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0月19日,慕生忠将军在兰州逝世。
儿女们遵照他的遗嘱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昆仑山上、沱沱河畔。那一刻,晴空万里的蓝天,突然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大地变得银白,南来北往的车辆全都停下来,摁响喇叭,向将军致敬,悲壮的场面叫人终生难忘。
英雄已逝,岁月漫漫,慕生忠将军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们眼前。那是一条举世瞩目,在海拔5000米的苍莽高地用生命开辟出来的“天路”,仅用了7个月零4天;那是一条与遥远的湖泊、西部的寂寥同样令人激动,需昂首远观的路。
哈达飘渺,萦绕在雪山之巅;巨龙蜿蜒,飞舞在青藏高原。太阳冉冉升起,光芒彤红炽烈,就像“青藏公路之父”、开路将军慕生忠火热的心。
1954年12月15日,慕生忠将军率领筑路大军,仅用了7个月零4天的时间,便切断了25座横亘在眼前的雪山,渡过了数不清的河流险滩,靠血肉之躯、坚强信念,开辟出了一条神奇的“天路”。这实在是一条不平凡的路啊!它超越了海拔5000米的生命极限,它镶嵌在中华至尊昆仑山宽广的胸膛之上,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中国人在新中国诞生之际,在与世隔绝的“人类生命禁区”“世界屋脊”创造出的人间奇迹。
这条路离天最近最亲,它俯瞰一切,傲视苍穹。艰苦的岁月,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能诠释人类的勇气与毅力、胸怀与伟岸、进步与文明;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富有烂漫的诗意、深情的挚爱、磅礴的勇气。从此,进藏的物资源源不断;从此,藏地与祖国内地紧紧相连;从此,进藏的距离不再漫长,酥油奶茶糌粑更香更甜,各族人民欢聚一堂。
一栋青砖砌成的二层小楼,静静矗立在格尔木市。
1956年10月,慕生忠将军带领青藏公路管理局干部职工在这里建起了第一座楼房。后来,格尔木市为纪念慕生忠将军,取名为“将军楼”。彭德怀、朱德、习仲勋、杨成武、洪学智等将军曾先后来到这里,为慕生忠将军,为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举世瞩目的青藏公路,为柴达木人沧海桑田般非凡的成就喟叹不已。
嗜血的荒野
新中国成立,人民解放军从四川、青海等四路向西藏挺进。1951年5月,西藏实现了和平解放,拉萨河畔响起了清脆嘹亮的军歌。8月22日,以范明为司令员、慕生忠将军为政治委员的第18军独立支队官兵,保卫着班禅行辕人员1300人,赶着2万多头背驮物资的牲畜,从青海香日德出发,踏上进藏远程。
这是一次悲壮、惨烈的行军历程,沉重如喋血之歌,悲壮如气吞山河。二十多名指战员、民工,数百匹牲畜的命留在了进藏路上。布满泥潭的黄河源沼泽深不可测,一旦陷进去便万劫不复。大家只能小心翼翼地翻滚前行,累了平躺一会,接着再滚,个个成了泥人。即使这样,仍然有十几名精疲力尽的同志没有走出来,尸体无从找寻,沉寂的沼泽毫无知觉,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战士们找了十几块木板,刻上遇难者的名字,插在英雄牺牲的地方,算是给他们留下了一座坟。
鹰隼低号,震撼时空。悲切中,将军仰天长叹:同志们,擦干眼泪,冲着死去的同志喊一声“万岁”,咱们继续前行!
1951年12月1日,18军独立支队官兵,翻过终年积雪的昆仑山、唐古拉山,穿过荒无人烟的沼泽,越过通天河、沱沱河,遭受严重缺氧、严寒地震,经过1600公里的艰苦跋涉后终于抵达拉萨。
想起留在沼泽地里的战士,想起死不瞑目的骆驼,慕生忠心痛欲裂,难以平静,走一趟西藏咋就这么难!
那一年,进藏部队约3万人,每天仅粮食就要消耗四五万公斤,为了不增加西藏人民的负担,毛主席对人民解放军做出了进军西藏“不吃地方”的指示。其实就算你想吃地方,也吃不起啊!西藏上层反动分子,为了实现用饥荒逼走进藏大军的险恶用心,趁机抬高粮价。一斤面一斤银子,一斤盐八个银圆。很快,刚从奴隶制下脱离苦海的西藏發生了粮荒。为了西藏的安定,中共中央命西北局组建西藏运输总队支援,慕生忠兼任运输总队政治委员负责具体事宜。
11月,慕生忠率领运输总队1200多名驼工,从宁夏、青海、甘肃、内蒙古购买的2万多峰骆驼,组成运粮大军,第二次踏上了青藏大地。
第一次进藏,他心里有所准备,特意在北京前门大北照相馆照了相片,分送给亲人和朋友。他说:如果我死在那个地方了,这就是永久的留念!
