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剑
外婆常说:“跟啥人学啥人,跟着端公学跳神。”
大毛、琪和麦都是野惯了的,上房揭瓦、爬树、掏鸟窝……花招想尽、乐此不疲。见到小姑娘,故意互相追打直到把小姑娘撞倒,见到送信的邮递员,有意晃着膀子挡在路中间。有时候还跑到合作社的营业部去,大毛挡住营业员的视线,小个子琪借机把手伸到鸡蛋框里……“小混蛋,我饶不了你们!”营业员发现后,一窝蜂地跑掉,然后躲到山坡上,燃起一堆篝火,把鸡蛋捂在里面。火灭了,把鸡蛋扒拉出来,剥开烧得黢黑的壳,一股说不清的香味就飘了出来,这可比煮鸡蛋、炒鸡蛋、蒸鸡蛋香多了。
外婆在中窑湾是很有人缘的,我跟着大毛他们捣蛋,只要听说我是赵婆婆的外孙,一般不会到家里告状,只是叹息:“这孩子真是赵婆婆家的吗?”
每当听到这话,我的脊梁上便会冒出一阵冷汗。一天,我和大毛、琪还有麦,每人拿着一支水枪(用竹管做成的)站在一堵残墙上对着街上的行人疯狂扫射。恰巧外婆走在小街的青石板上,水喷到了外婆的头上。当发现外婆抬起头看向我们时,我惊恐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撒开“蹄子”逃之夭夭。
我不知道外婆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来,只是不敢回家。直到天空变成了银灰色,蚊虫也开始活跃,成团地在头上嗡嗡飞旋……我躲在房后的那片树林里,看着外婆家飘出的青白色带有香味的炊烟,肚子咕咕作响。忍不住趴在后窗的栅栏上往里看,看到桌子上摆着正冒着热气的大米饭,一碟脆咸菜,一盘绿莹莹的青菜。在大毛他们的陪伴下,我硬着头皮,忐忑地走进家门。
“吃饭吧。”外婆并不吃惊我的晚归,还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坐在桌子前,只是脸色很难看。
大毛讨好似的给外婆鞠了一个躬,就迅速地离开了。
我惶恐不安,像是有块石头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我埋着头机械地把饭扒进嘴里,当我把最后一粒饭扒进嘴里后,就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外婆。
外婆脸上还是很平静,她从布兜里拿出一本书,一本连环画册,巴掌大小,很旧、发黄,边沿却像新书一样的整齐。
“你该读书了。”外婆把书递到我手上。
我把书接过来,坐在小凳上看起来。外婆坐到我旁边,专心致志地把一只白色的手套扯成一根根细线,绕在长方形的木头上,准备给我打秋天穿的毛线裤。
这本书是《三毛流浪记》,一翻开我就被里面的图画迷住了,津津有味地读着。书里讲述了一个叫三毛的孤儿的故事……不知是被浓浓的蚊香熏的,还是因为三毛的故事,我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咸咸的……没想到书中的故事是如此的奇妙和感人,我如痴如醉地捧着书,直到月亮升到头顶。外婆伸了伸腰,问:“好看吗?”
我点头。
“看看三毛,再想想你自己……”我估计外婆会提起白天的事,于是把头低下去,等待外婆暴风骤雨似的批评。
哪知外婆没有继续,而是站起身悄然回到房间。
外婆没有骂我,更让我感到难受和不知所措。在家的时候,如果犯了错母亲不打不骂,那可是天要塌下来的事情。母亲的惩罚也很简单:到了吃饭的时间,母亲让我站在饭桌旁看着,她会有意嚼得很响,母亲每嚼一下,我的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地叫一番,直到我告饒,母亲才会说:“饿着肚皮没力气吧?”“是,我保证再不犯错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所以,被饿一次,我会老实好多天。
过了很久,听见外婆房间里传来鼾声,我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洗漱完,钻进被褥。这一夜,我做梦了。梦中,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我就变成了三毛。
清晨,微曦的阳光洒在竹林尖,当我起床的时候,外婆已经出去了,我匆匆拿了一个花卷,一边塞进嘴里,一边朝后山的竹林跑。
后山的竹林是我和大毛他们的联络地点,每天早上我们都先在竹林聚齐嬉闹一阵,然后再晃悠着膀子在老街上游荡。
我匆匆跑进竹林,繁茂的野草上的露珠儿已经把我的裤腿打得湿漉漉的,草丛中的蚊虫很多,多数是草蚊,个头比家里的蚊子大,但不咬人。外婆说,草蚊是雄蚊,吃草上的露水,不像家里的雌蚊子,专吸人血。草蚊不吸血,但无孔不入,也很烦人。我用褂子顶在头上把整个脑袋捂住,草蚊就咬不到我的脸了。刚捂住脑袋不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掀开衣服瞅了瞅,什么也没有。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产生一个幻觉:一条长长的,绿色的,头上长着红红鸡冠似的蛇(鸡冠蛇是外婆故事中常常讲到的主角儿),正朝我爬过来……
我不敢拔腿就逃,外婆说,鸡冠蛇见到人会跳起来,和你比高低,如果比不过,就吃掉你,人是跑不过鸡冠蛇的。于是,我找到一块高地站上去,尽量伸直身体,踮起脚尖。令人遗憾的是,从蒿草中钻出来的却是一只绿皮白肚的青蛙,不是鸡冠蛇。
我正愣神,大毛他们来了。大毛问我:“昨天赵婆打你了吗?”
