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豪
疫情时节,宅家无事,心有所感便临写《祭侄文稿》。第一次临,笔下便生意十足。“维乾元元年……”,开头相同两个元字,一个左收右放,一个左放右收,张力十足,细节微妙。与前日临的文征明小楷相较,写颜字如拉弓,写文衡山则如弄枪。颜真卿千钧一发,气贴背脊;文征明三寸灵苗,快马沙场。
书法是乾坤的变化,而乾坤是风雅的本源。日本人曾体会得很有道理。不过中国的翻译家,只是译成了四季时令的变化。尽管日本枯山水是世界上最悲催的一种庭院艺术,但我觉得那些园艺家和徘句作者,一定对自然有比翻译家更深的体悟。就像书法,是乾坤流转而生长出来的抽象世界一样,阴阳之间的分分合合,动动静静,便成了绝好的妙品。
四季时节的变化,有点像毛笔换锋。中国书法里的笔锋,一旦笔性熟捻,便能Q弹十足,八面出锋。尤如苏帮厨师一把快刀下的转刀块。转刀切菜,受力面大,纤维短,入口就超级鲜嫩。苏州的节气与日子,亦如书家笔下的“转刀块”,边转边写,断而能连,鱼米稻饭,滋味鲜明。
如果说这样的苏式生活是家江南老店的话,腌笃鲜,便是放在前厅里的样品菜。每到春季,总是肉香、笋鲜、腌味无比调和,我认它是苏州春菜的形象大使。鲜肉是阳,咸肉是阴,春笋是一股流转生气,腌笃鲜是菜中的碧螺春。因为阴阳调和,所以用了一个字“笃”。腌笃鲜,是一件笃定的菜。它的作用是及时把江南人家一年余下来的咸肉消化掉,不因气温回升变质浪费,又接上了新季的鲜头,致虚极,守静笃。笃,是手段也是目的,腌笃鲜是菜式里的修行人。但是这汤里的春笋,不能用“莴苣笋”替代,看似添了碧绿生青,生动色彩,但莴苣不是笋而且味道非常大,能够遮盖掉汤本身的清鲜。现在的新法人一多,各有立异标新,这老规矩有點在乱。
调阴阳,不是现在人讲的捣糨糊,而是事体要分分清。小辰光吃饭,不欢喜清静,最喜欢听广播剧,或者听评书。大了以后,羡慕别人家饭桌边挂的电视机,热闹。如今,最希望吃饭辰光静笃笃,那才是真快活。安心吃饭,可以品砸出菜茧的清香,香中的朴素,朴素中的热闹,热闹里的的田野味,再如香菇的浓厚味,粉皮的清香味里也都有层次不同。心静下来,就可以分得越来越细,清爽有味。苏州人有这种性格,生活中有两个鲜活的字,就是“掇细”。往往这个字,听成了死脑筋。苏州人从来没有认死理的脾气。但是天下大事,苏州人必作于细。尽管螺蛳壳里做道场,但是一件事情的上下左右,一定要分清爽。
分得开分得清,是一种工夫。我曾经琢磨起过云楼里的老祖宗,为什么帮传习所里的顾笃璜先生起这个名字。笃璜笃璜笃笃璜,马蹄击石板,何况敲击出的是玉璜之音,王黄在此倒要仔细听了。我私下从音上揣摩,这一声声敲下去,是让后生小辈能分清心神。心定,身体就敏感,能够在日常中感知自己的存在,这就是生命的觉察和享受,而心不定,只是生命的浪费和使用。所以写字,按与提要分清,正与侧要分清,骨与肉要分清,分清了才有阴阳,有了阴阳才有规矩。但是要成为书法呢,就既要有规矩,又要阴阳打成一片。中国人写字,那么多法帖其实都是一家,乾坤并建,没有分别,写到最后都是这样的心法。而顾先生一辈子钻究的昆曲,身体里的阴阳流动,亦是心法。度曲一事,平上去入各分阴阳,但是又可以不动身体里的肌力,器官的收缩力,而纯用一气周游。分清阴阳,曲音自然袅袅而出,而曲事之理想,高处却是阴阳无别,浑然一气。
所以,分分清,是苏州人的脾气,而不分清,那是苏州人的高妙。分与不分之间,就有了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