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边鹤看着夹在自己教案里的纸条,天蓝色,长方形,应该是从某个珍视的本子上撕下来的。那工整的笔迹写道:老师,青春期的喜欢是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曾问过陈知声这个问题,当时的少年眉头微皱,透过奶茶店的窗户看向远方,用微哑的嗓音说道:“是期待,边鹤。是一场盛大而无望的期待。”
但边鹤终究没有把这句话写上去,而是落下乏味无趣的八个字——好好学习,不要早恋。
一、
“边鹤?你怎么变小秃驴了?”
“说谁呢你!”
“就说你!小秃驴!小秃驴!小秃驴!”
话音刚落,边鹤就扑了上来作势要打他。再下一秒,两人就被齐齐提溜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年近半百的老头左右扫了两眼,陈知声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边鹤就落下两滴眼泪主动交代了:“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打架。但是陈知声先骂我小秃驴的,我……”
老头朝他看过来,陈知声无言以对。边鹤的话成为呈堂证供,害他以“欺负女同学,打架未遂”的罪名,被罚扫一个星期的厕所。
出了办公室后他终于想起来反击,边鹤却已经走了。他恨恨地盯着那个背影,最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直到人完全看不见了,他才靠在墙边低低地“哼”了一声:“小丫头还挺会告状!”
他忍不住想起边鹤上学期的模样。
女生永远扎着一丝不苟的高马尾,走路时脊背挺直,不爱笑,也不怎么说话,冷冰冰的,看起来就很难接近,他都不敢跟她说话。
谁知这学期她竟然换了发型,本来挺漂亮的姑娘剃了光头,右边额际贴了一块纱布。
她没原来那么好看了,却让人觉得好亲近了很多。他一时没忍住,想逗逗她,就这么突兀地开了口,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陈知声长叹一口气,认命地拿起拖布捏住鼻子走进了男厕所。
大概是因为厕所太臭,一周还没结束陈知声就犯了鼻炎。他赶在周末去医院开药,人才到缴费窗口,他就看到了那颗熟悉的小光头。
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费力地在钱包里摸索着。陈知声吸吸鼻子,径直上前去接过她手上的袋子:“我帮你。”
不等边鹤应声,他就又接着问了下去:“一个人来的?来干吗?”
“之前缝了针,今天来拆线和拿药。”边鹤回答。她终于成功地取了药,向后退了一步。陈知声补上去,他把塑料袋往上拉了拉,直接挂在手腕上去掏钱包缴费。
“等我一下,我也取药。”他朝边鹤看了一眼,女生正盯着他手腕上的袋子,像是想要过来走。他犹豫了两秒,开口道:“等等吧,我送你回家,顺路。”
没想到话刚出口边鹤就笑出来了:“顺什么路啊?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陈知声愣住了,他一向嘴比脑子快,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顿了顿,干脆耍赖:“那你别管,反正顺路。再说,你家在哪,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边鹤到底没告诉他她家在哪里,而是提着两个人的药袋子,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瞎指挥。她一会向东指,一会向西指,等把人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陈知声差点儿晕厥——十分钟的路程,她偏让他绕了半个小时。
陈知声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本想吐槽两句,但看到边鹤那张带笑的脸又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她转身要走,他才想起来两个人还没说再见,于是又匆匆忙忙地补上一声:“我走了啊边鹤,我还要补课。”
话音刚落,他骑着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上课前五分钟到了教室门口。他正要将手机关机,看见边鹤发来的信息:陈知声同学,我原谅你嘲笑我的光头了。
旁边有同学叫他进教室,他“哎”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上去。
同学便打趣他:“想什么呢,陈知声?笑成那样。”
想什么呢?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这节数学课他无心听讲,满脑子都是边鹤坐在他车后面时传来的,被风吹得有些飘忽的声音。
“你怎么一个人来拿药?头到底是怎么了?”