第二次进藏,他没有去照相,没有作死的打算,也没有留下悲壮的离别之言。他说: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着给西藏运粮食,大家还等着吃我运的粮呢!惨痛、恐怖的经历,不仅没有吓住这位勇士,反而让他如一名横跨野马、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骑士,冲向血与火的战场。
为避免再次陷入黄河源沼泽地,这次进藏,慕生忠没有重复第一次路线,而是选择了一条由香日德向西到达格尔木,再向南翻越唐古拉山,到达拉萨的路。他在心里暗暗对比,他在心里暗暗较量,这两条路线,哪一条更安全、更便捷。那时候,慕生忠脑海里,已经开始翻腾起修路的念头,而这条路,便是今日青藏公路的基本走向。
第二次进藏,运输总队虽然没有遭受沼泽之苦,但极度的缺氧,给大家带来了更大的损失。
雪地无高草。运粮途中,风雪弥漫、积雪皑皑,自带的草料半道上就吃完了。没有粮的骆驼饿得瘦成了骨架子,实在受不了就跪下来,啃食地皮下的草根,可这一跪,体力消耗殆尽的骆驼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路下来,2万多峰骆驼死得只剩下几千峰,送到拉萨的粮食也减了一半。尸骨遍野,荒野无情。风寒中,死亡的气息无所不在。斑驳的黑影下,被缺氧症夺去生命的同志倒在粗硬冷酷的土地上。空气稀薄,不如一片带韧性的锡纸,大家不忍心将烈士抛尸荒野,就腾出十峰骆驼和几名驼工返回,将烈士运回格尔木埋葬。侥幸活下来的同志们个个瘦得脱了人形,气若游丝。昨天每人还牵着七八峰骆驼,第二天已是两手空空。大家开始担心,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冰雪之地。
慕生忠将军心如刀剜,像硫磺烧了一样难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就是把全国的骆驼都拉来,就是我们的战士都牺牲了,又能运几次粮啊?要想让祖国的西南边陲得以巩固,要想彻底解决西藏的物资供应,必须得修一条汽车能走的路。
圣火的意念
1953年夏,适逢彭德怀同志从朝鲜战场归来。慕生忠利用在北京开会的机会看望彭总,把修筑青藏公路的设想向彭总做了详细汇报。彭总走到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前,抬起手,从敦煌一下画到西藏南部,“这里还是一片空白,从长远看,非有一条交通大动脉不可。”
回到青海,慕生忠将军立即带上人马,坐着胶轮车上了路。
4天时间,从香日德赶了300多公里,到了格尔木。接着,他又让后来担任运粮总队副政委的任启明带上20名工人,赶着一驾木轮大马车,驮着一千多斤粮食、简单的医疗器材,从香日德出发,继续往前探路。五十多天后,历经血雨风霜的任启明一行从900公里外的黑河发来电报:“慕生忠将军:远看是山,近走是川。山高坡度缓,河多水不深,道路虽艰险,马车可过关。”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可以修路;这又是一个多么形象的描述,概括了青藏高原的地质地貌。至今读来,仍觉意味深长。
1954年2月,正是北方最冷的季节,慕生忠将军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怀着喜悦的心情,从青海来到北京,找有关部门要求修筑青藏公路。探路成功,无疑给他增添了新的勇气与力量。但当时,修青藏公路并未列入当时国家的经济发展计划,争取未果。于是,慕生忠将军只好又去找老首长彭德怀,力争修路,强调修青藏公路的重要意义。慕生忠将军的热忱与信念,让彭德怀老总高瞻远瞩,从战略上高度肯定了修建青藏公路的重要性,立即呈请周恩来总理。
5月,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了青藏公路的修路报告,同意先修格尔木至可可西里段,并批了30万元作为修路的经费。按照修路的最低标准,30万元乃杯水车薪,可对慕生忠将军来说,已弥足珍贵。
终于请缨在手!慕生忠将军热血沸腾,心急如火。他一刻不停,急忙赶赴格尔木。他要缚住苍龙、踏破雪山,他要在艰难与凶险中,让苍茫高原让出一条天路!
车过日月山,他想起了第一次经过日月山时写下的一首诗。
日月山,日月山,
回头看,有人烟;
向前看,青草滩,
一望无边!
文成到此多留恋;
进藏大军笑开颜。
草原第一关。
当慕生忠带着十个战士,信心百倍地回到格尔木时,却遇到了一场风波。
经历了缺氧、死亡威胁的驼工们,一心想回家,一听到要将他们留下来修路,失望不满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
年轻的驼工小韩抢着说:“运粮任务完成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回家?”
又有一驼工站到前面:“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我们是来拉骆驼运粮的,不是修路的。告诉你,今天你要是让我们走,这事算完。不让走,我们也要走!”
慕生忠一腔热血,却迎来劈头盖脸的一泼冷水。
他也急了:“你不留下来,就滚蛋,喊什么喊!”
小韩更加愤怒:“滚就滚,弟兄们,跟我一起走!”
慕生忠一声大喊:“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
平时,慕生忠对驼工们很和气,可今天,他的反应出乎人们的意料。
小韩真的被捆绑了起来,人们轰的一下全跑散了。
傍晚,格尔木河畔。
寒凝大地,冷风瑟瑟,血色黄昏染红了无边无际的沙漠。发了一通火的慕生忠闷闷不乐地回到帐篷里,披着大衣,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喝着闷酒。他开始后悔,不断地责备自己。
这次运粮,驼工们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生计,他们往返一趟西藏,少说也要半年。为了抢运粮食,他们的头发长得能梳成辫子,身上爬满了虱子。一路上,天天吃干饼子就咸菜,带的水有限,基本上喝的是雪水。走到哪里,累了,大衣一裹卧地而眠。我怎么能指责他们,冲他们发火呢?应该让他们走,让他们回家,让他们在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他们走了,谁能比他们更熟悉进藏的路,谁又能承担这修路的重任?此刻,修路迫在眉睫,但人心思归,该如何留下他们呢?
良久,他来到小韩住的帐篷,为小韩解开捆绑的绳索:“小韩,还生我的气吗?咱们聊聊吧,捆你是我不对,你有气就向我撒。我伤了你,我向你道歉。可是小韩,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修路?”
小韩叹了口气:“政委,你平时对我们很好!我们也想留下。可这昆仑山上,吸口气比吃一碗饭还金贵,空着手走路都大喘气,再抡大锤出力干活,不把人累死也得憋死,更别提修路了。您不知道,在高原修路是要死人的。我刚结婚就离开了家,爹娘眼巴巴盼我回家抱媳妇生娃呢!如果留下来修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慕生忠看着小韩,心里不忍:“我理解。”
“你不理解!政委,希望你能考虑我们的请求。”
聽完小韩的话,慕生忠立即指示通讯员给大家领上两个月的工资,顺便找一辆去内地的便车让小韩回家把媳妇接到格尔木。
第二天,慕生忠将军满脸笑容地来到驼工们中间,召集起打算要走的90多个驼工,开了个会。
“同志们,你们要回家,我理解!我也不强留大家了,过两天有便车了我就送你们走。这样吧,不管是走的,还是留的,我想再请大家帮个忙。”
小韩又抢着说:“政委,只要让我们回家,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让你们每人帮我开出三分荒地来,不走的人还要在这里坚持,打算种点蔬菜,好改善一下伙食。你们要走了,就算作个纪念吧。”
小韩:“开三分荒地还不是小意思,弟兄们,别愣着了,快干啊!”
驼工四下散开,立即挥锨舞镐,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比预料快得多,半天多时间,90多人,一鼓作气开垦出了27亩方方正正、平平展展的新地。
驼工们高高兴兴地围着慕生忠将军,七嘴八舌,连珠炮式地提问,不过这次已经没有火药味了。
“政委,地开完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什么时候让我们走?”
“干脆早一点让我们回家吧?”
慕生忠扭过头,问小韩:“怎么样,头晕不,心慌吗?”
小韩憨憨地笑了:“头不晕,心也不慌。”
慕生忠也笑了:“同志们,你们胜利了!大半天时间每个人就开了3分多地。90个人,就是27亩地呀,这是一个不小的成绩。感谢你们帮了我大忙。你们很清楚,在内地,一个壮劳力,一天也不过是开三四分地嘛。我看大家气不喘,心不慌,这说明在高寒缺氧的青藏高原,不但可以劳动,而且能够劳动得很好,更不会无故死人。修路就和开荒差不多,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说,是不是?”
小韩和驼工们互相看看:“政委,您说的也是啊,今天我们干了这些活,真的也没啥事啊。”
慕生忠接着说:“同志们,咱们人人都有父母,都有妻儿,都盼着早点回家。我想,那些进藏时牺牲了的同志们如果还活着,他们也一定想回家!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位战士,13岁就参加了八路军,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去北京。他常常跟我说,政委,革命成功了,我想去北京,看看毛主席长什么样,天安门有多大。我还想在敞亮的教室里坐一坐,听听朗朗的读书声,那该有多美啊!
