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花开

2020-09-10 07:51王连学
青海湖 2020年7期
关键词:阿爸嫂子书记

傍晚的太阳,给河水镀上了一层金边。伊犁河仿佛一条流金的河,把田野分成两半,延伸到天山脚下。此刻,橘红色的晚霞、青色的山、紫色的原野、金色的河水,像一幅写意,随意渲染,相互映照,把河边高处的那一行行绿树和屋顶上的炊烟,衬托得仙气缭绕,缥缥缈缈。

微风吹来,把薰衣草的香味送到画上,如夕阳般洒落在葡萄架下的那朵太阳花上,溅起母女俩的笑声,浪花似的在绣绷上跳跃。

冉明亮看妻子教女儿绣花,走进房间打开了电视。不一会儿,习主席到青海班彦视察的情景跃然目前。

吉然索,你快过来。冉明亮大声地向外喊。

我以为啥呢。吉然索跑进来,看了一眼电视,转身要走。

你看,这是哪儿?冉明亮叫住了妻子。

哪儿呀,习主席去哪儿了?

班——彦——

班彦?吉然索停住了脚步,又回去看。

是吗?吉然索。

是、是的,是我们的班彦。吉然索兴奋地跑到门口喊道,九月,你快来看,我们的老家,老家……

九月闻言,跑进来挤在冉明亮和吉然索中间。

妈,这不是习大大吗?

是习大大。习大大去了老家。

真的?

你都看到了。

爸,不是说我们的老家在山上吗?

是啊。今年他们从山上搬下来了。你看,这些新修的房子……

好漂亮啊。爸,这里面有我们的房子吗?

我不知道。

快十年了,老家的人都不知道我们去哪儿了。哪会有我们的房子啊!

妈妈,你打电话问问?

妈妈没有老家的电话,怎么打呀?

那就写一封信呗。妈妈,我好想去老家,看看阿舅阿爹……

早春二月,班彦似乎还沉浸在春节的氛围中没有醒来。

红色门楼上太阳花的装饰,干净整洁的柏油路街道,巷子里传来锣鼓的声音,无不表现出腊月的热闹和喜庆。

吉日太家的大门贴上了喜联。门口摆了张铺深红色绒毯的方桌,和一条铺褥子的长凳。桌子上有两个金黄的焜锅馍、一只壶嘴缠着白羊毛的铜酒壶以及六个泡了两颗红枣的小龙碗,一起放在一张木盘子里。酒壶上轱辘钱的风口里闪着炭火,烤得壶嘴上吹出白烟般的酒气。几个小伙子在抢着打鼓,一个小孩拿着半截线香,“乒乓”地往人群里放炮仗。

来了来了。有人跑进巷子喊。

话音未落,老爹牵着九月的手,和吉然索冉明亮一齐走了进来。

鼓棒换在一个中年汉子的手里。他甩开了膀子打了一通上满场,打得激情四射,喜气盈门。锣鼓声中,吉日太和冉明亮深情拥抱,新娘则拉着吉然索的手,去了新房。

天气儿打西边出来了。当年老爹要是这样,吉然索也不会私奔。有人小声地对旁边的人说。

刚才在村口,吉然索一下车,就和老爹碰了个正着。

是吗?

吉然索叫了声阿爸。冉明亮和丫头眼巴巴地站着,愣把个老爹给叫蒙了。

不叫蒙才怪哩。养她这么大,倒头来,连一包茯茶也没喝上。

活该。要不是习主席来我们村上,至今,老爹还在果儿柜里摸花花哩。有人揶揄說。

院子里坐满了人,面前的长条桌上放着几摞大碗和囫囵的焜锅馍。

白胡子阿爹在演唱《祁家延西》,好多人围过去听。老爹也坐下来一起唱。冉明亮和吉然索也来了,静静地听。

圈圈席开了,一对男女提着盛熬饭的桶,把桌上的碗舀满,客气地端给客人。

你是谁家的,我好像见过。冉明亮看着端饭的年轻女人,好奇地问。

我也见过,在电视上。九月说。

女人有些羞涩,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是藏族。是山神宝从果洛领来的,没听懂你说的土话。提桶的小伙子说。

哦,我说呢……

六十花,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阿爹脖子上吊着九月,一进家门就大声地喊。

谁啊?人还没见影子,六十花的声音已经到了。你个叫驴,小心把尕姐儿……

六十花怀里抱着个婴孩,一走出房门就愣住了。

阿妈。吉然索叫了一声。

吉然索。

阿妈。吉然索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上前去。

吉然索,你这个没良心的,这几年你去哪儿了,阿妈想死你了……六十花说着,抱住吉然索的肩膀大声地哭了起来。

看看,丫头来了,你哭啥?