“暑假出了个小车祸,头上要缝针。只剃掉缝针那一块的头发更丑,我干脆就全部剃掉了。我爸妈工作忙,我就一个人来了。”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明明当时听了还不觉得怎么样,这个时候想起来心底却有些发闷。
却是同学推了一把正在神游天外的他:“发什么呆?老师让你上去解题。”
二、
陈知声本以为打了这么两回交道,他们大概算得上朋友了。然而医院里的碰面和送她回家的“善举”到底没能让他们的关系变好一些。
周一大早晨过来,边鹤从他面前路过。他本想打个招呼,可手才抬起来,她就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陈知声只好把那只抬起来的手落在了自己头上。
他心里不知名的喜悦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秒就奔流而去,有种落空的感觉一点儿一点儿弥漫上来。
他找了一天的机会,试图能跟她说一句话,可嘴就是不争气,总没勇气张开。放学后他憋着一肚子火跑去打篮球,直到夜幕降临才回班級。
哪怕是盛夏的傍晚,晚风仍旧有股凉意。
陈知声出了满身的汗,风吹来时仿佛毛孔都要炸开。他坐在座位上,随手用球衣擦了一把汗,就把手伸到抽屉里摸索听力书。
没摸到书,似乎有沾着水的冰冰凉的瓶子被塞在里面,陈知声索性用力向后拉了一把凳子埋头看桌仓。
没想到那里头多了一瓶冰脉动和一包“心相印”纸巾。他摸出它们,这才发现纸巾里塞了一张纸条。
“谢谢你。”纸条上写道。
像是女生的字,娟秀又工整。他几乎是下意识看向坐在斜后方的边鹤,她正在看听力书,脊背挺得笔直。
过了几秒,她似乎察觉到他目光,又看到他手上的纸条,朝着他抿嘴笑了一下。
陈知声受惊一般猛地转过头。
听力开始了,他微微低下头,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能跳得那么快,他像失聪了一般,根本听不清广播里读了什么句子。
直到听力结束,他才放下自己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后的几周,陈知声觉得自己像着了魔,找到机会就要跟边鹤说几句话,甚至特意找卫生委员换了值日,就为了能在大扫除的时候和边鹤多相处一会。
她总算是摘掉了那副骄傲的面具,变得平易近人起来。他趁着大扫除的间隙问她:“伤口长得什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距离上次在医院碰面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她却一直没有拆开纱布。他本以为是伤口长得慢,没想到边鹤利落地当场揭开纱布给他看:“已经长好了,但是疤很丑。”
陈知声终于看到了那道疤,粉色的,从发际线以上一直蜿蜒到右边额角,像条蜈蚣。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当时肯定很疼吧?”
边鹤古怪地看着他。
她重新将那块纱布贴了上去,白胶布贴在新长出的头发楂上,有些不服帖。她忽然开了口:“我以为你会说它很丑。”
“不丑啊。”他挠了挠头,“你长得好看,所以这条疤放在你头上也变得好看了。”
边鹤的眼神更古怪了。
陈知声想解释一句自己并不是油嘴滑舌,但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他干脆把笤帚往边鹤手里一塞就往班里跑去,没几分钟又跑了回来。
他的手里捏着一管药膏,又塞进边鹤手里。由于体温的缘故,包装盒有种温热的触感。
“拿着吧。我前几天去复诊顺便帮你带的。听说祛疤挺好用,你试试。”
女生过了好半晌才看向那支药膏。她的脸上有种他看不懂的神情,就像快哭了似的。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知声又在原地站了几秒,还是没等来边鹤的回复。他只好象征性地挥了两下笤帚,干笑两声:“哈哈哈,已经干净了,那我就先回班了啊,边鹤。”
他转身就跑,没听到背后边鹤迟来了的回应:“其实也还好,不是很疼。”
三、
送了药膏的第二天陈知声就发现边鹤把头上的纱布拆下来了。
她头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发楂,只有缝过针的那块寸草不生。他想上前去问问她,怎么突然把纱布拆下来了,她却已经被同学围了起来。
“哇,你的头已经好了呀,会不会落疤?”
“之前都没敢问,你还是留长头发好看啊!只要剃掉那一块就好了,干吗要全剃光呢?”
“边鹤,你……”
……
边鹤的声音从叽叽喳喳的问话中传出来。陈知声心里有点儿难过:他知道她是很在乎头发变成这样子的,不然也不会伤口都长好了,还要在这样的季节捂着那道疤。顿了两秒,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子,想要过去说些什么,可才起身,他就看见边鹤眼睛弯弯地笑起来,语气中带着很淡的埋怨和无奈,无所谓似的说道:“出了点儿小事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她们很快又笑作一团,陈知声忽然想起来昨天她那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高二还不是很忙,他们上了不到两个月的课就要开运动会。身为文科班硕果仅存的几个男生之一,陈知声被赶鸭子上架,报了个三千米。
他在开跑前将自己的书包和水托付给边鹤,小声安顿她:“跑三千米特别累,你就在终点等我,我跑完了你就给我水。边鹤同志,这个光荣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话罢,他伸手摸了一把边鹤的头。
意外的是,女生的头发很硬,现在长成了寸头,摸起来有些扎手。他收回来,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他听到边鹤应了一声:“好。你也加油跑!”
