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一位唐氏综合征患儿的母亲,用镜头寻找女儿、寻找自己,寻找人与人的情感联结
爱丽丝的背影总是在画面正中,小小的。有时她奔跑在屋外布满树影的小径上,穿着幼童常见的粉色连体衣;有时她踩在后院的篱笆上,将头探向外面,周围是夏季英国旺盛的草木,爱丽丝的红鞋子在绿色中耀眼又孤独。
有时,她不再是背影,但也还是孤身一人。圆脸,鼻头圆润,看起来和这个年纪的小孩没有任何差别,除了双手总是向内微微蜷曲,像握着什么东西,糖果或石头。很多时候,她看起来像刚睡醒,微张着嘴,浅褐色的短发凌乱,在午后的阳光下凝视着你,她的世界似乎很神秘。
襁褓里的白色液体
爱丽丝是英国摄影师西恩·戴维(Sin Davey)最小的女儿。怀孕12周时,西恩去医院做产前血检筛查,医生说她的孩子很可能会出现染色体异常,患有“21-三体综合征”,也就是唐氏综合征。医生劝她放弃,此前,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西恩很痛苦,但最终还是生下了爱丽丝。
“你能想象吗?当你怀孕了,周围的人都不想让你生下这个孩子,所有人都劝你放弃她。当爱丽丝出生后,除了我的家人外,几乎没有人来庆祝她的降临。就好像……她不是人类,” 西恩对《中国慈善家》说,“就好像,她是一个问题。”
有段时间,西恩很挣扎,爱丽丝出生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这个“不完美”的生命,去处理她的各种问题。她已经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和两儿子,但爱丽丝与他们都不同。西恩焦虑、愤怒、恐惧,潜意识里对爱丽丝产生了排斥和抗拒,爱丽丝也感受到她的抗拒。将爱丽丝推远后,做妈妈的心里更加痛苦。
西恩对《中国慈善家》说,焦虑和恐惧来源于对未知的不确定。这极大地影响了她们之间早期母女关系的建构,这种焦虑刺透了她的梦。有一天晚上西恩梦见拆开爱丽丝的襁褓后,她躺在一摊白色液体之间。“这是忽视的象征”,她无法喂她,也不能回应她的任何需求。
爱丽丝刚出生时,西恩还不是一名职业摄影师。在此之前,她刚从布莱顿搬到德文郡的乡下,她的父母也在那段时间相继去世,她还失去了一个孩子。西恩状态很差,开始嗑药。有一天,她去伦敦泰特美术馆看了雕塑家路易丝·布儒瓦(Louise Bourgeois)的展览。这个一生几乎跨越整个20世纪的著名美国艺术家最著名的作品是《蜘蛛》。她将自己的童年经历用最有力量的方式表现出来,她在讲述个人史,这一点打动了西恩。走出展览,她决定尽快结束自己15年的心理治疗师生涯,开始“创造”。然后,她拿起了相机,这是2014年。
但是,爱丽丝当时只有3岁,西恩无法兼顾家庭和事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爱丽丝是最接近她的世界,也是她的挣扎和她的过往。几乎不需要思考,她将镜头对准了爱丽丝。
拍摄爱丽丝是西恩艺术生涯的第一个项目。她开始以一个摄影师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女儿,而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在对她的“叙事”中,西恩从各种不同的线条、结构和形式中看到了另一个爱丽丝。她开始“寻找”爱丽丝。
拍摄爱丽丝安静的时刻,拍摄她那些非对抗性的瞬间,西恩很少用理性去思考拍什么,只是举起相机,让自己的目光每时每刻都跟随着爱丽丝。爱丽丝往外跑,她也跟着跑。爱丽丝看着她的姐姐、其他人和这个世界,她也跟着看。在进行后期处理的时候,她又会花几十个小时凝视照片中的爱丽丝。她在重构自己和爱丽丝的联结,她在“寻找”她自己——作为母亲,作为个体,作为人。
在一张照片中,16岁的大女儿正在家里办派对,气氛热烈,但前景中的她们是模糊的,西恩的镜头聚焦在后面角落里的爱丽丝,她还是那副惯常的表情:睁着眼,目光游离。那一瞬间,西恩突然很难过,她仿佛感受到爱丽丝不在这个空间,她不是这种热烈气氛的一部分,她不属于这个“正常”的世界,她也不会去接近,更令人心碎的是,她没有被世界邀请——而她自己仿佛也知道这一点。在很多关于爱丽丝的照片中,她并不是主角,里面还有很多人,西恩的亲人和朋友,爱丽丝站在他们中间,却从不和其他人的视线看向同一个方向,她不在他们之中。
寻找
西恩从爱丽丝身上学到了很多。