我摇摇头。
“别骗人了,如果是我爹,一定会狠狠抽我。”大毛说。 “挨打算不了什么,男孩子都是被打大的,不挨打长不大。”
大毛说,他父亲小时候就天天挨打,所以,上学的时候是全班个子最高,力量最大的。
大毛说得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想挨打的。大家聊了一阵,又觉得无聊起来。这时我从兜里掏出《三毛流浪记》,大家立刻都凑到我跟前。我护着书,说:“都别抢,一起看。”
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三毛掉进池塘里,出来的时候,一只青蛙从三毛的嘴里蹦出来。
看到这儿,大毛噗通跳进巴掌大的那片水塘里,把头埋进水里,等他出来的时候真的有一只青蛙从他嘴里跳出来落到水里,钻进了草丛中。
大家伙笑着,麦和琪也跳进水里,还拽着我的腿,硬生生把我拉到水塘里。洼地的水塘很小,比家里的洗澡盆大不了多少,四个人挤在里面搅得泥浆翻滚,满身的泥浆,于是大家脱下衣服,在另一处的清水中洗净,晾在竹枝上。等衣服晾干后,大家又觉得无聊起来。麦说:“可惜书太少,一会儿就看完了。谁再讲故事?”
说着看向我。
到外婆家的时间不长,外婆给我讲的故事已经有很多了。我说:“你们想听啥?”
“你讲一个我们都晓得,又不晓得的故事。”大毛瞎起哄。
大毛的题目难不住我,中窑湾的小街上有个卖烧饼的吴叔叔,他和《水浒传》中卖烧饼的武大郎虽然不同姓,但同音。于是,我就编了一个武大郎烧饼涨价的故事。说:“武大郎的烧饼原来很难卖出去,可自从武松打死老虎后,别人都知道武松从小是吃武大郎烧饼长大的,于是,大家都抢着买武大郎的烧饼,武大郎的烧饼供不应求,武大郎就决定涨价。”
故事大家都晓得,但又和老故事不一样。我娓娓道来,富有表情,让故事一波三折。大家听得没有一点儿声息。
故事讲完了,大毛发出惊叹:“你真板眼(武汉方言,有本事的意思)!”
大毛说的板眼,不是说我有本事,而是说我会胡编乱造。我真的不是在胡编乱造,在听外婆讲武松打虎的故事时,我就在想,武松为什么能打死老虎。我见过大毛父亲醉酒的样子,那次我到大毛家,看到大毛父亲喝醉酒躺在地上,还吐了一地。一只鸡先是啄食大毛父亲吐在地上的呕吐物,后来就直接朝大毛父亲脸上啄去,脸都被啄出血了,大毛的父亲也没醒。如果换做是老虎,早就把醉酒的人吃掉了。所以在我看来,武松能打虎就赢在他身材高大。俗话说:身大力不亏。为什么武松的身材高大?武松父亲早亡,他是跟着哥哥武大郎长大的,武大郎是卖烧饼的,武松一定是吃烧饼……
“说得有些道理……”当我向外婆提出疑问时,外婆就点头。
“后来呢?”麦瞪大眼睛不停地追问。
“吃烧饼真的能长得像武松一样强壮?”像松鼠似的尖下巴琪问:“书中就是这样写的?”
“是。”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随口应了琪一句。
“唉,”琪感叹道:“我妈说读书没用,我一说想看书,我妈就要我看窑底的颜先生……”
“窑底的颜先生是谁?”我第一次听说。
“就是那個大学的教授,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就知道看书。”大毛插进嘴来,“还有他的儿子,瘦得像猴,也整天抱着书。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书呆子。”
大学教授不在大学待着,怎么会到窑底?大学教授有工资,怎么会没饭吃?我不信!
“跟你说不清楚。”大毛丢出这一句话,然后光着屁股朝晾衣服的竹枝走去。
七月流火天,早上凉爽的竹林已经被火球般的太阳烤得燥热起来,晾在竹枝上的衣服也已经被炙热的阳光晒干了,大家穿上衣服站了起来……
(未完待续)
编辑/王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