他咧开嘴朝着她笑,边往自己的跑道走边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边鹤还没动弹,大约在等着他开跑后才走。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眼光扫到在操场中心踢足球进行热身的男生。他们笑笑闹闹,用力地将球踢起来,足球飞了几乎有三米高,直直地朝着他的斜前方飞过去。
枪声“啪”地响了起来。
他听到耳边班主任的声音“先慢跑,先慢跑,最后再冲刺”,然后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在半途拐了个弯,直接冲到边鹤身边,抱着她就往医务室冲——因为那颗起飞的足球砸到了边鹤头上。
他一路跑着,心跳像在耳边砰砰作响。直到把人送到医务室,他才慢慢缓过来。
其他人不知道边鹤的情况,他却很清楚。之前的车祸伤到头,她被撞成轻微脑震荡,现在有没有恢复正常都还难说,更别说又被球砸一下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等到自己呼吸均匀了才拉开床帘。边鹤已经醒了,她微微坐起身子,见他进来,勾了勾嘴角。陈知声都还没出声问,她就开口安慰他:“别担心,我没什么事。”
他只觉得眼眶发酸,便伸手胡乱揉了两把眼睛,哽了好一会,才得以用正常的语气说出一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没过多久,班主任也跟过来了。老头握着他的手夸他:“见义勇为啊!老师还以为之前罚你扫厕所,你记仇了,老师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的孩子……”
先前还担心害怕得不得了陳知声简直要笑出声来。
直到第二天班会被点名,他才知道老头自己出钱买了个本子奖励给他,甚至签了“见义勇为,乐于助人”八个大字在扉页上。
他走上讲台去领班主任的心意,眼神却止不住地看向台下的边鹤。她笑得不行,将头埋在书后面,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冲她眨了眨眼睛,于是边鹤也冲他眨眨眼。
陈知声转过脸去看老师,接过那个本子,鞠了一躬。
班里不知道是谁先带头鼓了掌,紧跟着大家都鼓起掌来,噼里啪啦好一阵响。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善良好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才不是所谓的见义勇,为乐于助人,不过是因为被砸到的人是边鹤罢了,仅此而已。
幸好她没事。陈知声在讲台上悄悄松了口气。
四、
上次送她回家,他得到的谢礼是一瓶水和一包纸巾,外加边鹤的一个笑脸。这次得到的是一张芭蕾舞剧的票,是边鹤所在的舞蹈班排的节目,正赶上星期天,他要补课。
那张票夹在他的语文书里,上面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照旧是边鹤娟秀的字体:陈知声,来看我跳舞吧,我想让你看我跳舞。
这句话或许带了些暗示,也或许没有。陈知声转过头去看边鹤,却只对上一个小寸头:她正在埋头苦学。他没忍住笑了一下,暗暗想着要怎么安排时间——舞剧六点开场,他却要到六点过十分才下课。
补课班管得严,请假一定要家长亲自打电话,逃课就更不现实了。他掰着指头算时间:边鹤的节目是第二组,如果他一放学就立马赶过去,应该来得及。
他盯着表,提前两分钟开始收拾书包,铃声一响立马往外冲。
为了能再节省时间,他直接将自行车停在补课班门口,放学以后一分钟都没敢耽误就往过跑,可赶到时,还是只看到了她们在谢幕。
一群女孩子穿着白色的裙子和足尖鞋轻飘飘地下了台,边鹤就走在最前面。她化了好浓的妆,脸上被油彩涂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边鹤。
陈知声想叫她一声,可整个剧场安静得不像话。他只好逆着出场的人流拼命往边鹤离开的方向走。
越往里走人越少,大约是工作人员都在忙的缘故,竟然没有人拦他。后台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门半掩着。陈知声想离开,脚步却不自觉地移向了那扇门。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熟悉的女声。
“进。”她说。
他推开门,里面的人已经拆下头饰,妆也卸了一半。她的半张脸上留着彩绘,另外半张脸干干净净的,只有右边额际的疤痕,大约是因为沾了颜料的缘故而泛着红,配上她的头发显得突兀又滑稽。可陈知声并没有觉得难看。他冲她笑了一下。
“边鹤。”他叫,“我……”
话音未落,已经被女声接了过去。她也在笑,眉眼弯弯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陈知声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来迟了,门口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有人来推门,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一只手抵着她背后的桌子,另一只手盖住了她的脑门。
“那是我同学——”边鹤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同步响起。
门被人推开了。
推门的是个女生,似乎被他们吓了一跳,很快又关上了门。陈知声听到她在跟外面的人解释说这个化妆间有人,一群人又闹着走开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没收回来,干笑两声,迅速抽回手。他对上边鹤的脸,那张已经卸了妆的脸上飘起一片红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晌竟然冒出一句“抱歉”来,正巧和边鹤的“谢谢你”撞了车。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不再看对方。
边鹤加快动作卸了另外半边脸的妆,直接将卫衣套在身上,又将帽子扣在头上叫他:“走了,陈知声。”
出了劇场走在街上陈知声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烫,像烧着了一把火似的,一直蔓延到耳朵边上。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又迅速收回手。