两年前,她和伴侣分开了,6岁的爱丽丝不能接受这件事。她会固执地把他们的手臂紧紧放在一起,她说:“妈妈、爸爸、玛莎、约瑟、卢克、爱丽丝在一起。”不停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西恩说,是爱丽丝告诉我,什么是爱,爱是“我们”。
她渐渐明白,生活是不完美的,不可以被清晰定义的。生活是情感,是在某个瞬间强烈的情绪共鸣。摄影也是,所有的照片都在讲述不完美,讲述人们的挣扎与爱恨,讲述在那个当下人类是如何感受的。
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摄影策展人科瑞·凯勒(Corey Keller)评价西恩的作品时说,这些照片是强烈的个人体验,但对他而言,却超越了其特异性,讲述了一个更具有普遍性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于爱、童年以及家庭,任何一个观看者都能感同身受。在这里,你深有同感但并不感伤,留给你的,只是满眼的温柔和美丽。
当被问到这组照片为什么叫“寻找爱丽丝”时,西恩对《中国慈善家》说:“因为这个项目是关于寻找的,不仅是寻找我的女儿,我在尝试和她建立联系,或者寻找我自己,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是在寻找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从她两岁到六岁,我每天拍她,很快我发现,我不需要去和爱丽丝重新建立联结,因为她已经和我重建联结了。一直以来,是我在逃避,恐惧、焦虑都让我无所适从。我开始去反思自己的脆弱,正视它们,接纳它们,然后,就只剩下爱。”
“愛丽丝很可爱,很有趣,有着这世上最棒的幽默感,对人们的情感极敏锐,很容易与他人共情。她在情感体悟上的天分很卓越,她能读懂人。她是如此善良、充满同理心,并且明亮。”西恩这样评价自己的女儿。
西恩很确定,爱丽丝是在有意识地引导她去拍摄,她在发出“无声”的要求,在那些安静的午后和阳光背后。“爱丽丝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也需要有人去讲述她的故事,对和她一样的孩子、家庭,对整个社会。”
雨伞和缝纫机的相遇
在英国,有92%的唐氏儿童在出生前就被社会所放弃。在日本,这个数字达到了97%,而美国不同州之间的数据从61%~93%不等。很多父母最终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经济负担、社会偏见等多种原因,甚至有些人会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孩子好,否则她或他在出生后会感受到太多痛苦。同时,政府也在鼓励产前的唐氏筛查。
无论听起来多么科学或动人,背后的核心动机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即一个生命的“价值”取决于它对社会的功用,如何让每一个个体在尽可能少占资源的前提下实现最大的社会效用,是这类“科学”的基因检查,包括唐氏筛查背后的深层权力逻辑。
制度之外,是人们如何对待“差异”。法国哲学家福柯认为,一直以来,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人们对“不正常”的容忍度越来越低,于是有了精神病院以及各种“机构”,这些少数群体因为和大多数人“不同”而被规训。福柯尖锐地嘲讽道,人们滑翔在幻想中,希望乌托邦在绝妙和平滑的空间里充分发展,但现实却是个异托邦,充满了差异和纷争,不那么平滑,也绝不整齐划一。就像一把雨伞和缝纫机在手术台上相遇,最不相同之物也可以碰撞出惊人的美。
这不仅是福柯的梦,也是西恩的梦——人类人为地在“我们”之间建起了厚厚的高墙,她希望通过拍摄女儿爱丽丝,来打破这堵墙。
正如西恩所说,这个故事不仅是关于爱丽丝,也是关于我和你,我们和你们,关于整个社会如何对待各类“差异”。
当然,最终是关于爱。
< 爱丽丝爬上花园的栅栏门,将头探向外面,周围是夏季英国旺盛的草木。
爱丽丝在“美发师” 的 剪刀下乖巧配合。
爱丽丝在家中,她默默凝视着你,看上去和任何同龄的孩子没有差别。
爱丽丝和她的教母。
爱丽丝温柔地抚摸祖母的脸庞。
家人们在河边野餐,爱丽丝像所有孩子一样,她似乎不耐烦了。
伴随冬日而来的感冒病毒侵袭了小爱丽丝。
入睡前的爱丽丝像一个天使,只是缺少一对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