我高兴了哭,颇烦了也哭,你说我哭啥?六十花说着,又擦着眼泪“噗哧”一声笑起来。

“阿妈。”冉明亮忍住笑问。

“哎。”六十花高兴地答应着。又突然责备起来。好你个臭小子,领走了我的心肝宝贝,你叫阿妈的心往哪儿放呀。

对不起,阿妈,叫你担心了。冉明亮陪笑说。

好了,看你叫得甜,我就不说了。六十花说,突然转过身又对老爹吼起来。你这个死阿爷,我不是说了吗,娃娃们成了,你就别拦着。如今外孙女也这么大了,你没说的了吧。白白害我八九年见不上吉然索的面。

好了,你就别揭短了。也不过来抱抱九月。

谁说不抱了。来,九月,让阿奶看看。六十花把双手伸出来,把九月抢了过去。

吉然索。嫂子从厨房里跑出来,亲热地叫着。

阿姐。吉然索上前,握住了嫂子的双手,两个人说起了悄悄话。

阿妈、阿爸,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吉然索走进屋,喜不自禁地说。

啥消息啊?老爹靠在被子上问。

嫂子说,我和明亮也有家了。

当然有家,这儿也就是你们的家呀。六十花说。

阿妈、阿爸,吉然索的意思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了。嫂子抱着孩子,坐下来说。

真的?

真的。下午的时候,支书和周书记亲自给我说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也有新家了。九月高兴地在沙发上跳了两蹦子。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六十花眼睛里闪着泪花。

支书要我们先去架点火,房子没住人有些潮。嫂子说。

支书还说了啥没?

这个死老婆子,还叫人家说啥?

没问你。

问我也不说,说不响。

谁说我说不响了。

我还忘了说,嫂子见六十花和老爹杠上了,又说。明天,周书记要到山上去,可以带着明亮和吉然索。如今,上山的路虽然好走了,但都是上坡路,也挺累的。

我想走着去。多少年了,梦里也走了好几回。冉明亮有点动情。

爸、妈,我也要走着去。九月说。

好,者陡。

太阳早已升起,阳光和煦,如绣绷上的太阳花,又像一个婴孩圆圆的笑脸,照着春日复苏的大地。

哎,爸,我们为啥要到山上去啊?累死我了。九月后悔了,问。

因为,这是爸爸走过的路啊。那会儿上学,每天都要走一个来回。冉明亮笑着回答。

哇,那不得把人累死啊。

死不了,爸不是好好的吗。走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累了。

什么时候才能习惯哪?

每天走一趟。

我的个天哪,我可不想走。

你也不需要走啊。九月,想想看,如果我们的家在这个山上,而学校又在新村的那边。那么,你上学的时候还走不走,而且每天得走一趟?

这,可是……

别可是了。你得走,不想走也得走,这是命运,别无选择。

嗯。九月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其实,每天走一趟,你不但不会觉得累,还会发现好多有趣的事情。

不是山就是沟,会有啥新鲜事?

可多了。比如野鸡啊,鹌鹑啊,野鸽子啊……

有吗,我怎么一个都看不见哪?

因为,它们还不认识你,不愿意见你这个鬼丫头。吉然索插话说。

妈妈,那它们认识你和爸爸吗?九月反驳。

当然,当然认识啊。

我和你妈妈是同学。我们常常来和它们玩,怎么不认识呢?

吹吧你们。你叫它们出来,打一声招呼呀?

