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过梳理晚明印论中对“工巧”和“朴拙”的不同看法,理清这二者在审美取向上的关系,以此来证明晚明篆刻家对古朴自然之美的追求。
【关键词】篆刻;古朴;天趣;自然
【中图分类号】J292.1【文献标志码】B【文章编号】1005-6009(2020)13-0067-02
【作者简介】钱姝妤,南京艺术学院(南京,210013)书法篆刻专业研究生,江苏教育书协会员。
晚明印论中常用“天趣”“天巧”来形容印章之美,“天趣”指自然的趣味,“天巧”指不假雕饰、自然工巧,两者都是对天然去雕饰的质朴美的形容。这种审美取向早在元代就由赵孟頫提出,他在《印史序》中首先指出了汉魏印章的“典型质朴”之美:
余尝观近世士大夫图书印章,一是以新奇相矜:鼎彝壶爵之制,迁就对偶之文,水月、木石、花鸟之象,盖不遗余巧也。其异于流俗,以求合乎古者,百无二三焉。
……汉魏而下典型质朴之意,可仿佛而见之矣。
赵孟頫指出元代印人“以新奇相矜”的习气,认为这与古印相反。他以“典型质朴”来形容汉魏印之美,将“质朴”作为“新奇”“巧”的对立面来考虑,这里“质朴”形容的是一种天真、朴素、不矫饰的自然之美。黄惇先生称“由于赵氏在《印史序》中首次提倡质朴的汉印,从而确立了元、明、清三代直至今日仍然主要影响着印坛的汉印审美观”。赵氏的观点被明代篆刻家甘旸继承,甘旸在《印正附说》中评价元印时说:
元人之变,冠履倒悬,六文八体尽失,印亦因之绝无知者。至正间有吾邱子行、赵文敏子昂正其款制,然皆尚朱文、宗玉筋,意在复古,间有一二得者第工巧是饬,虽有笔意,然古朴之妙则犹未然。
甘旸以后人的视角客观评价元代印坛,不仅肯定了吾丘衍和赵孟頫的功绩“正其款识”,同时也看到了元人对真正古印的曲解。甘旸认为,赵孟頫虽然思想上旨在复古,崇尚质朴之美,但是实际创作所选择的圆朱文、玉筋篆并没有真正得到“古朴之妙”。当然,甘旸没有否认赵孟頫篆刻的艺术性,正相反,甘旸还以赵氏朱文印作为朱文印创作的范本,他说:“朱文印上古原无,始于六朝唐宋之间。其文宜清雅而有笔意,不可太粗,粗则俗。亦不可多曲叠,多则类唐,且板而无神矣。赵子昂善朱文,皆用玉筋篆,流动有神,国朝文太史仿之。”
把这两段话结合起来理解,甘旸认为赵孟頫的朱文印“流动”不板滞、“有神”见笔意,而不是像六朝、唐宋朱文印那样屈曲盘绕,只是单纯的缠绕线条,死板而无笔意,只能证明印工的技术,却没有一点艺术性。赵印的形式美虽然精致且巧妙,“工巧是饬”,但人为痕迹很明显,终究不似古印质朴无华、浑然天成,它的格调是低于有古朴之美的汉魏印章的。而素朴的、真实的、不加修饰的就是“自然”。老子提倡“见素抱朴”,庄子反对“饰羽而画”,要求“明白入素,无为复朴”,即使经过雕琢,最终也是“复归于朴”,回归到朴素。显然,赵孟頫和甘旸都继承了老庄自然素朴的思想,将其运用到篆刻美学中,都崇尚古印的质朴之美,反对“新奇”“工巧”对古朴自然之美的破坏。
甘旸对赵氏“废巧尚朴”思想的继承,直接影响着晚明印论的诸多论述。朱简在《印经》里以“天趣”来划分“文人印”与“工人印”的标准,他说:“余尝云:工人之印以法论,章字毕具,方入能品。文人之印以趣胜,天趣流动,超然上乘。若既无法,又无逸趣,奚其文,奚其文?工人无法,又不足言矣。”工匠以“法”见长,只能是“能品”;文人以“天趣”見长,才是“上乘”、是神品。再结合朱简分列品第的理论,神品已然是“刀笔浑然,无迹可寻”不见雕琢痕迹的化工之境,逸品又是“刀笔之外,别有逸趣”,“逸趣”即“天趣”,神品、逸品都属于“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最终回归到了刀笔之外的质朴之美。
王守谦同样采取了“天趣”的说法,他在序范孟嘉韵斋《印品》中说:“想其运腕肘,师古而不泥乎古,蜩之承,丸之弄,别有一种天趣。……唯古法不失,而中藏天巧,乃称三昧。”以庄子“蜩之承,丸之弄”喻对古法的熟能生巧,可以在运用时不被古法所限,全凭自然,心手相应而生“天趣”。“三昧”是佛家用语,借指事物的要领、真谛,因此“天巧”实际上是指无法而法自在、无巧而巧自生。
晚明还有不少印人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如王志坚在《承清馆印谱序》说:“长衡不择石,不利刀,不配字画,信手勒成,天机独妙。”又如李维桢评陈山普说:“今观其谱,篆法、刀法、章法种种具足,而得心应手,神随天动,结构无痕,大巧若拙。”不同于朱简从理论上概括说明工巧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王志坚和李维桢在对个人篆刻作品进行评价时,从具体技法(如篆法、刀法等)论述巧拙之间的关系。王志坚所谓的“不择石,不利刀,不配字画”,并不是完全放任、不经选择,而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降低外物和俗规对创作的限制,通过“信手勒成”的偶然性来敞开怀抱迎接“天机”,求得和自然之道相合的机会。这一点上,李维桢说得更清楚一些,种种技法具足,且得心应手,可以无意于巧,可以像王志坚所指的随机应变、灵活变化。此时的“神随天动,结构无痕,大巧若拙”,是不以求工巧为出发点,心理上自然放松,反而可以得自然的、无痕的朴拙之美,显现出真正的自然之“巧”。《淮南子》所谓“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正是这个意思。
综上所述,晚明印论把“巧”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仅限于刀法、字法、章法等具体的匠人技艺的工致精巧,此时“工巧”低于“朴拙”;一种是在此基础上进而求自然的朴拙,反而显现出自然之道的巧妙,此时“大巧”与“朴拙”是平等共存的。通过对第一种“工巧”的灵活运用来突破技巧限制,去追寻第二种“大巧若拙”的境界,是晚明篆刻家对“天然去雕饰”的古朴自然之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