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为中
在徐州工作,距离家乡丰县不足二百里,没有太多的普通话外部语境。一直以来,我的乡音未改,周末忙中偷闲,不时到老家转转,遇到村里人,入乡随俗打个招呼,拉拉家常,先辈们会直呼我小名,尤感亲切。
一次,村里聊起双胞胎二狗兄弟,老人们感慨道:“大狗腿脚不好,还要种恁多地。二狗喂养着一圈猪秧子(猪崽之意),舍不得丢手呢!”大小狗已近古稀之年,听家乡人聊着他们的小名,眼前犹如两只活蹦乱跳的狗娃,在乡间土路上追逐跑跳。
在家乡丰县的早些时候,打招呼直呼乳名,互致问候不说“你好”“我好”,大都是“吃饭了吗?”“喝汤了吗?”“从哪儿来?”“上哪儿去?”答曰:“吃了!”“喝了!”“赶集!”“买菜!”“打场!”“割麦!”“掰棒子!”“做买卖!”……
白天两顿饭叫做“清饭儿”晌午饭儿”,晚上不管吃什么饭,一律称作喝汤。问“喝的啥汤?”答“烧的面水”或“搅的疙瘩”,这是正常的晚饭吃法;“炝的土豆子”“煎的面糊子”,这是改善生活的吃法;“蒸的发馍”“炒的猪肉”,——这喝汤的内容未免过于丰盛了些,多半是在春节前后抑或招待亲戚的一种吃法。
庄户人一日三餐,早、中两餐下地干活,吃饭要干些,饭量要实些。到了傍晚,劳作一天也累了,烧壶白开水,复杂一些的,喝碗面汤水早早睡下,既简单舒服,又赏圆败火,因此唤作“喝汤”。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應了“早上吃好,中午吃饱,晚上吃少”的养生原理。因此男劳力壮实、女劳力能干、老人们硬朗、孩子们皮实。
家乡人互致问候的语言质朴直率,语句简洁明了,乡音亲切流利,本真自然。然仔细推敲,语气中却也富含诸多的友好与祥和,很是有些质感。
打招呼说话时面带微笑,心存关切,一般在问候语前面冠以一个称谓,暖暖的,缓缓的,甜甜的,绵绵的,大老远一声:“大爷爷,您吃饭了吗?”
听到晚辈送来的问候,这大爷爷回答也是甜甘(n)的、热乎(h)的,“吃罢了,我儿!”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是这么一个称呼“我儿”,准确的翻译出来就是“好孩子”“乖乖”“宝贝儿”“MY CHILD!”——你看,用英语翻译是不是更准确?因此有人说汉字、汉语其实发源于汉高祖家乡丰沛县,普通话是丰沛方言北方话的结果。
若非饭前、饭后时间段,问候就自然调整为“治啥去啊,大爷爷?”称呼也可以后缀的。这“治啥”两字说快了,听起来就像“喳(zh)去?”抑或“抓(zhu)去?”,问候依然是蕴聚着感情、富含着亲切的。大爷爷缓缓回应道:“赶集卖只小羊儿!要钱不?我儿!”说着便伸手摸向口袋掏钱,一副送钱给孩子们的关切。晚辈们慌忙摆摆手,“不啦,大爷爷!俺有钱,留着自己冲杯蜂糕茶吧!”
问候中的彼此关切相当温暖,充满无限亲情,蕴涵无限慰藉,简洁而朴实,生动而恳切,清亮而深厚,像蒙蒙细雨切过窗檐,似温润清风滑过心梢。要不怎么说丰县是礼仪之邦呢?丰县距离孔子家乡曲阜很近,文化氛围颇浓,重礼、重教、重节、重孝、重情、重义,老幼长序,秩序森然,如果不遵从这些约定俗成的乡规民俗,就会被称为“钻晕”“瞎包”,或者“不咋的”“不沾弦”,甚至叫“刺毛撅腚”“瞎巴孩子溜溜头”。如果听说外地哪地方人缺乏教养,丰县人常有一句口头禅,“孔夫子没到过的地方!”
话说一外地青年男子向丰县老人问路:“离县城还有多远?”老人缓缓地回应道:“还有二拐。”外地青年很是疑惑,“怎么论拐呢?我们那儿都是论里的。”老人说:“论理,你得先叫我一声大爷!”
熟悉丰县的风土人情,你还会看到一种无声的表达,全是肢体语言,却依然把乡情乡味诠释得淋漓尽致。笔者不妨略举一例。冬日的农闲时节,庄户人围在村中央老槐树下拉呱,见一溜乡卖土烟者,大伙儿便围拢过来打招呼。价格议定后,一壮实后生当即买下土烟一条,付钱后给人群中的哥哥递了个眼神,然后将整条土烟顺手掰开,一半6盒留给自己,另一半4盒单手抛了过去。这边的哥哥微微一笑,伸手稳稳接住弟弟送来的友情。这一掰、一瞅、一抛、一接,无需一句客套,没有半点造作,兄弟俩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跃然纸上。
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家乡公安局长侦破了全县轰动的一件大案,县长设宴款待,兴奋之余,县长问该如何奖励?这公安局长用家乡土话顺口说道:“给我治两桶县酒厂的原酒吧!”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立了这么大的功,借机要奖励未免过于矫情,用丰县方言说“这人太叫了!”(有荣誉就大喊大叫、给众人显摆之意),说不要任何奖励,又有假虚套之嫌。盛名重赏之下,只讨两桶老酒喝喝,正所谓丰县人的有情有义、敢做敢为,简约不失大气、庄重不失幽默。
丰县人不搞假虚套,喜欢率真自然。在城市当上大老板的蒋大牙回到老家,见大表嫂正在河边洗衣服,便躲在树背后,捡一颗石子丢了过去,溅了她一身水。这大表嫂吓了一跳,当即拉长音骂道“哪个挨千刀的?”末了一看是大牙,既而惊讶道:“原来是老表啊,几天不见,在城里学瞎巴了。”——听听,这就是乡音,多么亲切!