他落后边鹤半步,随着女生的步调慢慢往前走。他看着她纤细笔直的小腿和翻飞的裙摆,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裙摆跳起舞来。
“陈知声。”边鹤忽然叫他,夜风将她的声音吹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并没有说清楚是哪件事,可陈知声心里清楚。她知道他特意为她买来药膏,知道他的担心忐忑,知道他……为什么捂着她的额头。
他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太过单薄,有些事情并不用说开。于是他上前一步,在她帽子上轻轻拍了拍,转开话题:“想喝奶茶吗?我带你去。”
“可以呀。”她回道。
陈知声领着她进了步行街尽头的奶茶店。边鹤要了茉香奶绿,又加了厚厚一层奶盖,她揭开杯盖直接喝,嘴边沾了一圈奶胡子。
其实陈知声并不爱喝这些甜过头的饮品,他只是捧着杯子看向远方。
又轻又细的女声传进耳朵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试探。边鹤问他:“陈知声,你说,青春期的喜欢究竟是什么呢?”
雀跃爬上心头,他看着她映在玻璃上的脸。
“喜欢”这两个字像是触到了他心中的某根弦,陈知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边鹤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了。而边鹤先他一步,更早地意识到了。
他于是看向边鹤。
她的演出服还没有脱下来,掩在卫衣下面。她仿佛还是舞台上高高在上的小天鹅,学校里冷冰冰的公主殿下,而他,充其量只是学习有点儿好,嘴巴有点儿坏的众多普通男生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
陈知声叹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说:“是期待,边鹤。是一场盛大而无望的期待。”
边鹤很久没有回应。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一句话藏在心里百转千回。
他想大着胆子问一句“边鹤,你有喜欢的人吗”,可到底没有问出口,最后换成了一句:“边鹤,我们努力考到同一个大学吧——同一个城市也可以。”
“好。”边鹤回答。
五、
直到很多年后,边鹤都记得陈知声问出那句话后自己喜悦的心情。她回了一声“好”,结局却不那么好。
她从小家境优渥,除了父母陪伴不足以外,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偏偏高考后爸爸因为经济犯罪进了监狱,公司被查封,存款也在一夜之间被完全掏空。
爸爸还在时包揽一切,妈妈一下子失了主心骨,整整一个暑假,妈妈都跟在她身后,但凡遇见什么事都会变得惊慌失措,不厌其烦地问她:“小鹤,怎么办?”——小鹤,爸爸不在了,怎么办?
直到成绩出来,填志愿时,她问出那句“小鹤,你走了,妈妈怎么办”的时候,边鹤彻底绷不住了。
陈知声很早就照着他们商量好的发来了自己的志愿填报,边鹤照着他的抄了一遍,看到妈妈的脸后却大哭一场,默默地改了志愿。
她填了本市的师范,大四实习也是在这座小城里找了一所高中做老师,这职业和她从前所期望的成为一名舞蹈家简直南辕北辙。有时边鹤也会想起那个伴倍她走过整个青春期的男孩子,想他最后去了哪里上大学,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了崭新的人生和喜欢的女孩子,甚至想去找他,最后却只能不了了之。
家变和生活的重压几乎把她所有的骄傲都砸碎了,边鹤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陈知声——毕竟她不再是十八岁时那个骄傲的边鹤了。
她的业务能力在实习生里相当不错,上半学期她还只是当代课老师,紧跟着下半学期就做了代理班主任。她每个月多拿八百块钱的辛苦费,却要从学生的衣食住行学一直管到思想走没走在“正路”上。
昨天她才从教案里找到一张写着“老师,青春期的喜欢是什么呢”的纸条,今天又从作业中翻出一张同款字迹的便利贴。
大约是哪个学生的恶作剧吧——上面写着“假设有一条三百米长的环形跑道,小明、小红分别以1.5m/s和1.7m/s的速度同时同地出发,请问多长时间后他们会相遇”。
典型的小学生数学题。
边鹤合上作业,封面上赫然写着“陈烨”的名字。她其实对这个学生印象很好,成绩不错,上课也不会捣乱,总体上说来算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可现在,她怀疑这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早恋了。
下周就是家长会,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喜欢的心情,因此并不想当着家长的面说些让人难堪的话。她干脆在下课后跑了一趟班级,叫来陈烨。
她才把纸条摆在他眼前,男生就笑起来:“老师,我没有早恋。是别人要我传给你的。他还说‘念念不忘的人,哪怕走的速度不一样,哪怕路上有障碍,可只要一直心怀期待,就一定有见面的那一天’。”
边鹤忽然想到陈知声:是他吗?念念不忘的人,心怀期待的事情。可她很快就将这个荒唐的想法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不,陈知声不会回来找她的。
当初家里出事,妈妈卖了房子,她们搬了家。高考之后她甚至狠下心没有回过一次陈知声的消息,接过一次他的电话。
她知道高考结束后陈知声来找过她。搬家后她回旧小区帮妈妈送东西,却看到他坐在电动车上,呆愣愣地看着里面。
她违背了两个人的约定,悄无声息地放了他的鸽子,她让陈知声很失望,她知道。
边鹤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向眼前的少年:他穿着深蓝色的校服,从拉链上方探出白色衬衫的领口,和十八岁的陈知声真像。顿了两秒,她终于干巴巴地开了口:“没早恋就好,好好学习。”
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出门前问她:“老师,你也有念念不忘的人吗?”
