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1962年生,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荣获安徽文学奖。
神仙叔在村里唱大鼓书。神仙叔家就神仙叔和他娘两个人。
小时候,我喜欢跟一窝孩子替神仙叔拿唱大鼓书的东西。晚黑吃罢饭,我们一窝孩子早早地去神仙叔家等。我们急,他不急。我们一窝孩子围在他身边盯着他吃饭,他扔下饭碗说,你们围一圈大睁两眼地看着我吃饭,我怎么吃得下去呀?我们退出房门,候在门外边。屋里不点洋油(煤油)灯,黑灯瞎火一片黑,听得见神仙叔吃饭的响声,看不清神仙叔吃饭的嘴脸。神仙叔不紧不慢地放下碗,不疾不徐地喊一声,你们进来吧!“哗啦”一下子,我们一窝孩子挤进去。神仙叔挨样拿东西递在我们手里。大鼓,响板,鼓架子,鼓槌子,马扎子,一条擦汗的手巾,一只喝茶的搪瓷缸。我们一人领一样,“嗷嗷嗷”地跑出门。神仙叔右腿瘸,右手按在右腿的膝盖上,一拐一瘸地走出门。我们一窝孩子早撒欢地跑下庄台两丈远。
神仙叔唱大鼓書的场地,在庄台下面的牛屋里。
神仙叔腿好的时候,我叫他毛根叔。他是我们一窝孩子的头,能领我们疯玩出各式各样的花样。十三岁那年,他连发三天高烧。第四天,高烧退去,右腿软下。再走路,右脚脖子的一根筋似断去。抬右腿走路,右脚脖子往下耷拉着,一瘸一瘸地瘸起来。我相跟改口,叫他神仙叔。
我们这里人家管瘸腿的人叫神仙。我问大和娘,神仙跟瘸腿有什么相干呀?娘跟我说,八成是瘸腿的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像腾云驾雾的神仙。大跟我说,你莫听你娘瞎编排,哪里会是那么一回事。娘脸红,冲大说,我听你说出一个因由来?大说,传说古时候有八仙,这当间铁拐李就是一个瘸腿的神仙。我问大,剩下的那七仙都有谁?大小时候就是一个大鼓书迷,我问他这种话难不住他。大说,我一个一个说,你一个一个数——汉钟离,张果老,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蓝采和,何仙姑。娘说,你大说我瞎编排,他跟八仙扯在一块才叫瞎编排。大不理娘,跟我说,哪天我跟你说一说八仙过海的事,说一说八位神仙都靠哪一样宝物过的海。我说,那你先跟我说一说八位神仙都有什么样的宝物。大说,那你给我听好了,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芭蕉扇,张果老的渔鼓,吕洞宾的宝剑,韩湘子的笛子,曹国舅的玉板,蓝采和的花篮,何仙姑的荷花。
我们这里人家,村村唱大鼓书,人人从小听大鼓书,娘和大一样知道八仙的事,一点不奇怪。娘说,铁拐李手上还有一样宝物——铁拐杖,往半天空里一扔,就变成一条龙。大说,哪一位神仙都不止一样宝物,张果老的屁股底下还有一头瘦毛驴,去哪里都倒着骑。
大和娘一扯扯多远,我分不清哪个说的对。不管大和娘哪个说得对,我都得管毛根叫神仙叔,这一点不会错。
一年四季天,春夏秋三季,神仙叔的大鼓是闲着的,他的一张嘴是闲着的。唱大鼓书要候到闲冬天,要候到下雪天。
每年到了深秋天,村人忙忙碌碌收清秋庄稼,不紧不慢撒下小麦种,就过上漫长的闲冬天。猛然地手闲心闲眼闲耳闲,那漫长的闲冬天就难打发。这样的闲日子,村人自然想起神仙叔的大鼓书。有人问神仙叔,你的大鼓多咱敲?神仙叔回答说,挨一挨,离下雪天早着哩。村人说,早个屁,活人都快憋闷死。
不到下雪天,大鼓书不能唱。神仙叔唱大鼓书要挨门挨户收口粮,叫打秋风。一年里,社员种庄稼春夏秋冬能收四季,他只能收闲冬天这一季。神仙叔要等到一种火候。村人真急,才舍得给口粮,才舍得给好口粮。他自个干急,这一季收瞎收瘪谁个补?
