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卫
似乎没有做一点准备,就稀里糊涂上了中学。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好像马放南山,从此不再学习了,就是玩。每天带着弟弟,还有与他同龄的孩子,从黎明即起一直玩到昏天黑地:学电视里八路军打仗,把皮球踢到了庄稼地里,在崖下挖土准备“构筑工事”,被大人轰走,怕土塌下来压倒我们……好像也从亲戚那里借来了初一的语文课本,翻了翻,就扔一边去了。
那时根本就没有提前补课一说,也不知道预习的好处。家长也没有去督促。在他们眼里,我学习一向很好,不用家里过多操心。虽然在家里淘气,但在学校还是比较听老师的话的。而我自以为中学还像小学那样,快考试时,临时背一背、突击突击就行了。
9月开学,傻眼了!一下子发那么多课本,每一本都比小学课本厚很多,再加上各种辅导材料,把本已不小的书包撑得鼓鼓的,怎么学呀?
英语是第一次接触,之前连基本的ABC都不会,更不知道从哪里发力。为了记单词,用汉字在边上注音。英语老师是男的,是我所遇见的最严厉的老师之一。他最反感学生这么做,好像这么做的人都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一天,他从教室后门进来,走到我跟前,发现我正专心致志地在书上注写汉字。他大喝一声,让我伸出手,“啪啪啪”,用教棍在我手心打了三下,疼得我眼泪要掉下来。
我爸爸是木匠。那个教棍是他通过我,让我爸爸特意为他做的。没想到用教棍最先打的人是我。
我也怕数学,怕数学的难,更怕数学老师的严。数学老师是班主任。他和我爸爸老早就认识,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会告诉我爸爸,想藏也藏不住。主要报告的还是我的学习情况,特别是数学学习情况。在遵守纪律方面,家里人是放心的。在学校,我大多时候不喜欢说话。如果说淘气,也是属于蔫淘蔫淘的那种,不会有明显的不良后果。就是数学差一些,我好像没有长学习数学的细胞,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对学好数学的方法。数学老师一和爸爸见过面,爸爸就阴沉着脸对我。
第一次期中考试,几乎全面败北。才让我意识到中学的确和小学不一样,即使是初一,它也是中学。
那次考试,有一个平时学习不怎么好的同学,很多门功课,成绩却出奇得高。老师开始还表扬他的进步,后来觉得不对劲。调查发现:老师印完试题,把带有油墨的蜡纸随手丢到办公室后面,考试前,他以帮老师整理东西为名,专门去捡那种蜡纸,在考试前让学习好的同学帮着先做出来。后来,再测验、考试,老师长教训了,印完试题后,直接把蜡纸烧掉,他的成绩再没有上去过。再后来,他就退学了。
班里还有不少像他这样年龄比我们大的同学,父母年岁很大,兄弟姐妹不少,家里经济条件普遍不好,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上到头,他们也不好好学,能混一天是一天。有的只是在学习上没有开窍,劳动、遵纪方面表现不错。有的跟着那些不好的同学,慢慢就变坏了,欺负弱小的同学、打架斗殴。老师批评他们骡驹跟着马驹跑,意思是不看自己的情况,跟着人家瞎跑,人家把你带到沟里了,也不知道。
现在看,他们跟的那些人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太好,甚至有的很一般。自古就是这样,满瓶不响,半瓶晃荡。但当时这些人确实张狂得很。邻班有一个男生老是欺负我,有几天像口香糖一样,我走到哪里,粘我到哪里,有时候还动手动脚,就是想让我服他,让我求他,让我以后听他的。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又怎能对他说那些违背我良心的话呢?
有一天,在学校外面,他又拦住我,还推搡我。恰好被我远房的一个哥哥看到了。我的那个哥哥个子比很多老师都高,可能是全校最高的人,块头也大。从我爷爷那辈开始,我们两家就不住在一起,只是彼此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他年龄大,比我对他更熟悉一些。
我正一筹莫展怎么处理此事,怎么面对那个无赖的骚扰。我这位哥哥的到来,仿佛是天兵天将下凡。他看到那个男生不住地推我,跑上来,一脚就把那个男生踹在了地上。我的哥哥警告那个男生:“以后再欺负我弟弟,我饶不了你!”
