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危机、变革与领导者

2020-09-10 08:09郜晓文
中国慈善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领导者变革危机

郜晓文

一场席卷全球的流行病夺去了34万人的生命,215个国家和地区累计558万人被病毒袭击。与此同时,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衰退使无数家庭失去了工作和收入来源,工厂、学校、商场、写字楼、电影院人迹罕至,昔日繁华的都市陷入死寂。全球大流行病没有使大国之间展开应有的合作,反而使残存的信任降到历史低点,争夺技术和经济霸权的竞争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戴蒙德是当代少数几位探究人类社会与文明的思想家之一,他经常从人类历史的视野审视不平等、文明演进等宏观议题。1998年,戴蒙德凭借《枪炮、病菌与钢铁》获得普利策奖及英国科普图书奖。这部著作讲述了现代世界及其诸多不平等所形成的原因,指出了环境对人类历史的重大影响,否定了人种决定论。

2019年,82岁高龄的戴蒙德出版新作《剧变:人类社会与国家危机的转折点》(Upheaval: Turning Points for Nations in Crisis)针对7个现代国家在数十年间所经历的危机和选择性变革,运用个人危机的视角和框架,进行比较性、叙述性、探索性的研究。

从个人危机到国家危机

在本书开头,作者首先通过两则故事来解释个人和国家危机。

其中,个人危机发生在他五岁生日不久后,是波士顿椰林俱乐部的一场大火。戴蒙德没有亲历这场火灾,但他的父亲(一名外科医生)让他间接经历了这一事件。“这场大火动摇了幸存者以及其余波士顿人(包括当时五岁的我)对公正世界的信念。那些受到惩罚的并非顽劣之辈,也不是恶人:他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无故丧生的平凡人。有的幸存者和受害人亲属终其一生被伤痛所折磨。有少部分人选择结束生命。”

关于国家危机的例子,则源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期戴蒙德旅居英国时期。“当时,我和我的英国朋友们都未全然意识到,这个国家正处在一场缓慢而不觉的危机之中。科技领先世界、文化历史源远流长,英国的独领风骚曾令其国人为之自豪。彼时,英国人仍沉湎于往日的荣光——全世界最大的舰队,用之不绝的财富,还有辽阔的帝国版图。不幸的是,到20世纪50年代,英国经济开始走下坡路,帝国范围逐渐缩减,国家实力式微,英国对自己在欧洲的角色感到迷茫,并且不知如何解决长期的阶级差异和骤然袭来的移民浪潮。”

那么,到底怎么来定义“危机”?

英文中的“crisis”(危机)一词来自希腊语中的名词“krisis”和动词“krino”,它们有以下几种解释:“使分开”“做决定”“加以区分”“转折点”。因此,我们可以把危机看成一个紧要关头、一个转折点。

汉语中的“危机”一词恰如其分地反映了这一结果。“危机”一词中,“危”的意思是“危险”,“机”的意思是“至关重要的时刻”“关键点”“机会”。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名言当中有类似的表达:“凡杀不死我的必会使我更强大。”无独有偶,丘吉尔也说过:“永远不要浪费一次好的危机!”

在作者看来,“危机”的含义可以随着不同的发生频率、不同的持续时间以及不同的影响范围而变化。大部分个人危机和国家危机都是多年里渐进式变化累积的结果,这样的“危机”是对长期累积的压力的一种突然的觉察或反应。

这里我们不禁要提出疑问:现实中个人危机与国家危机能够等量齐观吗?毕竟,国家不可以简单地视作个人的集合。国家危机会引发无数的难题——关于领导者、集体决策、国家制度以及其他的问题,这些都是个人危机中不会出现的。但是,另一方面,作者也指出,个人应对危机机制的形成离不开所处的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也离不开个人生长和生活所处的更小群体的文化。“个人特质和国家特质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联,因为一国的文化为该国民众所共享,而且一国的决策最终取决于该国民众的观点,尤其取决于其领导者的观点,而其领导者也深受该国文化影响。”

戴蒙德讲述的两个故事呈现了本书的主题。“个人、群体、团队、企业、国家,乃至世界都有面临危机和压力的时候。不管是应对来自外部还是内部的压力都需要选择性变革(selective change),对国家和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什么是“选择性”(selective)变革?戴蒙德解释说,个人或国家不可能完全改变和抛弃代表自己过往身份的一切,这不是他们所希望的。真正的挑战恰恰在于,在危机中的个人和国家如何取舍,想清楚哪些部分运作良好、不需要改變,哪些部分不再可行、需要变更。

在压力之下,个人或国家必须做到直面自身的能力和价值。他们必须判断,自己身上的哪些零件可以留下并适应全新的情况;另一方面也需要鼓足勇气去辨认那些必须变革的方面。这就要求这些个人和国家找到符合自身能力和自身条件的应对危机的新方法。与此同时,要划分界线,明确那些对其身份认同至关重要、绝不可以改变的元素。

七国危机及其变革

戴蒙德一生曾在许多国家和地区生活,对芬兰、日本、智利、印度尼西亚、德国、澳大利亚和美国的历史与现实境况有切身的见解。他选择这7个现代国家作为分析对象,比较它们在数十年间所经历的危机和选择性变革。这些案例之中,有5个富裕的工业化国家,1个中等富裕国家,还有1个是贫穷的发展中国家。

芬兰,这个弱小的国家在1939-1940年的苏芬战争中孤立无援,虽然让苏联遭受重大挫折,但是几百万人口的芬兰也损失惨重。战后的芬兰痛定思痛,及时调整了对苏外交政策,在苏联和西方国家之间斡旋,为自己争取了宝贵的独立发展的空间以及经济大发展。