天像河滩地上放着的一群羊,不急不缓地晃进腊月里。那一日,天终究像是醒悟开,零零碎碎地飘雪花。大河湾的天地,刹那间变得一片白。这一日,神仙叔知道唱大鼓书的火候已到,喊我们一窝孩子背上面口袋,挨家挨户斗(收)口粮。神仙叔自个手里拎一只老式木斗,木斗油污发亮,很见一份过去的时光。口粮,斗多斗少就凭这只木斗称量。是米、是面、是麦、是豆,就凭村里人家施舍。我们一窝孩子背上几条面口袋,神仙叔分派好谁背米、谁背面、谁背麦、谁背豆。
有三户人家不斗口粮。头一户是我家前面的五保户三奶家。三爹死,剩下三奶一个人过日子,莫说晚上黑天瞎地的她不出门听大鼓书,就算偶或地听上一回二回的,神仙叔能去斗口粮?第二户是学校东头的大字婶家。前年夏天,大字叔爬生产队牛屋前面的钢管写大字遭雷劈伤,他自家过日子紧巴巴的都缺口粮下锅,能抽出口粮给神仙叔吗?大字婶一家子人规矩,大人孩子不沾牛屋边,不听一回大鼓书。就算神仙叔把大鼓书场摆在她家院子里,大字婶一家子人都没那份心情听。
第三户是莲花婶家。跟大字婶家相比,莲花婶家不一样。莲花婶离婚一个人单过,天天去牛屋听大鼓书,神仙叔不斗她家的口粮不照(行),莲花婶不想占便宜。每一回斗口粮,路经莲花婶家,神仙叔都犯难。斗口粮,神仙叔不愿意。不斗口粮,莲花婶不愿意。神仙叔走到莲花婶家的房屋后面站住脚,小声地跟我说,大毛,你去莲花家斗口粮。神仙叔把手上的木斗塞给我,他自个站在莲花婶家的房屋后面等。
这一日,莲花婶坐门槛边做针线活,有准备地等候着。我递过手上的木斗,莲花婶不理茬。莲花婶说,你去喊神仙自个来我家斗口粮,别人家的门他能进,俺家的门他不能进?莲花婶说话有意往大声里说,有意往半天空里说,神仙叔听得见。我跑房屋后面跟神仙叔说。神仙叔扭脸想走开。莲花婶起身追过去问,你今个天跟俺把话说清楚,俺个妇道人家哪一点得罪了你?神仙叔走不是,不走更不是。莲花婶不依不饶地问,你平白无故地不进俺家门,不斗俺家粮,你叫俺往后怎么有脸面做人?
莲花婶像一个凶巴巴的女人,两脚一蹦一跳地窜到神仙叔脸前。其实,莲花婶的模样一点不凶,脸上装作生气,心里不生气。跟别家女人相比,莲花婶爱打扮,天天穿一身俏。这一日,梳一个油光头,脚上穿一双红棉鞋,下身穿一件蓝棉裤,上身穿一件碎花袄,映照得神仙叔头脸一片红。神仙叔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不是就去你家斗口粮嘛。
神仙叔只得走进莲花婶家门。莲花婶熄怒生笑说,人家嫌俺,你也嫌,俺家口粮吃肚里屙不下来怎么着?神仙叔脸上赔笑说,莲花姐,哪能呢!莲花婶说,你喊俺姐,是想折俺阳寿,俺比你小。
三根比神仙大,莲花比神仙小。先前神仙比照三根,喊莲花嫂子。现在莲花跟三根离婚,神仙喊她姐,她当然不愿意。
莲花婶问,你今个天晚上开唱?
神仙叔说,再不开唱,村人不扒掉我的皮?