从此,那个同学再没有找过我的不是。走路照面,我们两个像陌生人一样。
我后来再受到别人的欺负,就会想起我的这位哥哥。如果他在,肯定会见义勇为,保护我这个小弟弟的。可惜,初一后,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上学。
后来,和他没再联系,他可能没等到上高中就退学打工去了。
语文老师姓陈,和英语老师朱老师在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既是他们的办公室,也是他们的宿舍。有一天早晨,我去办公室找他,一紧张叫他朱老师。他愣了一下,我才发觉自己叫错了,忙说陈老师好。
他可能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字很漂亮。第一次在黑板上写字,大家都不说话,是被他的好字给镇住后的安静。如此好的板书,我以前没有见过,估计其他同学也少见。
除了课本,他上课喜欢拿一本《中学语文备课手册》的书,是出版社刚刚推出的,和教学参考书差不多,内容又比教学参考书丰富。每次他都按书上的步骤讲,第一,是“课引子”,介绍课文和作者背景。我们以前只听说过药引子,“课引子”还是第一次听。第二,“重点难点讨论”。第三,“启迪思维、深究问题”。大家虽然没有给他起“课引子”“重点难点討论”“启迪思维、深究问题”这样的外号,他教学的程式化也在两个班的同学中传开,胆子大的私下学他讲课时的神态。有一次,他又在黑板上写“启迪思维、深究问题”这几个字,一些同学没憋住,笑起来。他转过身,奇怪地看那几个低头笑的人,看我们,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发笑。我喜欢听他讲课,也赞赏他的这个讲法,很为他鸣不平。那些只照着教学参考书、没有引入新概念的,难道就不是程式化吗?
他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喜欢到教室静静地走走。有时候和学生同坐一条凳子聊天,有时候站在学生后面看他们写作业,学生们有学习上的疑难问题也会问他。他知道我写日记,看过我的日记,鼓励我一直写下去。那时我的日记并没有什么秘密,纯粹是练笔的文字,也许是我主动给他看的,想请他给提提意见。
我的作文一开始就受到他的表扬。后来,成了他关注的重点。如果星期天布置作文,周一检查,往往第一个检查的是我。有一次,我贪玩,没有认真去写,临时从作文书上抄袭了几段拼凑上去。第二天一早,照例检查作文,第一个收走的是我的作文本。当场看,看了一会儿,就从讲台上丢给了坐在第一排的我,很生气地说:“你这写的是什么呀?”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可能是他对我最严厉的一次批评。我深切体会到了让人失望后的感觉。
教我们的那年冬天,他结婚了。婚后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穿着新衣服,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是新郎官的样子。班上几个年龄比我们大且早熟的女生,看到他的这身打扮,捂着嘴偷偷笑。那节课,他似乎很腼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初中二年级,陈老师的父亲教我语文。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是父子。和他不同,他父亲是无为而治的那种老师。上课来,上完课走,晚自习背着手在教室转两圈,如果没有同学提问题,手背在后面又回办公室去了。
有一段时间,为了吸引班上女生的注意,我在课堂上故意表现得很活跃。老师提问或者讲话完后,我常常说一些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的话,为的是引大家发笑。老陈老师非常看不惯我的做法,用眼睛狠狠瞪我,就像我的长辈瞪我做错事一样。
我上初三后,有一次在学校外面碰到老陈老师。我骑着自行车,他也骑着自行车。我下来和他打招呼,他也从车上下来,郑重其事地那种,问我近况和学习情况。当时,很让我感动,因为在大多数大人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是不下自行车的,顶多速度降下来,“哎”一声就骑过去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打听过他们的消息。
初一两个班,有一半的同学年龄都比我大,他们中又有不少人是留级生。他们自以为熟悉学校,熟悉老师,常在我们这些新生面前,讲出各个老师的不同特点,讲出学校过往的历史,表现出老生对新生的那份优越感。
邻班有一个男生,就属于这种人。
我们认识,是他主动和我打招呼。他知道我和我家里的一些情况。他和我关系总的不错,整天笑嘻嘻的,常常和我开玩笑,是把我当小弟弟的那种大哥哥。但是,在男生女生这个问题上,不知道是真心不想告诉我,还是想让我产生更大的好奇心,总是想避开我,经常与和他一样大的男生神秘兮兮说一些事,末了,又对我说:“不能让你们这些小家伙知道,不能把你们带坏了。”