不是有你吗,它们哪敢出来。吉然索笑说。

一只鹰在盘旋,黑色的影子一滑而过。

沟里有放养的八眉猪,清一色的黑,用铁丝网围着。冉明亮想起了上学的情景,就给九月讲了一个小故事。

那会儿,山里人和猪的主要食物都是洋芋,尤其是秋冬季节。

一大早,冉明亮和小伙伴们一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焜洋芋。然后,往碎布拼成的书包里装一些,吊在脖子上吃。他们的后面跟着一只大耳朵的小黑猪,捡吃随手抛掉的洋芋皮。有一回,冉明亮把一个得了环腐病的囫囵洋芋扔给了小猪。小猪一口就吞了下去,然后被烫得吱吱乱叫,不停地在路上转着圈圈……

后来,冉明亮们长大了,小黑猪也变成了吊着两行奶子的大黑猪,一步一哼地领着一群小猪娃。

爸,这是真的吗,太有趣了。九月的笑聲在山沟里回荡。

爸,这大山里有回声?九月又说。说完,用手做成喇叭筒,“哎,九月”地喊。刚喊完,远处的回声就传了过来,“哎——力—一月——,九—一月——,月——”

冉明亮和吉然索见女儿喊得兴起,也放下来,说。后来啊,我和你妈都长大了,不念书了。有一天,你妈妈叫我去提亲。

提亲?

对,提亲。

咳,这就对了嘛。不过我想啊,一个汉族家的穷小子到土族家里去提亲,肯定有好戏。九月嘀咕了一会儿,又问,爸,我阿舅阿爹没把你赶出来吧?

赶?他连大门也没让我进。冉明亮笑着说。

啊?九月吃惊地叫了一声,又拍着手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看你这孩子。吉然索责备说。

后来的事叫你妈说吧,她受的委曲最多。

妈。九月看着吉然索,眼里满是期待。

那天晚上,你舅母告诉我你爸来过。我当时在斡面条,提着斡面杖就出了厨房。

妈,你要找我阿舅阿爹算账吗?九月乐了。

妈当时气过了头。你舅母见我这样,一把拉住了我。她叫我不要跟阿爸闹僵,而是想别的办法。后来,我把凡是上门提亲的人都赶走了。一而再,再而三,再也没有人敢上我家来提亲了。

妈,你可真厉害,佩服,佩服。九月竖起了大拇指。

那会儿,人们说我没家教,管不下。现在想起来,倒是件开心的事。吉然索说着,笑了起来。

妈,我也开心。哈哈、哈哈……

你倒是开心了,阿爸不知道多生气,毕竟我们打了他的脸。

他活该,谁叫他坏我爸我妈的好事。九月抢着说。

这丫头,你知道啥?吉然索说着,挽住了冉明亮的胳膊。

几个人在一个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吉然索拉住了九月的手。冉明亮表情凝重地望着下面的山沟。

九月,十几年前,你爷爷就是在这里出事的。冉明亮说。

爸爸,爷爷是怎么出事的呀,是走路不小心摔倒的吗?九月问。

不是。吉然索见冉明亮没有回答,摸着女儿的头说。那时候,山上的路是土路。爷爷吆着马车要到山外面去,突然从沟里窜出来一只野牲。马受了惊,爷爷拼命地想勒住马,但没有勒住。最后连车带马,还有爷爷都滚下了这个山沟沟。

爷爷摔得重吗?

很重。冉明亮接着说,那时候人们不习惯往医院去,就在家里养。谁知道爷爷摔断肋骨只是表象,内脏受伤才是致命的。爷爷忍着疼痛不说,说是养几天就好了,最终……冉明亮说到这里,几近哽咽。吉然索听着,眼里也噙着泪花,望着九月摇头。

妈妈,爷爷吆着马车到山外面去做啥呀,不去不行吗?九月悄悄问。

不行,爷爷家就在山上。你爸就是在山上长大的。山上用的东西都要从山外面拉进来。

那我们今天能看到爷爷住过的家吗?

不能。昨晚听你舅母说,山上的庄廓都推成了梯田。我们已经看不到你爷爷的家,看不到你爸爸长大的那个院落了。

那我们还能看到什么?