“新中国诞生了,革命成功了,我决定让他去北京上学,他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了,可他还不到19岁,就静静地躺在了进藏的路上,再也去不了北京了……”
小韩问:“他是谁?”
慕生忠说:“他就是我的警卫员小王。”
驼工们不再说话,全都低下了头。
沉默中,慕生忠的话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同志们,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进藏不再那么艰难,不再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藏族同胞们不再受断粮之苦,我们必须得修通这条路啊!昨天我们是驼工,今天我们要当开路先锋!等青藏线通了车,我和你们一起回家!带着媳妇、爹和娘一起去看看拉萨!”
小韩迟疑了片刻,突然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政委,我——留——下!弟兄们,我们都留下!”
“好啊!我们不仅要修通青藏公路,以后还要修一条铁路,还要在这里建设一座新城市!这个城市就叫格尔木!”
小韩将信将疑地说:“政委,可是,格尔木在哪儿呢?”
那时候,格尔木这个地方在人们心里,就是柴达木盆地南缘地带的戈壁滩。南望雪山连绵,北看沙丘跌宕。荒草遍野,人烟稀少,空旷的原野无一顶帐篷、一棵树。为了运输粮食,是慕生忠将军带着运输总队在这个地方,接应物资、骆驼,扎下了第一顶帐篷;为了抵御野狼袭击,几个年轻人在这里扎下了6顶帐篷,又从十几公里外运回沙柳,垒起了2米多高的围墙,给自己居住的城堡起了个名字“柴火城”。
这一刻,慕生忠将军眺望着远方的层层山峦,把手中的铁锨就地一插,激动地说:“同志们,这儿就是格尔木!我们的帐篷扎在哪里,哪里就是格尔木,我们就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公民。”
慕生忠的语气越来越坚定:“我们就是要从这里修一条上拉萨的路!这路能修也要修,不能修也得修,这路我修定了!我要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把路修好。我说话算数,你们也应该说话算数。把路修到拉萨!”
慕生忠将军真诚的心感动了大家,化解了风波,一千二百多名驼工留了下来,编成了6个施工队。他又精选细挑,组成了一个连他在内19人的干部队伍。
1954年5月11日,修筑青藏公路的工程正式开工。慕生忠统帅着他的筑路大军,向昆仑山挺进,向唐古拉山挺进,向拉萨挺进。
这真是值得共和国人永远铭记的日子,辉煌的日子。
随着筑路大军的到来,“柴火城”周围,一夜间就突然多出了近百顶帐篷。一座新的城市诞生了,诞生在古旧村落般朴素的城堡。
“格尔木”为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那27畝地,也成了有名的“27亩菜园”。
昆仑第一桥
清晨,春天的青藏高原,依旧寒光逼人。觅食的青羊、裸臂的猎人早已出发。趁着破晓的霞光,慕生忠将军带着周恩来总理特批的30万元修路经费,彭德怀同志调拨的10名工兵、10辆卡车、1200把铁锹、1200把十字镐、1500公斤炸药和1200多名刚刚从驼工转变的筑路工人,从格尔木出发,开始了辟山造路的艰辛历程。
昆仑山是中国西部山系的主干,属亚洲中部大山系,又被称作昆仑虚、中国第一神山、昆仑丘或玉山。昆仑山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伸延至青海境内,全长约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至6000米,西窄东宽,总面积达50多万平方公里,中国境内地跨青海、四川、新疆、西藏四省区,最高峰是位于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的公格尔峰。古代典籍中,昆仑山名曰昆仑之丘;山体因呈碗状称宛丘;因傲立群山通向天空称天柱;因对应北斗星称璇玑玉衡;因传为天帝夏都,盛产玉石又名玉京山。由北至中至南东西走向的阿尔金山、祁连山、唐古拉山,是中亚仅有的内流水系,数条大河的分水岭,山岭间分布着宽浅的谷地和丘陵,而宽广的、漫无边缘的谷地里,又分布着众多湖泊。
不久,筑路大军就在距格尔木73公里处的那神河畔停住了。
峡谷很深,上宽下窄,形同八字,顶宽8米,顶端至水面高30米。谷地水流湍急,波涛汹涌,令人不寒而栗。然这里可谓进藏咽喉,无法回避。这条河被人们称作昆仑河,可不知道为什么,慕生忠一直叫它那神河。
那神河日夜怒吼,仿佛是在向慕生忠将军示威。
“那神河,你想错了!”
慕生忠将军眼珠子一瞪,比挂在山上的月亮还要大还要亮。难道我能怕你?慕生忠慕政委的战前动员干脆利落,一字一句砸在河面上。
“大家要牢牢记住,一定要在那神河上架起一座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从陕西西安调来的总工程师邓郁清赶来了。
慕生忠将军马上带着他来到河边的施工现场。河水滔滔,气势汹汹,不容小觑。邓郁清仔细一看,岸宽9米。可準备好的木料也是9米,按照要求至少是12米,根本挨不着边。
邓郁清对慕生忠说:“政委,赶快从兰州再运些木材来。”
慕生忠一口回绝:“不行,我等不及!”
接着又说:“从现在开始算起,3天内你必须给我把这座桥建起来!”