“黑船事件”标志着近代西方带给日本巨大冲击的开始,日本在明治维新前后经历了社会冲击,之后发起在各领域的改革并向各西方国家学习,博采众长。目前,日本面临的社会老龄化、少子化、拒绝移民等现象对社会影响深远。

此外,戴蒙德还分析了一系列“国家危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智利总统阿连德自杀以及皮诺切特十几年的军事统治给智利人民造成伤害;20世纪60年代的政变以及苏哈托上台后发起的印尼大屠杀恶行;德国在“一战”和“二战”中的失败和战后重建过程,以及与欧洲邻国缓和关系,重塑欧洲核心国家的过程;

澳大利亚的英国子民身份认同感及破灭;美国目前面临严重的社会两极分化问题。

戴蒙德提出了12个应对国家危机的步骤,在对上述国家的分析评论中,他结合各国的历史特点,用12个危机应对步骤进行检讨。比如,特定情况下国家的灵活性。作者指出,这一方面的典型案例是明治时代的日本,它向我们展示了国家在变革与维持原状之间的明确界限,尤其具有指导意义。

在阐述了7个现代国家在面对危机所做的选择性变革后,作者的关注点转向全球性问题。诚然,全球面临的问题可以列一张无限长的清单,但戴蒙德在这里主要强调4个可能对人类文明造成破坏的问题:核武器的爆发式增长、全球气候变化、全球资源枯竭,以及全球各地居民生活水平的差异。

它们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如果继续存在,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对全球人民的生活水平产生消极影响。也许有人会加入其他的一些因素,譬如伊斯兰教激进主义、传染性疾病的出现、行星之间的碰撞,还有大量生物灭绝的现象。作者预见性地提到了传染性疾病的出现,但遗憾的是点到为止,没有对此展开论述。

从危机中看到希望

毫无疑问,2020年的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暴露了各国政府在疾控领域的严重危机,不同国家表现出不同的应对疫情的方式与风格,但能否转化为公共卫生治理的重要契机变革,则仍是一个不确定和有待观察的问题。作者在本书结语部分探讨的关于危机的两个综合性问题:一、是否只有由危机引发的剧烈变动才能激发国家进行重要的变革?二、领导者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历史的进程?

本书谈到的国家危机案例中,有4个国家的政府需要在危机的刺激下才会采取行动,有两个国家因缺乏危机的刺激而尚未采取关键行动。明治时代的日本、芬兰、智利和印度尼西亚皆在危机降临后开始实施为期数十年的改革项目,而且之后就不需要进一步的刺激了。但是,本书谈到的国家中也有先发制人、预防危机具体化或者防止危机加重的例子,德国和印度尼西亚属于前一种情况,智利属于后者。当然,各个国家的政府都在不断地采取预防性措施,以应对目前还不那么迫切的问题或者是未来可能会发生的问题。

因此,对于“是否只有危机才能激发一个国家做出重要的选择性变革”这个问题,作者认为在个人和国家层面上的答案是相似的。作为个人,我们需要不停地处理当下存在的和预期会发生的问题。当我们预料到严峻的新问题即将出现,就会努力在问题出现之前将其解决。然而,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要克服许多的惯性与阻力。比起逐渐积累起来的问题和预期将来会出现的问题,突发性重大问题更易激发人们的能动性。

领导者能否产生决定性影响?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历史辩题。这场辩论的一方以英国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年)为代表,他主张的是“伟人史观”,在他看来,历史发展的进程由诸如克伦威尔和腓特烈大帝这样的伟人主导。辩论的另外一方以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为代表,他坚持认为领导者和军事将领对历史发展进程的影响微乎其微。为了表明这一观点,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描绘了一些战争的场景,将领下达的命令与战场上实际发生的情况并不相关。如今,历史学家大都赞同托尔斯泰的这个观点。他们通常辩称:伟人之所以看上去很有影响力,不过是因为他(或她)所追求的政策正好与民众的观点形成共鸣。

作者还引用美国两位历史学家——西北大学的本杰明·琼斯和麻省理工学院的本杰明·奥尔肯做的大样本量历史事件的研究表明,专制政体领导者的死亡比民主政体领导者的死亡带来的影响更大,而且越是专制政体,领导者的权力就越不受立法机构或政治党派的约束,其死亡带来的影响就越大。这个发现符合人们的预期:与权力受约束的领导者相比,权力不受约束的强人领袖拥有更大的影响力(无论好坏)。因此,我们可以从以上研究中得出一个总体性结论:领导者有时候能够产生决定性影响。但是,这取决于领导者的类型以及具体产生影响的领域。

中国史学的一个优良传统是强调以史为鉴。西方的历史学家也不例外,戴蒙德坦言,从本书探讨的7个应对国家危机的案例中,我们能学到什么?虚无主义式的回答是:什么都学不到!因为历史很难被预测。

但作者在研究了7个现代国家危机的案例之后,拒绝对未来的悲观主义言论,可以說本书提出的12个应对国家危机的步骤,正是作者苦心孤诣的学术创见、喻世明言。作者写道:“尽管各个国家在过去经常面临危机,而且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但现代国家和现代世界在面临危机时,无须再像过去那样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前进。了解以往国家应对危机的成功或失败的经验,便可为当下的我们点亮一盏指路明灯。”

严格来说,关于未来的任何言说,已经脱离一个历史学家的本分,更多的只是表达一个史学家的信念。这也是哲学家和宗教家孜孜不倦在做的事情。但是,笔者认为戴蒙德写作本书仍然是值得赞许的,因为研究历史可以延展人类有限的生命经验,不局限于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更加丰富我们对于现实问题的理解。

作者: [美]贾雷德·戴蒙德

译者: 曾楚媛                                                                                                   出版: 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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