是啊,我们还能看到什么呢?吉然索有些茫然地说。

水泥路的尽头是一个养殖场,旁边的杨树上拴着一只小狗,不停地吠叫。

在门口玩耍的小男孩回头看着冉明亮一家人。李阿妮从小凳上站起来。因为坐久了,这会儿连腰也直不起来,只得用拿着绣绷的手扶着门框。绣绷上的太阳花图案鲜艳夺目。

李阿妮,你好啊?冉明亮走到跟前,大声地问。

你是?李阿妮看着冉明亮,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明亮啊,你忘了吗?

哦,是明亮啊,没忘没忘,我认出来了。李阿妮说,昨天晚上,书记打电话说有客人来,原来是你们呀。

是我们。吉然索说。

丫头都这么大了。李阿妮走到九月的跟前,亲昵地拉住了九月的手。长这么稀奇,跟我们家的五十六一样大。

九月,快问阿妮好。

阿妮好。九月的手突然被陌生人拉住,有些不自在,听了吉然索的话,马上甜甜地问道。

好啊好啊,九月真乖。外面闯出来的娃娃就是不一样。你看我们家五十六,能给九月当哥哥了,一个生葫芦。李阿妮说。

五十六听阿妮说他,干脆跑进了家门。

阿妮,村子里的人都搬进了新村,你们家没搬吗?进了家,冉明亮环顾着屋内简单的陈设问。

我们又搬回来了。

搬回来?冉明亮有点吃惊。

是啊。当时搬的时候,一窝蜂,全下去了。后来,乡上县上的领导来谈话,说有一个老板投资,叫我们在这里养驴。这不,一窝落又搬了回来。新村的家只好由老阿爷守着。

是这样啊,变化太大了。

可不,李阿妮说。做梦也想不到啊,我都想不出再怎么好了。明亮,你媳妇就是吉然索吧,我看着像,又看着不像,没敢问。

是我,李阿妮,我是吉然索。

都八九年了吧。當日,你阿爸叫人把你接回去,也不能怪他。那时候我们这儿太穷了,连吃的水都要从山下驮上来,要不就是窖水,谁还愿意把丫头送到这里来啊。

是啊,阿妮。那时候我们家更穷。阿爸走得早,我妈妈又病重,还要扯黄田,多亏了吉然索来照顾。

对对。你小子福大着呢。李阿妮说,那时候,一个丫头家,从山下到山上,又没个名分,不容易。她说到这里,又转对吉然索说,那次你阿爸把你接回去,一定受了很多委曲。

也没啥,阿妮。吉然索笑着说,阿爸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一弯月牙儿挂上了光秃秃的树梢,偷偷地往吉然索的窗户里窥探。十月的天气有些冷,大门道里的狗懒懒地叫了两声,也钻进了铺着麦草的狗窝。

吉然索靠着被子躺在炕上,在捅破了窗户纸的格子里看着树梢上的月亮。她是被锁在屋里的,花格子窗户也被老爹给钉死了。

吉然索,吉然索……夜深了,嫂子披着衣服,来到了吉然索的窗前,压低了声音叫道。

嫂子?吉然索一骨碌翻起身来。

吉然索,傻妹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坐得住吗?

嫂子,你帮帮我吧,放我出去。

傻妹妹,老母猪寻窝的时候,一尺厚的墙也能拆掉。一个破窗子也拦得住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嫂子,这个窗子我一脚就踏烂了,但那样会把阿爸吵醒的。

阿爸知道拦不住你,锁你是故意给人看的。再说了,傻丫头,你不会用炕板慢慢地撬啊。

吉然索听了,会心地笑了。

嫂子,你以前也这样做过吗,要不咋这么多主意?我真是笨死了。

知道就快点。嫂子听了吉然索的话,也笑了。傻丫头,阿爸该用绳子捆住你才对。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嫂子说完,从窗格子里塞进几十块钱,再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了。

那天晚上,冉明亮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起。

谁啊?