邓郁清没有吭声,大家都替邓工程师捏了一把汗。
作为一名工程师,邓郁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就参加过修筑青藏公路。第一次参加修建青藏公路时,他的一只眼睛被碎石炸盲,遭受了极大的痛苦。然而一次又一次的修路,一次又一次的半途而废,更让他心寒,几乎放弃了心中燃烧的火焰。从20世纪30年代起,他就怀着修筑青藏公路的梦想。现在,新中国成立,党中央决心开辟青藏交通,并且让他担负勘探任务,全面负责工程技术,这如何不让他思潮翻滚,感慨万千。
但是,前后参加过两次修筑青藏公路的他很清楚执行这次任务的难度,同时也明白,这条路和军人使命、国家命运连在一起的分量。这不仅仅是一条等级公路,还是一条救命的通道。
邓郁清到达格尔木时,前方工程队已经越过了昆仑山。如果不尽快征服那神河,架起桥,前方急需物资补给无法运送,势必影响全局。
看着不足12米的9根松木、少量钢筋铅丝、从香日德运来的几根长短不一的圆木,听取了工兵副连长王洪恩同志的介绍后,邓郁清躺在帐篷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反复寻思。第二天一早,他又和王副连长、工兵班的十位同志一起商量,终于在一位姓郝的师傅的建议下,商量了一个好办法。郝师傅提议,可以不做桩架,而在每根立柱的位置上打个石窝,把桥桩插进去。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办法好,高兴得不得了,赶忙分头行动,忙碌起来。
三天期限到了,木架桥竟然架起来了。
这是青藏公路上的第一座桥,也是昆仑山乃至唐古拉山、羌塘草原上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公路桥。
慕生忠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拽着邓郁清在桥上先走了几个来回:“这桥是修好了,但是还没有走车呢,得试桥。”
很多年后,谁也无法计算,究竟有多少辆汽车的轮子碾过了这座桥。但是,人们永远无法忘记,第一辆汽车过昆仑桥时的动人场景。
慕生忠提议让十辆汽车依次过桥,车上装满面粉。
邓郁清没有丝毫犹豫,上了第一辆车。
他想:试桥,是我的责任。如果没问题,顺利过了桥,我完成了任务。万一不行,我就连车带人一块儿交代了,剩下的事情让别人去干。
可就在这时,慕生忠上前一步跨到驾驶室前,用力拉开车门,把邓郁清一把拽下车,自己则一个跨步跳上了车。
邓郁清怎能不懂慕生忠的意思,可还是不肯让步。
慕生忠语重心长地对邓郁清说:“这桥是你修的,你在前面指挥。像我这种土八路出身的政委,今天死了,今天就有人来接替。可老邓,你是咱们筑路队唯一的工程师,万一你有个闪失,再没有第二人了。”
没法子,邓郁清拗不过慕生忠,只好走到河对岸指挥车辆行驶。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直到十辆汽车全都顺利通过。
整个过程用了不足一个小时,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一个小时是那么的漫长,人人都屏住呼吸,人人的手心里都攥出了汗。当第十辆汽车一驶过桥,大伙儿都松了口气,放开喉咙欢呼雀跃起来,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慕生忠下了车,逐个拥抱着每一个人,颤抖的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昆仑山里有桥了!那神河上有桥了!”最后,邓郁清和慕生忠紧紧搂抱在一起,激动而喜悦的热泪流满了两位汉子的面颊。
桥修起来了,叫什么名字呢?
慕生忠脱口而出:“叫天涯桥!”
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只有亲身体验过这种“天之涯、地之角”的人,才会说出如此浪漫的名字;只有经历了千难万险,排除了困难的壮士,才会说出如此激情万丈的话。
1956年,陈毅元帅从这座桥上走过:“有了这座桥,这里就不再是天涯了,以后就叫它‘昆仑桥吧!”
从此,这座桥有了一个延续至今的名字——昆仑桥。
奔向雪野
过了西大滩,翻越了一个山垭口。由于山头多乱石,慕生忠给这里起了个名字“乱石沟”。过了乱石沟,眼前挡着一面嵯峨嶙峋的大山。为了不使人望而生畏,慕生忠和大家,又将眼前的山取名为“十二步山”,意思是,这是一座很快就能翻过去的山。
青藏公路跨过了很多河流,可是当年的条件很差,除了非修不可的昆仑桥,实在没有能力再修第二座昆仑桥这般规模的桥。筑路大军只能避开黄河发源地,走长江源头,通天河上游。这里有四条支流,河水较浅,可以架非常简易的桥。正常情况下,架桥一般选在河床比较顺直,水面较窄,水流集中,河岸比较固定的地方。可那时,却偏偏要找一个河宽水浅、河床坚硬的地方作为过河点。比如楚玛尔河的过河点就选在水面宽百余米、两河岸间宽几百米的地方。用沙柳编成的大筐子装上石头,把下游部分填起来,又在行水道填上石头,使其基本平整。
楚玛尔河上的桥修好后,慕生忠站在桥边,紧张地看着驾驶员徐平开着第一辆汽车过了河。他立即跑上前,激动地把徐平抱了起来。在场的同志,兴奋地冲过去将徐平举到空中。
冷寂的昆仑响起了哨音,常年不醒的顽石发出了回声。能不激动吗?大家都知道,过了这条河,就意味着公路能很快通过可可西里,而可可西里是一片总面积达450万公顷的无人之地,中国面积最大、海拔最高,极不适合人类生存的茫茫荒原。
慕生忠顿生豪情,吟诗一首:
楚玛尔河红似血,
楚玛尔河漫无边,
楚玛尔河下流通天!
金沙、扬子更向前,
万里长江在高原。
浩荡的楚玛尔河,
流源在世界屋脊!
“楚玛尔河”为藏语,意为“红水河”,是昆仑山脉东段南坡一带的主要水系,源自可可西里山黑脊山南麓,流域狭长,横卧长江源区域北部,汇集昆仑山南来之水后汇入通天河。
过了楚玛尔河,慕生忠带着邓郁清赶上了测量队。这是一支由6名干部、两名工人、一名翻译、一名炊事员组成的小分队,只有两顶帐篷,8峰骆驼,几个皮卷纸尺。邓郁清留下来,和测量队一起定线。定线是修路工程中极为重要的环节,前方就是唐古拉山,定线不合适,汽车是爬不过去的。
在海拔5000多米的青藏高原修路,除了拼命,还要讲究科学。慕生忠还是一位极细心的人。重实地考察,善于分析高原的地势、地质、水流、冻层。勇于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昆仑桥修筑成功后,吉普车载着慕生忠和邓郁清,沿着青藏高原第一次出现在刚刚修通的公路上,第一次让冷峻的路面印上了一道深深的轮迹。当吉普车沿着纳赤郭勒河来到一个三岔口时,邓郁清突然扭过脸问慕生忠:“政委,您想过没有,公路离河面这么近,会被山洪冲毁的!”
