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读书,是讲画家的读书。这个画家的读书是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画家的读书。我就是一个代表,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爱看一些杂书。
我这一辈子,如果说用功,画画倒不是很用功了。画画嘛,顶多说勤劳就是了,使尽力气就是了。真的用功是读书。不是用功,是有兴趣,有极浓厚的兴趣,从小就喜欢看书。大概我这人没有堕落的话可能因为读书。因为那个旧社会是这么复杂。逃难的时候我背着几十斤书放在包包里逃,日本人在后面追,实在跑不动,马上就要追到了,一本本地也不敢看,把那个书往后扔,一本一本地扔,还是背着剩下的书跑。养成看书的习惯了,每天都要读书,每天都要看。
但是看书呢,如果不是念书做学问的人,读书有一个特点,一个方法,就是不要太深的研究,就像陶渊明讲的“不求甚解”。不要太求甚解,我们不是专家,我们并不是研究一种东西。看书是一种快乐,然后才是知识,才是本钱。所以一般来讲我看很多书,看得很快。看完就算了,记住书里面有哪些很精彩的感觉在里头,记住它。书当然不借给人家,借给人家就找不到了。把它放到那里,如果以后碰到什么事了,把那本书从那个地方找出来就是了。
画画人的知识不是专门知识,他要面铺得很广的知识。有的事情你需要认真地去学习一下,比如说植物学、动物学。有的牵扯到规律问题,岩石学、地质学,你也要研究一下。因为画石头、画动物、画花呀,要认真学。有的东西你看过就算了。历史什么的看看就是了。历史年代、一些代表性的人物、有趣的人物、几个大战争、大政治变化要记住。其他专门记那些有趣的事情、生动的事情,把面尽量铺广。然后就养成习惯,发生兴趣了。那就不得开交了,研究之后从那里头得到很多快乐,画画有时候就能用上它。比如说在处理人物上、画面上那个情致、格调,你就可以多方面的而不至于那么单一。这个明显看出不是老师教出来的,是书教出来的。尤其是对我们没有机会进正式学校的朋友来讲的,我这个可能是有用的。其實是给我们很大的自信。我们如果能够有幸碰到一个聪明的人,我们同他谈一次话就感到非常的快乐。书本本都是聪明的,读一本就碰到一个聪明的,读一万本就碰到一万个聪明人,你说你多合算。
有时候我说,旧诗我会作的,平仄、押韵我都会。就是读的书太少,有系统地读的书太少,用不上,作诗也没有什么典,没有意思,用同样的典也没有意思了。每次兴趣一来,旧诗作完了,还挺费心的。但一看不好,还不如作白话诗好呢。所以白话诗写一点东西,杂文呢,这个比较好。看别人的旧诗也是一样的,口味也很刁的。自己作起来就不很容易,也感觉到旧诗要作得好也难。
(黄永玉:我国著名画家,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