莲花婶说,俺想看你扒掉皮的样子。
神仙叔说,那就是一个没脸没皮的人。
“咯噔”一下子,神仙叔和莲花婶都不再说话。
我们五小队一共五间牛屋。西头两间屋做仓库,生产队的农具收里边,生产队的种粮收里边,生产队的账本收里边。东头三间屋做牛屋,砌牛槽,堆牛草,拴牛。神仙叔唱大鼓书就挤在东头的三间屋里。牛槽靠南墙砌。牛草靠北墙堆。神仙叔的鼓架子只有靠东墙摆放。我们一窝孩子提拎神仙叔唱大鼓书的东西,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知道哪一样东西摆放在哪里。马扎子靠东墙摆放。马扎子前面摆放鼓架子。鼓架子上面摆放大鼓。一只喝茶的搪瓷缸暂时摆放在马扎子旁边。一副响板暂时摆放在鼓架子上面。一根鼓槌子暂时摆放在鼓架子上面。一條擦汗的手巾暂时摆放在鼓架子上面。一样一样东西放下手,我们一窝孩子就留在牛屋里,等神仙叔走过来,开唱大鼓书。
头一晚开唱,莲花婶比我们一窝孩子早进牛屋,挨前排扯一把黄豆秸塞屁股下面当板凳。我见她下身穿的蓝棉裤不变,头上的油光头不变,脚上换一双麻窝子鞋,上身那件耀眼的碎花袄,罩上一件灰布蒙袄褂。麻窝子鞋,不怕雪,不怕泥,还暖脚。莲花婶听大鼓书就专一门听大鼓书,不像别的女人怀里抱孩子,手上拿针线活。莲花婶跟前没孩子,针线活从不往牛屋带。
神仙叔一瘸一瘸地走进牛屋里,一屁股坐在马扎子上喘气。中间歇对头一年,头一晚开唱大鼓书,神仙叔的心里七上八下地没有底。神仙叔的手上收拾唱大鼓书的家当,头脑里想着头一晚开唱哪些书,轻易地不看一旁的大人孩子一眼,轻易地不跟一旁的大人孩子说一句话。
神仙叔不说话。莲花婶和我们一窝孩子不说话。这样一来,说书场不像说书场,倒像批斗场。批斗谁?批斗迟迟不安排下雪的老天爷。老天爷早一天下雪,神仙叔就早一天敲大鼓唱大鼓书。
神仙叔唱大鼓的几样家当简单。鼓架子,六根手指粗细的竹竿,由钉子从中间固定。竹竿两端襻上绳子,叉开,绷紧,大鼓担上面。一敲,大鼓上下左右乱晃悠。大鼓扁圆形,有脸盆口那么大,鼓帮上漆红漆,红彤彤地喜色眼。鼓槌子尺把多长,一头弯弯地翘起来。响板一串三页,一小两大。大拇指、食指叉进去,转动手腕,响板“啪嗒、啪嗒”有节奏地打响。鼓槌子敲鼓,有轻重缓急。手持响板有快有慢。不知不觉地,一晚上时间就在神仙叔的说书声里流失掉。
牛屋里的大人孩子等得脑门发热冒汗,神仙叔懒散散地手持鼓槌子开始敲大鼓。“咚咚咚”,神仙叔敲一敲鼓心。“啪啪啪”,神仙叔敲一敲鼓帮。神仙叔鼓心鼓帮轮流敲一敲聚人气,离真正开唱还早着呢。鼓槌子敲鼓帮,声音短脆,传不远。鼓槌子敲鼓心,声音沉闷,一传能传几里地。唱大鼓书有唱大鼓书的规矩,我们五小队的人家斗口粮请神仙叔唱大鼓书,别的生产队大人孩子不来听。神仙叔在我们五小队的牛屋里一赶气唱一个三天五日的,就会有别的生产队来请神仙叔过那边唱。年前年后两个月,神仙叔不用担心没生产队请他去唱大鼓书。往年都是这样子,东边一个生产队的大人孩子沉得住气,不斗口粮,不听大鼓书;西边一个生产队的大人孩子沉不住气,主动斗口粮,主动找上门请神仙叔去唱大鼓书。要是几个生产队一齐来请唱大鼓书,谁先唱谁后唱,神仙叔就为难了。解决为难的办法,只有一家唱一个晚上,一家挨一家唱。唱大鼓书,一本书唱完整算一个段落。唱完整一本书,少说要七天八日的。这一家唱一个晚上,那一家唱一个晚上,就显得没头没脑的,鸡零狗碎的。神仙叔去哪个生产队开唱前,都要问人家这么一句话,我上个天晚上唱到哪壕(哪里)了?不管别的生产队怎么争怎么抢,哪一年我们五小队都要排在头一家唱,都要一本书从头唱到尾。