我,快开门。吉然索急切地说。

门开了,吉然索扑进了冉明亮的怀里。

吉然索,真的是你啊。喜从天降,冉明亮觉得有些不真实。

你小点儿声。

冉明亮笑了,心说,怕啥,你把庄子上的狗都惊起来了,还怕我说话。

这么黑的夜,你一个人怎么走上来的呀?回到屋里,冉明亮关切地问。

我哪里是走上来,我是爬上来的。吉然索嗔怪说。

谢谢你,吉然索。上回,阿爸没有打你吧?

没有,连一句重话也没说。可是,阿爸就把我锁了起来,把窗子也钉死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是嫂子帮我逃出来的,不然,明后天我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你受苦了。冉明亮心疼地说。

没啥,吉然索有点开心地笑了。受啥苦啊,我倒是把阿爸给抓治掉了。他不是锁我吗,但不能限制我吃喝拉撒。所以,我一会儿叫一会儿叫,连晚上也不让他好好睡觉。如果他不来开门,我就放大了声气,叫得左邻右舍都听得见。

你这样闹,阿爸不生气吗?

我阿爸可有耐心了。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打开房门,在门口坐下来抽烟,等我从厕所出来,再把我锁进去。后来,我也懒得跟他闹了。哎,我忘了问你,那一回阿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没打你?吉然索不相信。

打了一脖梗。冉明亮说,这没啥。换作是我,我也会打两下出出气。

算你还有点良心。吉然索望着冉明亮,噗哧一声又笑了。

这回,你连夜跑出来,阿爸知道了,还不给急死啊。

傻瓜,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要嫁给别人,我要跟你结婚。

结婚,现在?

吉然索打了冉明亮一拳头,脸一下子绯红。她转过身去,恐怕冉明亮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问。

难道你要下辈子吗?

不,我就要这一辈子,一辈子爱你,跟你在一起。冉明亮激动了,声音有些发颤。

冉明亮跪在了吉然索的身旁。

虽然我是跑上来的,但也不能草率。吉然索郑重地说,你必须得跟我按你们汉族的规矩行个规程。

我听你的。可是……

别可是了。衣服啥的我都不要,我只要和你拜个天地。

连个红蜡烛也没有,怎么拜?

你怎么这么迂腐呀。书上的人可以插草为香,我们就不会想个办法吗?

我知道了,捏个面灯儿。冉明亮捶了一下脑瓜,醍醐灌顶,高兴地跳下了炕,拉开门帘就往外跑。

你先回来,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啥?

结婚以后,我们得走。

走?往哪儿走呀?显然,冉明亮没想到这一层。

到一个我阿爸找不到的地方去。

冉明亮听了吉然索这话,一时愣在那里。

快去啊。吉然索说。

“哎,”冉明亮答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挖来一碗面。

我来捏面灯儿,你去弄点柏香。吉然索妩媚地笑了一下,伸手把碗接了过去。

冉明亮如捧了圣旨,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他回来的时候,吉然索已经捏好了三个面灯,正往里面添清油呢。

你去哪儿寻柏香了,这么长时间?

我去李阿妮家的柏树上摘了点儿。

怪不得外面狗叫得紧,我还以为是阿爸撵上来了。快煨桑呀,愣着干吗。

就现在?

难道你还要请阴阳先生,找个黄道吉日吗?

咳。

不一会儿,桑煨好了,香烟缭绕,在堂屋里弥漫开来,三个面灯也整齐地摆在了面柜上,红红的火苗居然照出了几分喜气。冉明亮和吉然索并排站在面柜前,在自己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拜了祖宗牌位,又对拜了。最后,冉明亮牵着吉然索的手走进了他们的洞房。

这天晚上,天上的弯月躲进了云层,再也没敢出来。洞房的灯灭了,而堂屋柜上的面灯却燃得格外明亮。

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手牵着手,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大门。

凌晨的天气很冷,狗娃儿也不想叫两声。两个人走到村庙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向山顶上走去。在将要破晓的天光里,他们的身影像一幅剪纸,贴在天幕上,也贴在了山里人家的窗户纸上……

五十六带着九月,去山坡上玩。

冉明亮和吉然索站在一棵杨树下,望着前面的沙沟和大山。

能看出我家住哪儿吗?

