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京 徐旻禾
无妻无儿无女,心理和生理上的情感需求长期无处释放,五保老人记忆的钟上,时针、分针、秒针仿佛都被拨慢了,美好的念想,固执地停留在那个原本可以开花结果的人生赛点上。
这是记者采访中听过的,最让人唏嘘的五保户的故事。
在镇安县某山村,一位村民喜欢上了同乡的媳妇,发誓一定要找一个像她一样漂亮能干的。后来被他挑过的对象都已经结婚生子,他仍然没有找到中意的人。
媒人劝他现实一点,找个知冷知热会过日子的就行了。但年纪越大,他越坚持当初的标准。直到60岁生日到来的那一天,他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准五保户。
镇安县民政局干部王波说,这是他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个特例。农村大多数五保老人的故事并没有这么浪漫,与他们相伴出现的是两个字:贫、病。
但也有很多民政干部、敬老院管理人员、村干部表示:五保老人是农村最可怜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因为在农村,一提起“养老”,人们能想到的几乎只有敬老院和有人管吃住的五保户。
“最幸福的人,也是最可憐的人”
梅洛银的老家,小地名唤作魏家山。站在家门口那棵板栗树下望去,对面是连绵不绝的海棠山。当地人传说,这是猪八戒一个铁钉耙,挖出了九十九座山头。
镇安的山大都这样,高大挺拔,云遮雾绕。哪怕是深冬时节,山里也不见荒凉。山石上的青苔湿漉漉的,缀满红山果的树枝随时会挡住走在羊肠小道上的山民。
但也是这深山,挡住了梅洛银的去路。移民搬迁以前,他们那个山头,总共有4家人,可户户不挨。最近的邻居家,少说也得走半个钟头。挑一挑子水,要拐两个大弯,往返3公里路。磨一回面,凌晨去,天大黑了回。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多的时候,一连好几天,梅洛银说不了一句话。跟他作伴的,是常来串门的松鼠和野猪。
“点的土豆,没等到挖,野猪就吃喽。我有12棵毛栗子树,40棵核桃树,好多果子都是松鼠收的,这家伙秋收把一年的粮食都囤好了。”梅洛银一开口说话就笑,很难看出他对单身汉的生活有啥抱怨。
“老头乐观。但你说,他这样的家境能讨到老婆吗?恐怕只有到电视剧里才会有奇迹。”说话的人叫吴光甫,是梅洛银所在行政村金花村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他的照护人。
两年前,村上把老村委会拾掇出来,就在新村委会隔壁,一个幽静的二层小楼,供梅洛银在内的7个五保户居住。从山上搬下来的时候,梅洛银带走了几乎所有家当,包括冬天用的柴火。他最怕的,就是下山了冬天没柴烧。
其实,这个担心稍微有点多余。村上给他准备了全套灶具和烤火的电炉子。但他还是在楼道上置了个大锅灶,岔着用,省电。
梅洛银不识字,他说看电视只会看花花,索性不看。半夜,路上一旦来个车,他必然被惊醒,起来就抽烟,每晚总要抽个三四遍。“便宜的买不着了,最低5块钱。”
“抽烟对肺不好,而且一年国家给五保户的6000元生活费,这得抽掉多少?”县上民政局的干部很替他担心。“没得办法,一个人,急得很。”梅洛银低着头,坐在床沿上,还是笑。
相隔300公里。梅洛银床上铺的这条毛毯,和赵振祥床上的那条很像。前者是村里过红白喜事去帮忙,主家送的。后者是在彬州市义门镇政府当保洁员,镇上干部给的。
赵振祥和梅洛银同龄,60岁出头,在农村还是被当壮劳力使的年纪。
据赵振祥讲,他年轻的时候成过家,娃他妈去世后,有人介绍他到邻村做了上门女婿。“给女方把两个娃养大,人家不要我了。不要咱,咱就走。”再后来,赵振祥唯一的儿子外出后失踪,至今音讯全无。只留下他一个人。
每天早起,赵振祥骑车从义门镇豆家湾社区五保户集中供养点出发。十来分钟后,他开始打扫镇政府二层楼道、大厅、门口,还有男厕所的卫生。晚上会再来一次。这份工作,可以给他带来每月600块钱的收入。
豆家湾社区移民搬迁安置点,供养着镇域内29户五保户老人。每人一间24平方米的房子,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
和大伙相比,赵振祥特别会收拾房子。白墙单调,他把奇强洗衣粉的广告纸,整齐地钉成一个床围。看别人装快递的硬袋子方正,他给里面填充了几件薄衣服,一个靠垫就成了。最让人称奇的是,政府院子里有人扔掉的电热毯,他捡回来去掉线,铺个红地毯刚刚好。