头一晚开唱,神仙叔敲鼓敲得时间长,有向别的生产队做宣传的意思在里边。“咚咚咚”,神仙叔敲一气鼓好像说,你们都听清楚了,我从今个天晚上开唱大鼓书。“咚咚咚”,神仙叔又敲一气鼓好像说,你们生产队快斗口粮吧,哪个生产队先把口粮送过来,我就先去哪个生产队唱大鼓书。有一年,大河湾西头的三个生产队前后脚把口粮送过来,又前后手把神仙叔唱大鼓书的东西抢过去。一队抢鼓架子,二队抢大鼓,三队抢响板,鼓槌子攥在神仙叔手上,谁都没抢去。到了挨傍晚,三个生产队依旧互不相让,谁家都想先一个晚上唱,谁家都不愿后一个晚上唱。神仙叔说,那我今个天晚上就留在家里睡大头觉。神仙叔睡大头觉,就是谁家都不去唱,也没办法去谁家唱。
最后三个生产队协商想出一个办法——合在一块唱。怎么合在一块唱呢?唱大鼓书的场地摆在村西头的河滩地上。三个生产队的大人孩子围在河滩地上,听神仙叔一边敲大鼓一边唱大鼓书。那个时候,大队放电影就是这样子。在大队院子里放,人挤人,地场小,摆不开。在学校院子里放,人挤人,地场小,依旧摆不开。一般地,大队放电影都在村中心前面的河滩地上。那里地方空朗,不怕人挤人,不怕摆不开。不过唱大鼓书,跟放电影不一样。放电影,一年四季放,冬天放的少。唱大鼓书,专一门在冬天里。腊月天的河滩地上,冰天雪地,寒风肆虐,神仙叔一连唱两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就唱不下去了。神仙叔唱大鼓书,冻得受不了。大人孩子听大鼓书,冻得受不了。不过无意间,神仙叔打破唱大鼓书的两项纪录,一是唱大鼓书的场地最大,二是听大鼓书的人数最多。第二天晚上,神仙叔吸引来大半个庄子里的大人孩子。一家挨一家,一户连一户,大人孩子都出门,拥挤在河滩地上,像赶集一般,像逢会一般。晚上赶集,是赶阴间的鬼集。晚上逢会,是逢阴间的庙会。几十年过去,大河湾留下这么两句歇后语。第一句:河滩地上唱大鼓书——不怕冷。第二句:河滩地上听大鼓书——心里寒。
牛屋里的听书人聚集一个差不多,神仙叔停下敲鼓,手持响板,“啪嗒啪嗒”一阵打起来。紧跟响板的快慢节奏,神仙叔先说一段笑话,暖一暖场子。“各位听众你莫慌,俺先说段笑话暖暖场。要问笑话说的谁?赖尿王和傻姑娘。要问他们二人怎么样?容俺慢慢地说来慢慢地讲。”赖尿王和傻姑娘的笑话,我从神仙叔那里听过好多遍,每听一遍依旧乐得嘴巴咧多大。
前村有个傻姑娘,后村有个赖尿王。
二人成亲入洞房,闹出笑话一大桩。
君问前因和后果,先来表表赖尿王:
一更尿湿红绫被,二更尿湿象牙床,
鼓打三更过半夜,绣鞋漂到床面上,
鼓打四更梦正香,蚂虾小鱼闹嚷嚷,
鼓打五更天快亮,屋里屋外似海洋,
螃蟹钻到床底下,蛤蟆跳到房梁上,
小鱼游在水皮上,大鱼游玩顶翻床。
这边惊醒赖尿王,那边惊醒傻姑娘。
新郎东房去拿笊,新娘西房去拿网,
逮条鲤鱼八斤半,打条黄尖扁担长,
捕条鲢鱼噘着嘴,捉个老鳖磨盘样,
黄鳝泥鳅抓不住,摇头摆尾出村庄。
…………
这些年,神仙叔只在大河湾唱大鼓书,没听说他出过大河湾。我问娘,怎么一回事?娘反问我说,你见过明眼人唱大鼓书吗?我想一想说,没见过。明眼人就是眼睛没毛病,眼前一片明的人。那个时候,走村串户的唱大鼓书艺人不在少数,或丑或俊或老或少的确都两眼瞎瘪瘪的,没一个明眼人。母亲叹一口长气说,唱大鼓书是一门要饭手艺,好模好生的一个明眼人谁惨怜你,谁要你唱?我不信邪,反驳娘说,唱大鼓书谁唱得好,叫谁唱。娘说,比方说有两个要饭的一块上我家门,一个是老奶奶,一个是劳动力,你说你先给谁?我说,先给老奶奶。娘说,对呀,我说的不就这个理嘛!