当然能看出来,你们家就在前面那个湾里,叫冉家湾。土语也有一个名字,意思就是汉族住的地方。

那你知道我们家的来历吗?

我听说过,不太详细。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吧。

听我父亲说,我太爷爷是川里人,家里很穷,娶不上媳妇。后来,有人介绍来一个“共产婆”。當时人们都这么叫,其实是一位参加红军的女学生。我太奶奶在河西走廊被马家军打散了,抓到西宁,从万人坑里爬了出来。她是南方人。她知道她会连累我太爷爷,所以结婚以后就撺掇我太爷爷跑到班彦。我太爷爷是个半拉子木匠,先前跟着师傅在这里盖过房子,知道这里偏僻。班彦的土族人没有嫌弃我太爷爷和太奶奶是外来人,热情地接纳了他们。还帮着盖房子、开荒地。所以说,班彦的土族人是我们家的恩人。可惜的是我爷爷五岁的时候,我太奶奶还是走了。我太爷爷说她走的时候说过,要去找自己的队伍,还说一定会回来接我爷爷和太爷爷。但是她这一去就没了音信。我太爷爷活了九十岁,一直等我太奶奶,但终于没能等到。也许我太爷爷活的时间太长了,拔了我们家的簧,后来我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都死得早

哎,我们没办法感受祖辈们所受过的苦难。比起他们……

比起他们,我们今天的人就在天堂里一样。冉明亮接着说,所以李阿妮说,她想不出比现在更好的日子是啥样子的。吃什么样的饭,穿什么样的衣服,住什么样的房子……

别说李阿妮,我们也想不出啊。

我们上去看看小庙吧。庄廓都没有了,只有小庙还留着,是个念想。

我听见了拖拉机的声音,有人在犁地了。

九月和五十六也可能去了那里,我们到小庙就能看见了。

说话的工夫,两个人已经站在小庙的门前。吉然索扶着照壁望着山外。冉明亮则打量着山门出神。

吉然索,我们走的时候,在门前磕过头……

是啊。吉然索回过身来,看着冉明亮,说,当时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在心里祈祷,不管走到哪里,家乡的神灵都会保佑我们平安幸福。

我也是。就想着给这一方神灵和土地磕个头,告个别,也不枉了养育和护佑我们一场……

这是一块平缓的阳坡地,拖拉机已经翻耕了一小半了。

司机山神宝,副驾驶位坐着他的妻子,正是在吉日太家给冉明亮端碗的藏族媳妇。她看见了冉明亮和吉然索,老远就露出满口的白牙笑起来。

冉家爸,你好啊?拖拉机在冉明亮和吉然索的跟前停下,司机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你是,是山神宝。

是我。

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几年不见,就娶上媳妇了。

山神宝用手搓着自己的脖颈,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见过你阿爹了,改天再去看他老人家。冉明亮又说。