再配上红色的被子、红色的毛毯,还有墙贴上小女孩穿的红裙子,满屋鲜艳。“一个人好过,要是几口子人肯定要好好布置哩。”赵振祥搓着那因大骨节病而严重变形的手说。
别人送的电视机,别人送的柜子,别人送的椅子……赵振祥的整个屋子里,最值钱的是一个电陶瓷壶。当时推销的人说,水烧开了上面的牡丹花会变颜色,村里很多人都买了。他也掏200块钱买了一个。
赵振祥当着我的面烧了壶水。热气喷了好久,壶上的花却没有一丝变化。“说是会来回变的呀,它咋就不变呢……”
敬老院的模样
郭世发所住的,是镇安县中心敬老院。2012年时,它赶在和镇安县中学70周年校庆同一天开的院。
这是全县条件最好、规格最高的敬老院:标准的两到三人间,床头有呼叫器;吃饭按单双周食谱表,每天花样翻新;如果哪儿不舒服,中医院的门诊室就设在院里,医养结合。
这里收住的五保老人,来自全县四面八方——大坪、米粮、柴坪、月河、铁厂等各个乡镇。郭世发家算近的,在永乐街道办一个叫花甲沟的地方。
敬老院院长孙守山说,院里住了121个老人,其中只有20个能正常交流,郭世发是其中之一。虽然他的右脚严重残疾。非但如此,恐怕他还要在老家多住几年。
因为五保户中的活力老人,大多会选择在家由村干部或者亲戚邻里照看,或者选择集中安置点,这样行动更自由。为了安全起见,敬老院大都实行封闭式管理,出门要开请假条。
也是因为这只脚,他被掐断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姻缘。按照郭世发的讲述,他小时候,父母做主给定了门娃娃亲。但女方过门没几年,他给别人家掏根子(挖地基)建房,脚受了伤。俩人一直也没有个孩子,说散也就散了。
“她到了另一家,好福气,引(生)了好几个娃。要是这些娃娃在我跟前,我已经当太爷喽。”郭世发回忆,有一次赶集他们还遇上过,隔得好远,打了个招呼,“我记得,她姓何,叫福芝。”
敬老院里的爱情,有的是曾经发生的故事,有的是正在发生的事。
有娃子(全名郑义有)盼望,在他今年过70大寿之前,能和比他小5岁的李安美把证领了。为这事,他俩没少缠院长。
但院长很作难。有娃子虽然牙齿快掉光了,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但智力基本正常。可李安美智力残疾,且半哑,申领结婚证的时候,民政干部该如何判断这是不是出于她本人意愿?
“敬老院里男女比例16:1,而且这7个女性老人中只有一个智力正常。不是我们不愿意支持老人的感情,但这情况,我们也没办法。没有结婚证,谁也不敢做主让他们住在一起。”孙守山很无奈。
整个下午,李安美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几十圈。她腰里永远都绑着一根麻绳,但凡有个生人或者汽车进来,她就和一群老人一起,撲到跟前看。或是拉着来人的手,或是不停做动作比画,嘴里念念有词。
跑累了,李安美来到有娃子的房间,挨着他坐下。“你油(流)鼻气(涕)了。”她凑过去,伸手用袖子抹。
“我们现在定了,谁也分不开我们。往后她病了,我照顾她。”有娃子用烟锅杆指了指胸前,“过节的时候,如果有人接她,我就跟着一起去;如果没有,木王(镇安最偏远的乡镇之一)老家谁来接我,让她跟着我一起。”
旁边的管理人员难过地冲我摇摇头,悄声说:“没有,他俩都没人接了……”
楼道另一头。平日里给他们看病的医生,叫孔令华,圆圆脸,30多岁。来这两年,他能准确地计算出,救护车从中医院开到敬老院,接上病人,通过两个红绿灯路口,堵车的情况下需要8分钟。
在敬老院诊病,与医院有很大不同。这里住的都是五保老人,没有家属可以询问病情,而他们自身表述能力很弱,甚至有的只会做一些动作。
“很多时候,我需要采取检验性诊断。比如有老人说他脖子疼,我要细细询问,最近吃饭怎么样,有没有跟别人生气。绝对不能直接上止痛药,有可能会延误病情的。”孔令华说,老人讲不清楚的时候,他就免不了去“烦”负责照管他们的人。
“孔大夫,是你看病哩,你倒天天问我。我咋可能记住每个老人每天大小便几次,都是啥颜色嘛。”有的护理员都被他问怕了,但又禁不住他总是笑眼弯弯来一句“您费心啦”,又歪着脑袋在哪儿使劲回忆。
前几天,王先成老人做完老年疝气手术出院。为了感谢孔令华为他忙前忙后,跑到门诊室来,非要把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给医生。急了孔令华一脑门汗,才劝走。
牵住护理员的,是养老金?