神仙叔唱大鼓书是跟陈家郢陈金嗓学的。陈金嗓有一副金嗓子,唱红唱遍淮河两岸几十年。有人编排顺口溜这样说,陈金嗓的浪(表演),陈金嗓的样(扮相),陈金嗓的唱,连听三天三夜都不觉饿得慌。后来,陈金嗓人老腿木,一副金嗓子暗去光泽。再后来,陈金嗓闭门封鼓,在家收几个徒弟聊度余生。
听村人说,小脚二奶当初领神仙叔去陈金嗓门上拜师学艺,是冒充瞎眼人去的。神仙叔的一双眼贴上芦苇膜,再骨碌都透不出一丝光亮,跟一个真瞎子没二样。小脚二奶一根竹竿牵着神仙叔磕磕绊绊就去了。假瞎真瞎到底不一样。神仙叔现装瞎,陈金嗓生疑。陈金嗓问,你是天瞎,是后瞎?神仙叔问,什么叫天瞎?什么叫后瞎?陈金嗓说,天瞎是娘胎里带的,后瞎是后天出毛病。神仙叔说,我是后瞎。陈金嗓问,你瞎几年了?神仙叔说,两年多。陈金嗓再问,你得的什么病?神仙叔说,先前好多年,两眼麻麻糊糊的一直不得劲。陈金嗓说,你比师父强,孬好瞧过十几年光景。陈金嗓是天瞎。
神仙叔跟师父一阵子过后,渐渐地放松警觉。白天里芦苇膜不动,遮人耳目。夜黑里时不时偷偷揭去。师父眼瞎,耳朵灵,觉察神仙叔的脚手白天黑夜不一样,更加生疑。
有一天吃罢晚饭,陈金嗓跟神仙叔说,今个天晚上师父教你敲鼓。神仙叔跟前跟后伺候师父三个月,陈金嗓一样都没教。陈金嗓干瘦干瘦的一个人,屁股上骨多肉少,几十年去哪里唱大鼓书都自带马扎子,嫌板凳椅子杠(硌)屁股。神仙叔知道师父喜欢坐马扎子,乐颠颠地搬一只马扎子塞在师父屁股底下,扶师父慢慢悠悠地坐下去。神仙叔问,那我现在就摆唱大鼓书的东西?陈金嗓说,你摆吧。
神仙叔绷开鼓架子,放上一只大鼓,一只鼓槌子遞在师父手上,一副响板递在师父手上。神仙叔颤巍巍地问,师父你教我敲鼓吧?敲鼓是基础,是唱大鼓书的重中之重。不会敲鼓,怎么唱大鼓书?陈金嗓说,今个天晚上换一只新鼓。师父令神仙叔去西屋搬一只白茬鼓。白茬鼓就是鼓帮没上漆的新鼓。神仙叔去西屋很顺当地搬出一只白茬鼓。陈金嗓上手摸一摸鼓帮说,白茬鼓有两只,你搬的不是那一只。神仙叔重新走进西屋,见大大小小好几只鼓,白茬鼓只有这一只。神仙叔说,师父,西屋里只有这只白茬鼓。陈金嗓说,不会吧?神仙叔说,不信,师父自个去瞧瞧。陈金嗓站起身子,鼓槌子掂手上,挨近神仙叔,照头猛敲一下子。
神仙叔问,师父!你干嘛打我呀?神仙叔两手抱头,敲出一个大鼓包。
陈金嗓说,你敢骗师父!