六、
边鹤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那个“念念不忘的人”。
她约谈陈烨后没多久就开家长会了,她自告奋勇当志愿者帮家长签到。等拿到签到单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陈烨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一个她熟悉的名字:陈知声。
她的目光迅速地从众多家长身上扫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想问陈烨是怎么回事,铃声却响了,家长会正式开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完这场家长会的。
台下坐着的陈知声穿了白色的外套,一杯由学生泡的茶穩稳当当地放在他前方的桌面上。雾气氤氲里,边鹤并不能清晰地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看起来生活得很不错,他那么快就把少年时的莽撞都扔到了身后,长成了体面的大人。
她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边鹤一直极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对上陈知声的目光。可他坐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她的目光只要稍稍一扫,就能看到他。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一抹笑,依旧是那种很温柔的表情,和曾经在剧院化妆间里见到的陈知声一模一样。
边鹤只觉得难堪又愧疚,为自己的不告而别,也为他的镇定自若。
家长会结束后,她并没有留下任何学生的家长谈话,一切该说的话都已经交代给学生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诸多家长一一散去,等陈烨带着坏笑离开教室。
她看到陈知声慢吞吞地站起身收拾东西,穿过走道,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过去。他似乎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边鹤咬紧了嘴唇,那个“陈”字就含在唇畔,可就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陈知声终于走到门口了。
她握了握拳头,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叫出声:“陈知声,我……”
“边鹤,你……”
没想到话音未落陈知声就转过头来,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敛了神色笑起来。他弯了弯嘴角,轻声叫她:“边鹤,我以为你不会叫我的。”
边鹤张了张嘴,顿了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试图从无数寒暄的话里找出最合时宜的那句,最终却只说出寡淡的七个字:“好久不见,陈知声。”
“好久不见,边鹤。”他很快回道。
两人默契地沉默了下去。边鹤原本有一肚子话,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好干巴巴地补上一句:“好巧啊。”
“不巧。”他出声。
还没等边鹤反应过来他就伸出手拉过她。她跟在他身后,匆匆忙忙地在门上挂上锁。两人一起出门,又走过步行街。她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巧,边鹤。我是回来找你的。”
“那陈烨是?”
“我侄子。”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联系上了以前的高中同学,辗转得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你留在了这里当了老师,于是托他帮我带纸条给你。”
陈知声带着她闲逛,没一会儿竟见到了六年前她舞剧结束后,陈知声带她来的奶茶店。这家店还开着,他走到前台去,替她点了一杯茉香奶绿加奶盖:“还是要这个吗?”
“是。”她回答。端了杯子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陈知声半晌没有开口,她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不生气吗?”
陈知声也问在自己:不生气吗?
他是生气的。气她突然断了联系,气她什么也不说。可这就是边鹤,他一早知道的,他喜欢上的就是这个倔强而骄傲的边鹤。
于是他从兜里摸出边鹤见过的,被陈烨夹在作业本里的纸条。
依旧是那道数学题,只不过现在被解开了。
他的声音像从时间的洪流里穿过来,语气温和而坚定:“我从前说错了,边鹤。喜欢你,是青春期一场盛大而美丽的意外,为了这场意外,我可以等待很久。”
边鹤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带着哽咽。
“我也是。”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