象深深吸引。——不远处的河面上,几乎全是白亮、厚实的冰,绵延竟达数十米之远,仿佛突然置身于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里!我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顾不上和岳父打招呼,就急不可耐地去玩冰,一屁股坐在冰上,让妻子给我连连拍照。
这坚硬而晶莹剔透的冰,其实就是水的骨头。只是,它通常隐藏于柔软外表的背后,不轻易向外暴露。唐代诗人雍裕之,在其《豪家夏冰咏》一诗中,有“金错银盘贮赐冰,清光如耸玉山枝”的诗句。南宋著名词家蔡伸,亦在《虞美人·堆琼滴露冰壶莹》里写道:堆琼滴露冰壶莹。楼外天如镜。水晶双枕衬云鬟。卧看千山明月、听潺湲。……古往今来,人们总是习惯于把冰跟美玉联系在一起,成为纯洁与美好的象征。
而我对于冰,更有一种特别的情愫。虽然伴随它的,总是枯寂的冬天,透骨的严寒。
记得几十年前,每到深冬季节,我家周围的大小河面上、屋檐下、低洼处,只要有水的地方,都会结出厚实坚硬的冰。常常一丢下饭碗或书包,我们便呼朋唤友、三五结伴去找冰玩儿。一个个身着单薄破烂的衣服,通红的手里抱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冰块,却对那呜呜乱叫的寒风不屑一顾,即便不小心腿脚趟入水里,水注从小腿上的破棉絮里直往下流,也毫不在乎。直到天黑,或者是大人们大呼小叫,四处寻找……
时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随着气候条件的急剧变化,老家河面上冬天可以见到的冰,这些年实在是少之又少了。在童年时代里所见到的冰,后来一次也不曾见过。值得庆幸的是,数十年凝固在记忆中的那种冰,今天,竟在这深山僻壤里与我不期而遇!说起这事,我那年介八旬的老岳父也不无激动地说,七、八十年了,谁见过这河里冻这么厚的冰,稀奇!
我们同行的兄妹,为此也一扫来时的疲惫神情,兴奋得欢呼雀跃。歇息片刻,就不约而同地猫腰小心踏冰逆水而上,探寻隐藏在这山谷里的独有乐趣。
这条河并不算大,时窄时宽,弯弯曲曲,而越往上走,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就越使我们目不暇接,惊叹不已!只见那薄冰里,流水像身躯柔软的游鱼,紧贴着冰下缓缓滑行,且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歌唱;或是方丈有余的冰面,玻璃一般平整光滑,使我们禁不住孩子似地仰躺在上面闭目遐想,仿佛身下不是冰,而是巨大的玉床,我们正醉卧其上,享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礼遇;或是纤尘不染、洁白无瑕的冰面上,结出各种美丽的冰花,那巧夺天工的奇妙图案,我想是任何一个能工巧匠的技艺,都绝对无法与之媲美的;或是自上而下,形成不规则、多层阶梯状凝固的瀑布,中间还一簇簇夹杂着枯黄的水草,像是山水画家作画时有意涂上去的神来之笔,恰到好处,极富诗意……
空旷的河谷内,懒散的阳光被冰面反射着,虽然多少有点刺眼,却又十分惬意和享受;此时,除了我们在说话,就是山雀划过头顶时的鸣叫和耳畔细碎的流水声;还有那阵阵略带寒意的风,偶尔从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身旁经过时的窃窃私语……
瞬间,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撞入了一个偌大而庄严的教堂里,忘记了尘世间所有的恩怨、烦忧和欲望,被一再洗礼的心灵一如这洁白纯净的冰,一丝一毫的污渍与杂念都不再有了。
最终,还是在别人的提醒下我掏出相机,想将眼前的一切尽情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领略这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恩赐与馈赠。只可惜,还没等拍下几张,相机就没电无法使用了。
尤其使我们多少心存遗憾的是,在侧面高约百米开外的一个小山沟内,透过树梢,依稀可见有一道巨大的冰川,不偏不斜正好镶嵌在狭窄的沟壑之间,与山腰那片苍翠欲滴的杉树相映生辉,构成一幅绝佳的图画。说它像漂浮的白云,又不够确切,因为云绝没有那么浓厚、那么纯洁。看上去,它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随时都有随风飘落下来的可能。
我试着看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有路可以前往。挡住我们的不是巨大的岩石,便是密密的、令人討厌而畏惧的荆棘。是上苍担心它所造就的这一方奇观,会遭到生灵破坏而特意设下这些“护卫”的吗?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不去也罢。手搭双眼望了又望,犹豫了许久,想攀爬上去近距离一睹其神秘面目的念头,终于不得不在心中渐渐打消了。
即便如此,在返回的路上,甚至直到现在我却依然在想:这个冬天我见到的,绝对是我有生以来所见的最为美好的冰!作为山体内充沛的水分与严寒天气完美结合的产物,也许这些冰,有点微不足道,然而正是它,第一次打开并刷新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让我又一次回到了那渐行渐远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