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本华
任何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假如不加整顿、杂乱无章的话,它给予我们的利益还不如那些规模小、藏书少,但整理得条理井然、分类清楚的图书馆。同理,不管你学识如何渊博,如若不能反复思维、咀嚼、消化的话,它的价值,远逊于那些所知不多但能予以深思熟虑的知识。何以言之?因为我们若要将所学得的知识消化吸收、变为己有,并且能够充分应用发挥的话,就必须经过思考的过程,把自己的知识在诸方面相结合,或是把你的真理和其他的真理互相比较。当然,我们所能“深思熟虑”的东西,范围狭窄得很,它只局限于我们所熟知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地求上进,不断地学习。
读书或学习,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爱读什么就读什么,爱学什么就学什么,但这里的所谓“思考”,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它像在风中煽火一般,必须始终不断地煽动,才能维持火焰不熄;思考时,必须要对思考的对象发生“兴趣”,不断地刺激它,并且要持之久远、不可懈怠。思考兴趣发生的原因可分为两类:一是纯粹客观性的;一是主观性的。后者是在有关自我的事件时引发了思考的兴趣;前者是对宇宙万物发生兴趣,这一类人之所以思考,就如同我们的呼吸一般,纯属生理的自然现象,当然,这类人并不多见,连一般的所谓学者,真正在思考的,为数也少得可怜。
思考和读书在精神上的作用,可說是大异其趣,其距离之大,恐令人难以置信。本来人类的头脑就有着个别的差异,有的人喜爱读书,有的人迷于沉思,再加上前述的距离,使得这原有的差异越发扩大起来。读书的时候,精神的一切活动全为书本所支配,随书本之喜而喜,随书本之忧而忧,此正如把印章盖在封蜡上一样,其喜怒哀乐的情绪,原不属于自己的精神所有。思考时则不然,在思考的瞬间,精神和外界完全隔绝,随着自己的思考而活动,它不像读书,被别人特定的思想所控制,而是按照当事者的禀性和当时的心情,供应一些资料和情绪而已。所以,一天到晚沉浸于书中的人,他的精神弹力便要消失殆尽了,这就和长时期被重物所压的弹簧一般,它的弹力必定会消失的。你如果想做个没有个性没有思想的动物,去当个“蛀书虫”确是不二法门。大概说来,一般“博闻多识”的人,大半都无较佳的才慧,他们的著作之所以不能成功,正是因为一味死读的关系。这类人正如波普所云:“只是想做个读者,不想当作者。”
所谓“学者”是指那些成天研究书本的人;思想家、发明家、天才以及其他人类的“恩人”,则是直接去读“宇宙万物”。
严格说来,有他本身根本思想的人,才有真理和生命,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有对自己的根本思想,才能真正彻底的理解,从书中阅读别人的思想,只是捡拾他人的牙慧或残渣而已。
经阅读后所了解的思想,好像考古学家从化石来推断上古植物一样,是各凭所据;从自己心中所涌出的思想,则犹似面对着盛开的花朵来研究植物一般,科学而客观。
读书不过是自己思考的代用物而已。我们只可以把书本当做“引绳”,阅读时依赖他人把自己的思想导向某方面。但话说回来,有很多书籍非但无益,而且还会引导我们走向邪路,如果轻易被它们诱惑的话,我们势必陷入深渊歧途不可。所以,我们心中要有个“守护神”,靠他来指示迷津,引向正道。这个守护神,只有能够正确思考的人才有。就是说,唯有能自由而正当思索的人,才可发现精神上的康庄大道。所以,我们最好在思想的源泉停滞之时,才去读书。思想源流的停滞,连最好的头脑也经常有此现象。不如此,而手不释卷地孜孜勤读,把自己的思想放逐到僻静的角落,这对思想的圣灵实是罪过。这类人正如一些不得要领的学画者,成天看囿于枯槁的植物标本,或铜版雕刻的风景,而把大自然的景物置于脑后一样。
思考的人往往会发现一种现象:他搜索枯肠,绞尽脑汁,经长时间研究所获得的真理或见解,闲来不经意地翻开书本来看,原来这些论调,别人早已发掘到了。泄气?失望?大可不必。这个真理或见解是经过你自己的思考而获得的,其价值自非寻常可比。惟是如此,才更能证明该种真理或见解的正确性,它的理论才更能为大众所理解、所接受,如是,你成了该真理的一员生力军,这个真理也成了人类思想体系的一支。并且,它不像一般读来的理论,只是浮光掠影而已,它在你的脑海中已根深蒂固,永远不会消逝。
自己思索的人,他的意见以后可能被举为权威的例证。这时候的“权威”和一般书籍哲学家所据以为“权威”的情形不同。前者的意见和他自身有着强而有力的连接;后者不过是搜集、整理、归纳别人的意见。它就好像是用些不知名的材料所做成的自动木偶一样,而前者与之相比,则是个活脱脱的生人,因为它是从外界在“思考之心”中植下胚胎,经过受胎、妊娠、分娩等过程而产生出来的。
靠着学习得来的真理,就好像义手、义脚、义齿或蜡制鼻子及利用皮肤移植术等,附着在身体的器官一样,也许还不如它们来得逼真。而自己所思索得来的真理,则好像自然的身体四肢,确确实实属于自己所有。哲学家和一般学者的最大分野在此。由是之故,他们在精神上的收获也大异其趣。哲学家有如一个画师以正确的光影、适当的比例、调和的色彩,画出一幅动人的杰作。而学者呢?他只是把各种色料加以系统的排列而已,它酷似一个大的调色板,既无变化也不调和,更没有丝毫意味。
读书是意味着利用别人的头脑来取代自己的头脑。自己思考出来的东西,尽管它不见得是严密紧凑,但总是个有脉络可寻的总体,我们可赖它向某种体系开展,比起看书吸收他人的思想,可说是利多害少。为什么呢?因为后者的思想是从各种形形色色的精神而得来,属于别人的体系,别人的色彩。它不能像自己思考的人,已把自己的知识、个性、见解等融合成一个总体,他的脑子里三教九流、诸子百家的思想纷然杂陈,显得混乱不堪,这种思想的过度拥挤状态,攫夺了一个人的正确观察力,也使人失去主见,并且很可能导致精神秩序的紊乱,这种现象,我们几乎在所有的学者身上都可发现。所以,从健全的理解力和正当的批判力等方面来说,这类人远不如那些所学无几的人。
以读书终其一生的人,他的知识完全是从书本汲取而得,他们有如阅读了许多山水、游记之类的书籍,对于某地或某国的有关知识虽可粗枝大叶地说出来,但是甲地和乙地是如何地联络?人文、物产、习俗又是如何等等,则说不上来。反之,以思考终其一生的人,就像土生土长的父老,一打开话匣子便能把本地事事物物的来龙去脉以及各种事实或传说和事物的总体关系等,如数家珍般地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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