慕生忠非常自信地摇摇头:“放心吧,山洪冲不到这儿。”
“有什么根据?”慕生忠诡秘地笑了笑,让司机停车,走到公路下面的一丛柽柳跟前,折下一根最粗的枝条,递给邓郁清:“这就是根据。”
邓郁清接过枝条,疑惑地看着慕生忠。
“你剥开数数有多少层。”
邓郁清更糊涂了。
慕生忠指着树枝断碴处一层层纸一样薄的年轮,“它有多少层,说明山洪至少有多少年没有冲到这里了。”
邓郁清恍然大悟。
上了车,邓郁清一层一层剥着柽柳条,发现几根柽柳的树条,都有六七十层。他想起根据年轮判断树龄的道理,对慕生忠的敬意油然而生。以前只知道他果断勇猛、大刀阔斧、勇往直前。今天才知,他还是一个尊重科学、精细认真的人。看来,每一路段的线路设计、走向,慕生忠都心中有数。
7月30日,汽车开到了可可西里。
见到耸立在白云下,闪耀着银光的五道山梁,筑路大军心中难抑悲壮情怀。但见,黑色山鹰正鼓动双翼绕群山冰峰飞速盘旋,一阵阵旋风自翼上抖落。蓝空下,一队藏羚自天边驰过。此地处于青藏高原腹地,地高天寒,长冬无夏。7月平均氣温低于8℃,是全国最低值。从格尔木进藏至拉萨的人,一般都会在这里感到强烈的高山反应。一是因为,海拔高达4700多米,空气不流畅;二是因为,这一带的土壤中含汞量较高,植被稀少,空气中的含氧量很低。当然,也是修青藏线公路非常困难的地段。如果能安全度过五道梁,挑战唐古拉山才会有可能。
远望中,慕生忠心中忐忑,但更有胜利在望的兴奋。当筑路大军艰难地打通了这段路程后,他站起身,豪迈地对身边的同志们说,“这个地方,从今天起就改名为五道梁。”他的心里有了底,只要过了五道梁这个坎,筑路大军就能在唐古拉山上展开拳脚。
穆兰乌伦河是长江源头极为重要的一条河流,所谓江河源,通常指的就是这条河。只是,今天它已改名为沱沱河。如何让公路从这条河中穿过,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公路修到沱沱河,正逢洪水发狂。河面几乎加宽了一倍,河浪越来越凶猛,河底又净是柔软的泥沙,人一下去水就没过了大腿,修路队几次派人下河探水都失败了。
有人说:“我们被套在这个鬼地方了,干脆把这条要命的河叫‘套套河吧!”慕生忠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套套河”。他让人拿出一壶烧酒,仰头灌了半肚子,然后用绳子三绑六缠地扎在腰间,叫岸上的人牵着绳子的另一头,就下了河向河心走去。水太大,水太冰。一个多小时后腿肚抽筋严重,他不得不上了岸。一边解着腰里的绳子,一边对施工队的人说:“我们不能被套在这里,公路必须过河!”
可是公路到底怎么过河?
想来想去,大家一起想出来个办法。先修堤再铺路。可是,河边没有一块石头,只能跑七八里远的路去背。石头背来了,比背石头更苦的活是垒坝。大家得将石头搬到河中间,然后站在没过大腿的水里垒坝。这个季节,昆仑山上的河水冰冷刺骨,挽起裤腿的小腿一挨着水,就冻得直打哆嗦。最怕的还是浪头,总是防不胜防地劈过来,脚下稍有不稳,整个身子就会扑倒在河里,甚至有可能被浪头卷走。可是,没有办法,不干不行,还得豁出命来干!
挟着寒冰残雪的河水浸透了他们的骨髓。顿时,心里揪成了一团。退去裤子的下身泡在水里失去了知觉,太难受了。实在难以忍受时,这些好男儿,却相互打量,嘻嘻哈哈地称自己是“一队光屁股潜水兵”。这样的乐观和豁达,让后来的人不忍听、不敢想。
豁出命也要完成修路的使命,是这些硬汉子永远无法改变的性格,超凡的勇气。他们裸着身子在寒风凛冽的风中,在刺骨钻心的水里,“潜水兵”般扑进河里的身影,将永远定格在群山之中,他们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与凶猛无情的洪水、寒冷的风雪搏斗。想一想,都是凡胎肉身、血肉之躯,可就在那个开拓创业,建设新中国的艰难时代,就有这样的铮铮铁骨,舍生忘死。
整整在水里泡了45天,水下部分才建好。因为长时间泡在冰冷的水里,大家的腿都冻得肿胀青紫,不久就开始脱皮,皮一脱就泛起了红斑,血一滴一滴地向外渗着。但还得坚持下水作业,修路不能停呀!慕生忠的眼睛里快喷出了火星,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也心疼,他也难过。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这时,刚刚修好的过水路面,被洪水冲毁了。慕生忠急了,不管不顾,第一个跳下水搬石砌路。源自各拉丹冬雪峰的水,冰冷刺骨,双腿疼得钻心。慕生忠和大家一起站在河流最急、河面最宽的地方干了整整10个钟头。待路面修好,慕生忠的双脚又肿又大,根本没法塞进鞋子。
紧张的抢修过后,他们抬起头来,但见一群野牦牛自远处山脚下匆匆掠过,强健的脊背互相碰撞,恍若一团乌云席卷而过。
慕生忠豪迈地一笑,“套套河”如此这般渡过,最终也没有套住筑路人的身子,没有绊住筑路人的脚。只是,被人们传来传去,叫成了沱沱河。
高山仰止
9月下旬,慕生忠统领筑路大军,逼近了唐古拉山。
唐古拉山,藏语意为“高原上的山”。主峰高6096米,西北东南走向,绵延数千里,是青海与西藏的分界线。青藏铁路将要经过的唐古拉山口,海拔达5400米。特殊的气候条件,要求公路必须在10月底之前越过唐古拉山,一旦错过,今年就绝无施工的可能。
只有背水一战,没有第二条出路。然,唐古拉山可不是好惹的。不知是哪一位外国探险家说过:“唐古拉山是死神主宰的世界。”坚硬的巨石,奇寒的冻土,稀薄的空气,狂风中飞舞的雪块,筑起的完全是一个难以逾越的独立王国。难怪美国旅行家保罗·泰鲁在《游历中国》一书中写道:“有昆仑山脉在,铁路就永远到不了拉萨。”
测量难,修路更难。山上的风刮得人站不住脚,重重的雪打得人睁不开眼,脸上的肉冻得麻木生硬,感觉不到是自己的。
鹅毛大雪像棉花团一样,早上起来,看不见骆驼,被雪埋掉了。拉起来一看,心疼得人们直流眼泪。骆驼腹部的皮毛被冰块粘住,一用力竟脱离了肉体。
工具磨损得无法使用,用牛粪火烧一烧,再用18磅重锤打一打。顽石震裂了虎口,一弯腰,风雪就进了脖子。一用劲,热血又直冲脑门,像有重锤砸在太阳穴上。没于几下,已经是上气接不了下气。利刃般的寒风裹着铁砂似的雪粒,一刻不停地抽打著筑路人的脸。
劳动如此艰苦,又吃不上蔬菜,天天吃的是半生不熟的面疙瘩。稀薄的氧气中,烧水的火苗是黄绿色的,毫无气力。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山反应,一看到没有菜叶子的面疙瘩,就想吐。晚上,夜风凄厉,鬼哭狼号,帐篷里像冰窖一样酷冷,睡也睡不着。一周后,很多人的手、脸冻坏了,脚肿了,像有猫爪子在挠,还有人得了夜盲症,分不清白天黑夜。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把公路一寸一寸地修上了坡。
在唐古拉的那些日子,慕生忠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工地,他和工人们一起抡着18磅重的大锤,一抡就是几十下。在海拔5231米的高山上,要劈开拦路的巨石不这样干不行,可这么干是会出人命的。
驼工小韩,生病了,吃不下一口饭。让他休息,他不肯。让人看住他,一不注意,他又跑到了工地。
慕生忠听说后,来到小韩身边。
只见他正半跪着,吃力地用手扒碎石。磨烂的手套里,露出红萝卜似的手指;毡靴的后跟破了,冻烂的伤口流着黄水。
看到慕生忠,他两手撑地想站起来。
慕生忠上前攥住小韩的手,扶他起来,心疼地劝他快回去休息。
小韩看看慕生忠,也没了人形。嘴唇黑紫,布满了燎泡。
“政委,你看看大家,再看看自己,都比我好不了多少啊!现在谁不是靠着一股子劲在硬撑呢!我不能躺下,我能干多少就干多少,我还要跟着你带着媳妇去拉萨。”
慕生忠鼻子猛地一酸。这位平时看见谁流泪都反感的硬汉,此时,已无话可说,泪满眼眶。他的心在流血。可是,这路实在是不修不行啊!