他喜欢我们班一个女生。我们班的这个女生留着短发,整天也是笑嘻嘻的,属于活泼开朗的那种女孩,自来熟,好像和谁都能说上话。
开学不久,他们两个人就对上眼了。他俩不在一个班,也不在一个村,上学放学,一个走东边,一个走西边,根本不搭界,但还是走到了一起。我估计是性格相近的原因。那时候,男生和女生是基本不说话的,他们似乎不管这些清规戒律,两个人经常开玩笑,大多是男生逗女生,很多时候都是当着我们的面,女生有时候也会害羞,红着脸。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人好。
冬天,班上有人透漏,说他们两个人约会的暗号是,早上上早读时,男生在女生紧邻座位的窗户外面敲三下,女生就出去了。有好事者也敲过窗户,把女生引到外面,又没胆和女生说话,趁着黑天偷偷跑了。后来,他们接头的方式换了。接头暗号有没有再被破译,不得而知。
我内心也想和那个女生说话,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和她打招呼,更不敢说话了。也许,她看穿了我的心。也许,她也想和我说话。她有一个好友坐在我附近,一段时间,她有事没事经常找她的好友,和她聊天的时候,时不时朝我这边看。我哪敢正眼看女生呀!偷偷看一眼,脸一下子红了,赶紧埋头看书。
“六一”儿童节,我们班要表演节目,训练时,我和她在一起。我也不敢和她说话。一天中午,她要借我的电子表戴。她自己明明有表呀,她为什么要借呢?她恐怕是想借此机会和我说话吧?她知道我看她的眼神不对,而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她长得好看。
我好像没有借给她。我是看不惯她和那个男生,还有其他男生经常在一起说话。如果是一个从不和其他男生说话的女孩问我借,我会给人家吗?从不和其他男生说话的女孩,她为什么要问我借呢?可能连借的想法都没有。
我们当时都以为她会和邻班那个男生最终走到一起,甚至一直好下去一直好下去。后来没有,也许,对她来说,就是性格开朗了一些,比我们早熟了一点,喜欢和男生说话,仅此而已。
我们当初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啥也不懂。
小学五年级的寒假,我跟随一个叔叔去镇上。办完事,还有时间,就去逛书摊。看到一本《性的知识》,我以为是讲性格的知识,就去翻,没翻几页,发现里面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图,脸一下红了,像扔烫手的山芋一样,赶紧把书合上。叔叔在旁边看到我的窘样,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生理卫生的书。
初一,几个大男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本这方面的书,怕在教室里看,引起注意,拿到小河边偷偷看。我也跟着去了。他们开始不给我看,后来经不住我的央求,拿在手里,匆匆翻给我看。我看到了“手淫”两个字,我不认识“淫”字,把它念成了“摇”字,他们哈哈大笑。
我们家抽屉里居然有一本计划生育的书,可能是妇幼保健站发给妈妈的。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经常偷偷把这本书拿出来翻看。那个图和我最早看《性的知识》那本书的图,好像是一个人画的。每次都怕被妈妈发现,急急忙忙看后,又放回原处。我看那本书的次数,应该超过了妈妈。
有一次到大姨家,胡乱翻书。翻到了一本书,没有封面和封底,好像是写给赤脚医生看的,有生理卫生的内容。我翻书的手搁在别的内容那里,其实看的是生理卫生的内容。听到有脚步声,假装看别的内容。看得我脸发烫。
爸爸订阅的《农民文摘》,有一期专门说的是青春期的第二性征,比如男生长胡子、有喉结,女生也开始有女性的特征。我那时差不多要进入青春期了,对比着看自己的身体,还真是书上说的那样。我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我也对女生感兴趣。
这些都是科学书,可是那时候看这些书,跟做贼似的。
初一要学植物学,留级的同学学过,新书发下来,他给我们指花粉受精那一部分,还说让我们到时候注意植物老师怎么讲。这个内容在书的后半部分,等了很长时间老师才讲。老师大大方方讲,和讲别的内容没有区别,反倒显得我们的龌龊。
那时候法制刊物流行,大人看后,我也看,如《案与法》《司法》等。多有男女情感的案例,有对女性性特征的描写,我不关注故事是怎么发展的,专找这些地方看。
初三有生理衛生课,前些天又找到了当年的课本。看内容,都很陌生,好像全没学过似的。难怪有一段时间,我分不清心和胃的位置。对学习这门课的学生来说,更多、更重要的内容还是了解人体构造,怎么活得更健康,比如人体的各个部位在哪里,功能是什么,怎么保护它们,等等。但是,留给我们深刻印象的,好像这本书就只有青春期那一章。那一章,老师是亲自讲还是让我们自己学,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书一发下来,很多人都先看青春期那一部分,看那一部分在当时是最光明正大、无可指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