好的。那我去犁地了,过几天见。山神宝说着,又跳上拖拉机。

山坡上,九月和五十六正在用小铲子挖着什么。五十六嘴里叼着一根“擀面杖”(一种可以嚼食的类似甘草的草本植物),巨大的干叶子几乎拦住了整个嘴。

妈妈,你过来,我们找到好吃的了。九月看见了父母,站起来挥手。

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左拧右拐地爬上山来,绕过养殖场,直接开到了春耕的地头。

周书记和支书跳下车,也向山坡上走来。

这俩孩子,小心把馒头花根当做“豆面水”(一种能嚼出白色汁液且有豆腥味的草本植物)。周书记担心地老远就喊。

这里太干了,没有“豆面水”,只有这种“擀面杖”。支书说。

周书记、阿呙,冉明亮上前问。

爸、妈,可好吃了。两位伯伯,你们也尝尝。九月跑过来,把手里的“擀面杖”一一分给了众人。

谢谢九月。周书记说。

这些都是我挖的。五十六也走到跟前说。

也谢谢五十六。周书记笑了,领着几个人往山顶上走去。

明亮啊,周书记解开了衣扣,两手叉腰。我听说你是种薰衣草的,你看这里的气候条件能不能种。如果能种的话,这可是一个好的项目啊。

我刚才也想到了,周书记,但只能试试。冉明亮说,这里气候干燥,通风良好,按说适宜种植薰衣草。但山大沟深,浇不上水,我怕保证不了成活率。

如果这些山坡上能种薰衣草,等花开了,跟油菜花一层黄、一层紫,香气四溢,说不出有多美。支书说,那神情仿佛置身其中。

是啊,薰衣草是提炼香料的重要原材料。除了经济价值以外,还极具观赏性,一定会带动我们村子的旅游业发展。

听说海西也有种的。我们就先种几亩试试。

好,不过几亩太少,要种就种二三十亩。明亮,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联系种苗,支书你可要尽快给我弄出一个苗圃来。至于选哪一块地,明亮说了算。

只要能种,这几年搬到山下,门路宽了,撂荒的地也多了。地的事不成问题。

这就好,接下来就全看你了。周书记说完,拍了拍冉明亮的肩膀。

好吧,周书记,我努力。

晚饭是在李阿妮家吃的。吃的是面片。走的时候,周书记把一百块钱塞在了还没来得及收去的碗下边。

九月也应该上小学了吧?下山的车上,周书记问。

是的,周书记。上了半年一年级。

可是,吉然索,周书记停了片刻,缓缓地说,你可没时间再照顾她了。

为什么?吉然索不解地问。

有一个到重庆学习刺绣和图案设计的名额,需要半年的时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你去。周书记开门见山地说。按说你们刚回来,就让你们分开,有点说不出口。但是,我们的绣坊需要人,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可是我……吉然索看着周书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

我知道你为难。周书记转过身说,可是,找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

吉然索,既然周书记这么说,你就去吧。九月还有我,还有阿爸和阿妈哩。

看,明亮都答应了,你还犹豫什么?吉然索。支书开着车子,也来帮腔。

那好吧。吉然索看了看丈夫,终于鼓起了勇气。

好。周书记看吉然索答应了,便点了点头说,这几年,我们跟外面的电商也有联系,但他们设计的图案不符合盘绣的特点。所以,我们只有培养出自己的设计人才,在盘绣中融入新的时代元素,从狭小传统的生存地域走向广阔的市场才有出路。

不会绣盘绣的人,设计出来的不能用啊。吉然索说。

你说得对。周书记又说,我们只有设计出适合市场的盘绣,就一定能在市场上占一席之地。目前,绣坊是你嫂子打理的。她有老人和孩子,太忙了。我在你娘家见过你以前绣的东西。你用盘绣绣的花蕊,而用其他绣法绣成花瓣,又在花蕊上用别的颜色的线绾了几个小疙瘩,很有创意。

那是我小时候做着玩的。吉然索脸有点红,不好意思地说,本来花瓣也是用盘绣的,只是太费劲了才偷的懒。

哈哈哈……周书记笑了,你这一偷懒,才偷出了创意。世界上好多发明都是人们偷懒造就的。一味老老实实、墨守成规就出不了新东西。就从这一点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这天晚上,村委会会议室里召开了多种经营动员大会。会上,周书记说,我们虽然把山上的村子搬到了山下,摘掉了贫穷的帽子,改善了居住环境,方便了村民生活,但我们以后仅靠土地上的庄稼和零打碎敲的集体经济是不行的。我们目前的主要经济来源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只能是打工。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能暂缓燃眉之急,不是长久之法。我们既要在外面寻找好的打工门道,还要在自家的土地上搞多种经营才有出路。这就像我们土族人做盘绣,要用两根线,上盘下绣,认认真真,孜孜不倦,才能绣好,才能把我們的太阳花绣得如朝日般辉煌灿烂,才能把我们的生活过得如班彦这个名字、如太阳花一样的幸福美满,也才能走出一条具有我们土族特色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作者简介:王连学,男,汉族,20世纪60年代生于青海互助。耕为果腹,读为怡情,文以解闷。

猜你喜欢
阿爸嫂子书记
中国共产党重庆市第六届委员会书记、副书记、常委简介
嫂子的笨办法
书记家的狗
相亲
阿爸
还钱
星星是路上夜晚的眼睛
特殊昵称
反腐败的度
破格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