他扶小韩躺下,拿起一个大锤,拼命抡了起来。
“政委,跟着你修路这么久了,你看我干得怎么样?”
慕生忠说:“很不错啊!”
“政委,那你说我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吗?”
慕生忠停了一下,“想当兵?没问题,只要咱们把路修到拉萨,我就叫你入伍。”
“真的啊!”小韩一伸手要抢大锤。
慕生忠说,“你快别动,休息一会。”
“政委,到了拉萨,当了解放军,穿上新军装,我是不是就可以入党了啊?”
慕生忠勉强一笑:“臭小子,你挺有觉悟的嘛!”
“那当然了,我也是有理想的人。”
“小韩,给家里写信了没?”
“写了,也不知道收到了没有。真想家!”
慕生忠放下大锤,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看着。
“是啊,都想家了!孩子们,爸爸想你们啊!”
小韩突然站起来大喊:“爹,娘,我想你们了。媳妇,我想你啦!”
慕生忠急忙制止:“别喊了,给你说过多少次,这个地方不能这么用力喊,还要省下力气,攒足了劲修路呢!”
“政委,你年纪大了,让我来,你这么玩命地干会出问题,还是让我来!”
“怕什么,就是死,也要头朝着拉萨方向!”
自打决定了修筑青藏公路,就注定了慕生忠与这条路的生死情缘。走之前,他用烧红的钢筋在自己的铁锨把上刻下了“慕生忠之墓”。嘱咐部下,如果自己死在这条路上,就把这作为墓碑。但埋葬时,一定要头朝着拉萨方向。
就是死,也要头朝着拉萨方向。
慕生忠的话深深地激励着大家,成了大家共同的誓言。
难忘1954年的国庆节,祖国各地无不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迎接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个生日,可是唐古拉山上的筑路人面临着又一次断粮的困境。
谁能够想象出,在海拔5000多米的山上修路,吃不饱肚子的滋味。渴了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饿了,把分给自己的一点点青稞面用雪拌了,填进肚子。实在没吃的,炊事员就把喂骆驼的黑豆瓣煮成稀糊汤,分给大家吃。可这点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黑豆瓣汤怎能充饥?为了活命,大家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办法解决吃饭问题。有的人把从上山后一直伴随着自己的狗杀了;有的人在山坡下的草滩上挖地鼠,有的人在野外用绳子套寒鸦;有的人在一处死水湾里捞鱼,臭水鱼的味道很不好,放进嘴里像嚼棉花。最难下咽的要数地鼠肉,一股腥臭味令人作呕。可是顾不得那么多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能充饥的东西都弄来填肚子了。但是,不管塞进肚里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管填多少或者暂时没东西可填,施工的进度始终没有间断。就这样,路,一点一点地向着拉萨的方向顽强地延伸着。
10月20日这天,唐古拉山口终于被打通了,慕生忠难以掩饰激动的心情,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唐古拉山风云,
汽车轮儿慢滚。
今日锨镐在手,
铲平世界屋顶!
铲平世界屋顶!这样有气派的诗句,谁写得出?只有站在世界屋脊上的人才能写得出。从天涯桥到沱沱河,再到唐古拉,一路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动人故事。筑路英雄像高原上的雄鹰、黄河之水,势不可挡。
难忘韩滩
路一天天向拉萨挺进。筑路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翻过没有一丝生命迹象的唐古拉山到了陶儿久山下的藏北重镇黑河。
中午,慕生忠来到工地督战,又看到了小韩。他的病比前些日子更严重,脸色青黄,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缝。
慕生忠大声喊着他:“小韩,你病得这么重,怎么还不下山治病。我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你不要命了,快给我下山!”
小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政委,我是来修公路的,路没有修到拉萨我就回去了,没有办法向政委您交代。再说,我还要参加解放军呢,我决不离开工地!”
慕生忠无奈地看着小韩。
当筑路大军进入唐古拉山,由于严重缺氧,劳动量太大,再加上长期吃不上蔬菜,慕生忠和大家一样双腿发黑肿胀,走路非常困难。后来,才知是得了败血症。藏族小伙子丹增,是筑路大军请的向导,他不顾风暴来临,不顾大家劝阻,硬要去山下找药品和蔬菜,结果一去不回,把慕生忠急得,又忍着腿疼下山找他。多亏了慕生忠,找到药品和蔬菜的丹增,竟在返回途中冻得失去了知觉,被埋在雪中。
旦增回来了,救了大家的命,小韩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
“政委,您说,咱们这么苦地修这条路,多年后人们会不会记得我们,会不会知道我们都是谁?”
慕生忠慢慢地说:“小韩啊,后人会不会记得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把路修到拉萨,这是我们的责任。小韩,路在人在,天路就是我们的纪念碑!”
虽然这么说,但是,慕生忠的内心被这名普通的驼工,充满理想的渴望,想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心愿感动着,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阵热浪。我们的同志为了给西藏人民开辟一条幸福路,自己心甘情愿受尽千辛万苦,就是死也在所不惜,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啊!
慕生忠想倒杯开水帮小韩把药吃下去。
小韩说,“政委,别烧了!工地上没有什么可以烧的东西,大家已经连续几天吃冷馒头、喝凉水了。”
“小韩,你等一下,我一定给你烧杯热水。”
慕生忠脱下棉衣,“哧啦”一声撕下一只棉袄袖子,又扯成一块块破布。破布点燃了,跳动的火苗热烈地拥抱着那半缸子凉水,仿佛他火热的情。
水烧好了,慕生忠端着水杯来到小韩面前,可小韩已经闭上了双眼,带着没有把路修到拉萨的满腔遗憾,离开了家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韩!小韩!你醒醒,你快站起来!”
“不,小韩,小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咱们距离拉萨已经很近了,你的媳妇就要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命令你给我睁开眼睛,给我站起来……”
慕生忠抱住小韩迅速变凉的身体,禁不住放声悲哭。
大家都伤心地围在小韩身边:“政委,小韩他走了。”
“不!小韩!我的好兄弟!你走得太早了,咱们最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拉萨就在眼前,我还要把大红花戴在你的胸前,你却走了!小韩,我的好兄弟,我慕生忠此生亏欠你,亏欠你啊!小韩!”