丰县人互致问候的方式也还有一些例外的,一般多发生在女人们身上,但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别致、有趣。小时候跟大人喝喜酒,家乡人称作“吃大席”或者“认姓(rn xing)”。吃大席不难理解,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又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岂不是一场“大席”?这“认姓”一词怎么理解,还真的说不清楚。是不是男女结婚,互相确认一下双方的姓名,也未可知。丰县方言的确很形象,比如称被子为“盖体”——就是睡觉时盖在身体上嘛!
“认姓”的女人们互相问好,那叫一个亲切。大老远两位老太太颠着小脚,快步迎上,既而双手紧握,含情脉脉,“老郭姐姐怪好不?”“怪好!老李妹妹也怪好!”很是亲热了一阵儿,方才想起身旁的孙男娣女,马上嘱咐道:“快叫姨奶奶!”这边还没等叫出口,那边姨奶奶早就惊讶起来:“咦,我的个乖儿来!可了不敌啦(了不得之意),长得咋恁方长(结实、方正之意)!”“您望望,到底有多高的笑话子!(大个子之意)”“您家三羔儿也是,吃得跟牛犊子样!”“几年不见,都长成半大(读作半斗)孩子了!”——你看,就这顿猛夸,瓤瓤的你都坐不住!
丰县话在名字后面往往后缀一个“儿”字或“子”字,听起来很有质感,赶集自称“卖只小羊儿”“买把芹菜儿”,实际上,羊不一定小,菜不一定少;请你吃饭“杀只小公鸡儿”“喝碗羊肉汤儿”,公鸡未必就小,羊肉未必一碗。喝酒叫“治杯小酒儿”,买豆腐称“打块豆腐儿”,买肉叫“割块羊肉儿”,买花生叫“称二斤落生儿”,诸如泡壶茶儿、筛壶酒儿、打烧饼儿、切鬼子肉儿、炸油子鬼儿、炒两个盘子儿、下两碗面叶儿、卧两个鸡蛋儿、焊20个包子、包二斤果子、撕二斤狗肉儿等等。听到这些,你可千万别从字面上理解为“很小”“很少”“很不起眼”。丰县人天生大氣豪迈,做人大度,做事敞亮,话往小处说,事往大处做,越是花钱出力的难事,越是说得轻巧、随意,自己再作难,也会让客人吃得温暖,玩得舒心,不给客人半点压力。
到了丰县,若是有人请你“住下吧,一起治两杯!”你可千万别以为不就是喝杯小酒、弄两个小菜吗?那多半是一场不醉不归的盛宴。满满一桌子酒菜,暖暖一屋子盛情,喝酒以“N±1”为标准,若是10人到场,一般要喝到9瓶或11瓶,说到高兴处,还要“弘扬汉魂”,自己先领酒一大杯,足足三两之多,溢满后的白酒再缓缓流进小酒杯,这叫做“滴水观音”,然后大杯摞小杯一饮而尽,看得你目瞪口呆,既而醉意朦胧,直至呼呼大睡。第二天醒来也没彻底搞懂:这哪里是“治杯小酒”,分明就是饕餮盛宴嘛!
丰县不仅重义,而且重情,不仅敢做敢为,而且儿女情长,不仅底蕴深厚,而且民风古朴。若是谁家出了些变故,遇上点难事,不用打招呼,乡亲们就会自发地前来探望。或提上两包白糖、三包果子,或带上二十、三十只鸡子儿(鸡蛋之意),或送上10元、20元现金,或挎上半箢子大米白面……即使平时有些言差语错、相互抵牾的,这时候也会放下身段主动上门,一边递上自带的礼物,一边关切地嘘寒问暖,“不咋!(没什么大不了的之意)”“过一蹦儿(一段时间之意)就好了!”“谁家还不碰点事啊!”一边把钱送上,一边安慰道:“先花着,不够咱再操兑!”有的怕主人拒绝,临走时甩上一句:“钱放在箢子底下了!”然后拔腿走人。那一句句乡音,那一张张笑脸,那一片片真情,足以温暖四肢百骸,抚平内心创伤,化解心底苦痛。
乡音意味着本土最初的归属和接纳。作为丰县人,质朴的丰县话最能表达跌宕起伏的腔调、高低起落的气势、搞笑诙谐的动作、调节气氛的明暗、平平仄仄的发挥。身处异乡的丰县游子,听到浓浓的乡音,都会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只有乡音才能尽兴尽情,说的对劲儿,念的是味儿,表达得过瘾。我庆幸自己距离家乡不远,繁忙工作之余,放下世俗牵挂,听听乡音,叙叙乡情,品品乡味,那淡淡的乡愁就会丝丝缠绕,挂着泪,揪着肺,扯着心,在朦胧夜色里独享,在梦醒时分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