武华云系着一条小碎花布围裙,急急地赶往敬老院的厨房。今天是周一,灶上包包子,人手不够,请她赶紧来支援。要是平时做糊汤、蒸面、麻食的时候,灶上可不敢喊这些护理员,因为她们实在太忙了。
镇安县民政局提供的数据:目前,镇安共有敬老院19所,入住五保老人1020人,其中405人为失能半失能老人。占到全县供养五保老人总人数的1/4,承担了其中超过2/3的失能半失能老人的照护工作。
与彬州市等地中心敬老院已开展的“以院养院”(收住一部分非五保老人,按市场化养老院的标准提供服务,所得补贴整个养老院的运转。)相比,地处陕南的镇安目前还只能全部依靠财政资金,维持敬老院的生计。
两相对比,敬老院能否成功转型,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在于护理员队伍是否壮大。当然,这也是一个互相促进的过程。
以镇安县中心敬老院为例,全院共有15名护理员,分为4个组,平均每组3到4人。而全院完全失能的老人有21个,也就是说,每组至少分到5个全失能老人。
“在咱自己家里,一个老人瘫在床上,都是几家子人换着照看,在这儿只能是我们这些护理员。刚把这个收拾好了,那个又拉到床上了。那个味儿,不是你能想象的。”武华云说,每增加一个失能老人,护理员所耗费的精力就要翻几番。
喂饭、拿药、翻身、擦洗身子、换尿布、洗衣服、守夜……除过一月休假的那4天,其他时间,护理员几乎是全天满负荷运转。但摆在众多女护理员面前最大的难题,并不是照顾失能老人要费的精细功夫,而是一件她们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事:给男性老人洗澡。
作为开院时第一批通过选拔考试进来的老员工,武华云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事。但回忆30多岁时,第一次看到除家人以外的异性的身体,那种震惊记忆犹新。尤其是当时有人欺负她年轻,故意刁难,“你又不嫁给我,还要给我洗澡”,她也是趴到床上哭湿了枕巾。
工作又苦、又累,一个月挣2300块钱也不算太高,但为啥中心敬老院的护理员没有流失的?院长孙守山分析,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交的那份养老金。对比起来,乡镇敬老院的护理员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每个月1500块钱的工资,没有五险一金,这样的条件,乡镇敬老院招进来的,大都是附近村子的妇女。但随着农村经济社会的发展,这种局面也越来越难以维持。
“来这之前,我在茅坪回族镇区域敬老院当院长,我媳妇做护理员。走的时候我俩一起走的。后来那边招到一个年轻媳妇,但没几个月人家就不愿意干了。”孙守山感叹,这个空到现在还一直是个空。
不过武华云觉得,她在这绝不仅是为了养老金,也是舍不得这些老人。每次休假前,都有老人拉着她的手问:“你啥时候回来呀,早点回来啊。”
工作8年,敬老院的老人从开院时的180个,变成现在的121个,好多,都是她送的最后一程。“前年走的阴世青老人,在世的时候,老小孩一样,不吃饭撒娇,我就一点点把她的头扳过来,哄她。不在的时候,也是我给洗的澡、穿的寿衣,跟自己的亲人是一样的……”
武华云把自己说哭了,忙用袖子擦眼泪。孙守山在一旁给她算,到她50岁退休的时候,刚好干够15年,够条件领养老金了。
话说回来,在农村,能有这份养老保障的人,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