他把怀中的小韩轻轻放下,擦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同志们,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就叫韩滩!韩滩!你們要永远记住,为了修建青藏公路流血流汗,献出宝贵生命的英雄!”
他拿出自己珍藏的一枚勋章,西藏解放时获得的勋章,与小韩埋在了一起,以此来纪念这位牺牲的战友。
鹏举千里
此时,1000余人的一个工兵团和一个汽车团赶上来参加筑路工程。11月6日,黑河通车。欢庆通车的仪式上,西藏地方政府驻黑河的羌继总督土丹江秋说:“汽车开来了,是幸福来到了那曲,这条公路是北京射来的一道光芒,这是毛主席的光芒,我们藏家要三叩首三感谢,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金珠玛米!”
修路受到了藏族同胞的全力支持。听说修路大军缺粮,腾格里海草原上的牧民,十天内就收捐了十万斤粮食分六路运向筑路大军。修路需要占用藏族同胞的耕地,筑路队准备了两车银圆有五六万送给藏族同胞,可他们坚决不收,筑路大军只好买了青稞、茯茶,挨家挨户分送。藏族同胞们都说,修路是我们自己的事,占地也是应当的。你们又受苦又送礼,这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金珠玛米真好!
有个藏族老阿妈听说公路要从自家门前经过,就叫儿子骑上马去看看公路是什么样子,回来后全家将自己家的耕地毁掉,修成公路的样子,铺上砂石,等待汽车通过。
又过了15天,公路跨过了草原,向前推进了260公里。又过了12天。12月2日,到达了冈底斯山脉的羊八井。
在这里,工程队遇到的最大障碍是十余公里的羊八井大石峡。
慕生忠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工兵团,下了死命令:12月下旬前,要通车到拉萨,必须在15天内啃下这块硬骨头。
一场大会战立即展开,参加会战的筑路队、工兵战士,夜以继日地和岩石苦战,仅用了12天,便让这座沉睡了千年万年,只有兀鹫敢栖息的大石峡露出了笑脸,让公路痛痛快快地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12月15日,2200多名筑路英雄,100台大卡车,走过当雄草原,穿过羊八井石峡,直抵青藏公路终点拉萨。
秋日的拉萨,夜色化开。飘动的拉萨河层层波浪,闪烁发亮。
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青藏公路,让拉萨惊呆了。
最吃惊的要算住在拉萨的外国人。
他们争相报道:“共产党中国动用了十万工程部队,花了几年工夫,秘密修通了从青海到拉萨的公路……”
看来,就像王安、王春亭在一篇纪念慕生忠的文章中写到的:他们对中国人民了解得太少!否则,怎么会做出如此谬以千里的错误判断。
我们伟大的筑路英雄,修通青藏公路只用了7个月零4天,先后参加筑路的人员只有2200多人。
1954年12月25日,青藏公路通车。
拉萨几乎倾城出动,举行康藏公路、青藏公路通车庆祝典礼。
这一天,刚刚从工地上下来的慕生忠将军坐着彭德怀元帅批给他的一辆吉普车,第一个进了拉萨古城,在布达拉官广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历史上第一辆行驶在拉萨大街上的汽车,缓慢的车轮碾碎了世界屋脊的一个旧时代,开启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新时代。慕生忠是历史上第一个坐着汽车沿公路走进拉萨的人,人们尊敬地称他为“青藏公路之父”。
这是一份殊荣,更是一份血与汗的见证。带给青藏人民的是奉献给人类的精神财富,凯旋后的光荣与骄傲。
交通部慰问团的负责人这样评价:青藏公路以它路程长、工程量大、工期短、花钱少等特点,在世界公路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通车的消息传到北京,毛泽东主席兴奋地说,我26日的生日就在今天过了。他一连喝下3杯酒,对前来报喜的周恩来和彭德怀感慨地说:“没有公路,就没有西藏。有了公路,保卫西藏就有了保障。”
7个月零4天的艰难历程,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1283公里的高原公路,创造了世界公路史上的奇迹。
这是一条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不容后退的路。
车队碾压的声音震撼如雷,不绝如缕……
永远的丰碑
很早的时候,慕生忠就是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1910年,将军出生于陕西省吴堡县,因家境贫寒只读了四年私塾。1930年,他投身革命,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化名艾拯民,为创建和坚守陕北革命根据地,浴血奋战,被不少人称为“艾大胆”。在战场上,慕生忠九死一生,身上有28处弹伤,有一颗子弹在他身上待了20多年才被取出。
1955年,慕生忠被授予少将军衔。1959年9月的一天,慕生忠将军突然被免职送回兰州。天色阴沉,泛黄的树叶早早落下,仿佛是在为将军难过,为将军流泪。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傲视昆仑的筑路英雄,怎么会突然之间成了罪人?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流血流汗,熬白了头发、累坏了身体,怀着满腔热血,建设这座城市的有功之臣,却要在万般无奈中离开自己的岗位?
大山静默,河水无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昆仑山上的雪消融了,复又凝成了冰。格尔木的树叶黄了又绿了,没人能安慰一颗受伤的心,将军的心。慕生忠只能在沉默中等待、在沉默中回忆,想念着和自己一起修路的战友、牺牲的同志。
慕生忠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非凡的筑路生涯,常常让他豪情满怀,诗情勃发。他一边走,一边写。
月夜度昆仑,风吹雪转移。
野狼双眼找,疑是有人烟。
在陶儿久过夜,睡在帐篷里,早上醒来抬不起头,原来是头发和地冻在了一起,只好剪掉头发再起来。
头枕昆仑巅,脚踏怒江头。
零下三十度,夜宿陶儿久。
上盖冰雪被,下铺冻土层。
熊鹿是邻居,仰面朝星斗。
1979年,慕生忠将军得以平反。恢复工作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到凝聚着他心血,度过他一生中最艰苦,也是最美好岁月的青藏公路上看看。
1982年,72岁的慕生忠终于成行,来到阔别20多年的格尔木,看望让他魂牵梦绕的青藏公路。
他攀上昆仑山,举目远眺,任满头银发在劲风中飘动。
他动情的眼眸越过了大山大水,千里万里的静谧,白昼和黑夜。
这位坚韧不拔、披荆斩棘的英雄;这位饱受了20年委屈,却从不抱怨的将军;这位曾经背着50公斤重的石头像小伙子一样健步如飞,在冰河中捞取石头,装麻袋垫路,抡起18磅重的大锤一口气抡了80下,令顽石迸裂、火花四溅的筑路人,此时在想什么呢?是想起了自己的光辉业绩、在格尔木种下第一棵柳树的望柳庄,还是想起了一心跟着他运粮,跟着他修路,魂魄飞天,把命留在了沼泽、荒野、冰雪、风寒中的烈士?
良久,良久,他突然扶住陪他前来的二女儿慕七一郑重地说:“我找到自己安睡的地方了。你们记着,等我哪天闭了眼,一定要把我埋葬在青藏公路沿线的昆仑山上,只有听着滚滚不断的车轮声,伴着青藏公路,我才能幸福地长眠。”
1989年,电视工作者孟大雁,记下了慕生忠将军第二次重返高原的情景。那一天,蜂拥而至的人们拥在慕生忠将军的身边。花环与彩绸寄托着人民的感激之情,军号和军礼凝聚着后代的崇敬之意。这位老人虽然在政治风云中被削职为民,成为一介布衣。然而,漫漫30年间,这里的人们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仍亲切地叫他“慕将军”;这里的孩子们也都知道,这里有个慕爷爷。
慕生忠将军执意要到烈士陵园去看一看。
当时,烈士陵园还在格尔木城外的一片荒郊野地。荒草萋萋中,埋葬着从进藏开始到公路运输、格拉输油管线建设、架空通讯明线建设期间牺牲的烈士,还有一个36人的合葬墓。
慕生忠独自在荒寂的墓园中一言不发地来回走着,似乎在寻找,又似乎在冥想。最后,他在一个无名烈士墓前,止住了脚步,用颤巍巍的双手,在墓碑献上了几朵白色的绢花。深情凝重,怆然泪下。
1993年,初夏的阳光格外明媚,儿女们最后一次陪着83岁高龄的父亲慕生忠将军踏上了前往格尔木的旅途。那一次,他们一家是坐着火车去的。一路上,窗外旷野辽阔,起伏的山冈连绵不断,轰鸣的列车在欢声笑语中挺进。慕生忠将军满心喜悦。他在为祖国的繁荣富强高兴,为青藏线上指日可待,即将修建的铁路深感欣慰。
歡迎的人们为慕生忠将军献上了洁白的哈达,久违的细雨沐浴着他的心田,也湿润了大家的心。慕生忠将军参加了“格尔木西藏基地创建四十周年”纪念活动,见到了和自己一起奋战、一起吃苦、一起修筑青藏线的工程师邓郁清。热烈的场面,重逢的喜悦,让两位老人激动万分,侃侃而谈。
看到自己当年扎下帐篷,仿佛村落般古朴的地方,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新型城市,马路宽、楼房高、杨柳青,老将军开心地笑了。可是,当他又一次站在将军楼前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默默地站了足有10分钟。离开将军楼时,慕生忠说:“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来青藏线了,如果有一天马克思要见我,我一定要回到青藏线!”
这就是老将军留给格尔木,留在青藏线最后的声音。
回来后,慕生忠生病住进了医院。出院后,为了让他安享晚年,儿女们给他找了张大型地图,挂在客厅里。他常常站在地图前,看着,想着,自豪地对来访的记者说:“中国地图上,我画了一条线,沿路起的名字中,8个地名标在了地图上。我知足了。”
望柳庄、雪水河、不冻泉、西大滩、十二步山、五道梁、开心岭、风火山、韩滩、沱沱河,就连将军给自己孩子们起的名字,也被赋予了昆仑的巍峨与庄严。慕七一、慕雅峰、慕青峰、慕翠峰、慕瑞峰、慕晓峰,哪一个不倾注着他的深厚的思想与感情,不寄托着他永远不灭的理想与信念!想当年,慕生忠将军驰过风火山,瞠过沱沱河,煮鱼而食。但见,强风劲吹,霜露茫茫,万山丛中,野牦牛越步,藏羚飞驰,野驴打着趔趄,在金湖边徜徉,似觉忽然间到了野生动物乐园,疲惫的身心,神清气爽,大手一挥,将这里起名为开心岭。毛泽东主席闻听,竞也连连叹声,好一个慕生忠,这个名字起得好,浪漫而乐观。
1994年10月19日,慕生忠将军在兰州逝世。
临终前,他留下遗言,把他的骨灰撒在昆仑山上、沱沱河畔。
儿女们遵嘱把他送到了昆仑山口。
那一刻,晴空万里的蓝天,突然就飘来了一片云,下起了鹅毛大雪,大地变得银白。南来北往的车辆全都停下来,一起摁响喇叭,向将军致敬,悲壮的场面至今叫人难忘。
紧接着,山梁退后,白云悠悠。皑皑白雪的山峰在天光下闪耀,任由灰雁穿梭展翅,鸣叫声如歌,响彻天宇。
儿女们对着莽莽昆仑、无边无际的苍天轻声倾诉,默默祭奠。
亲爱的爸爸:
按照您的心愿,我们送您回格尔木了。您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而您对事业的奉献精神,早已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体现在我们的工作上,这是您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您总教育我们要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您常对我们说:“工作中应该比别人多吃苦受累,因为你们是我老慕的孩子!”这些,我们一直都会记得,也会一直坚持下去。
您说:“青藏公路是我和2200多名精兵强将一起干出来的,我就是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
1982年后,您重返格尔木,战友们为您写了这样一副对联:
赤胆忠心,为党为国,为高原人民,在世界屋脊开辟青藏公路;
勇担风险,任劳任怨,任艰难困苦,于戈壁荒滩建造美丽花园。
在他们看来,这副对联就是对您一生的真实写照。
我们没有给您立碑,因为阅尽人间春色的昆仑山就是您的碑;因为躺着的青藏公路立起来就是您的碑;因为您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立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爸爸,您看到了吗?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青藏高原,此刻大雪纷飞,汽笛齐鸣,爸爸!昆仑山接纳了您,青藏高原接纳了您,您可以在这里长眠了!
慕生忠将军走了,当年的筑路大军也走了。然而,慕生忠将军和老一代建设者前赴后继、艰苦奋斗、舍生忘死,留给千秋万代的奉献精神早已在昆仑之巅、茫茫戈壁,在西大滩、五道梁、唐古拉山的怀抱中,与高山融为一体。
暖冬的红泥土在崖巅保留着圣火的意念。
涸泽为萎陷的秋水刻下退却的螺纹。
推土机佩一把铲刀向着进发的原野大肆声张。
像孤独的旗帜调转身子而又突突原驰。
情感充溢的男子狂想起一个雪霁的夜分。
那年景多么年轻多么年轻真是多么地年轻。
他独自奔向雪野奔向雪野奔向情人的雪野。
他胸中火燎胸中火燎而迎向积雪扑倒有如猝死。
——摘自昌耀诗《暖冬》
作者简介:辛茜,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作品《眼睛里的蓝》《茜草為红》等,长篇报告文学《尕布龙的高地》。获青海省政府颁发的文学创作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首届全国人文地理大赛特等奖、“人民文学”短评金奖、全国首届“丝路散文奖”。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