神仙说,西屋里就一只白茬鼓。
陈金嗓说,俺眼瞧不见,你眼怎么瞧见的?
这个时候,神仙叔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两腿一软,“扑通”跪下来说,师父!我错了!师父抽身离开说,你好模好生的一个人来跟瞎眼人争饭吃,你知瞎眼人说书风风雨雨易在吗?神仙叔紧走两步,一把抱住陈金嗓说,师父你摸摸我的腿。陈金嗓哑声呆愣住。
平常神仙叔轻轻重重地走路他是听见的,只是没想到他是一个瘸腿的人。陈金嗓一颗心软下来,重新坐在马扎子上,鼻子一阵酸楚,两团浑浊的眼泪从瘪眼窝里滚落下来。神仙叔一样热泪洗面,泣不成声地喊,师父!我骗了你!师父!我对不起你!陈金嗓伸手扶起神仙叔说,俺误会了你,俺现在就教你敲鼓。神仙叔答应一声:“哎——!”陈金嗓说,从老辈子人起,瞎子唱大鼓书成了规矩,只怕你到头来跟俺学的一场空。
规矩难破,陈金嗓担心神仙叔唱大鼓书没人请没饭吃。
神仙叔上过两年学,三国水浒诸书凑凑合合地懂个大差不差的。别人三年学艺师成,他春去冬回整一年。这一年寒冬天,村人就不请别人唱大鼓书,空下留神仙叔唱。村人说,好歹是姓曹的后,不能不给半碗稀饭喝。方圆左右唱大鼓书的都是陈金嗓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跟神仙叔算师兄弟。别人不好来争抢,多少念一份同门情义。
神仙叔唱大鼓书一般分前后场,子时为界。上晚上听大鼓书的有孩子,有大姑娘小媳妇。前场较规矩,村人叫素场。唱的书,有三国水浒西游记,有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有捉特务破案的。子时一到,神仙叔鼓槌子停下歇场。孩子回家睡觉,大姑娘小媳妇回家睡觉,剩下一窝男人。神仙叔提鼓槌子再敲鼓,唱出的书跟前场不一样,村人叫荤场。什么拾棉花小圆房叹五更寡妇守节。这些能亮一屋男人的眼,提一屋男人的神。夜半三更,我起床尿尿,那牛屋的大鼓还时紧时慢地敲。“咚咚咚”。大河湾整个冬天的寒夜都不会寂寞。
那天的事出在后半夜。
子时后,神仙叔开唱拾棉花。一男一女挨地邻拾棉花。男的在男家地里拾棉花。女的在女家地里拾棉花。男的问,俺两家的棉花谁家的白?女的说,俺家的棉花比你家的白。男的说,那俺看你家的棉花没俺家的白。女的说,你离得远,眼神不大好,没看清。男的说,那俺去俺家地边上,挨你家的棉花地近两步。女的问,你看谁家的棉花白?男的说,我的眼神不大好,麻糊糊地看不清。女的说,那你上俺家的棉花地里边。男的说,那俺上你家的棉花地里边。女的问,你看谁家的棉花白?男的说,棉花梢头上的棉花没俺家的白。女的说,那你往棉花梢头下面看!男的说,俺的眼神不大好,棉花梢头下面在哪里?女的说,你候俺解开裤带,就知道棉花梢头下面在哪里……
神仙叔唱得来劲,男人们听得更来劲。男人们熬红的两眼,“嚓啦嚓啦”点得着火。漆黑的寒夜被这些男人的红眼烧得“噼里啪啦”一阵冒黑烟。有的男人坐不住,拱出牛屋喘一喘气,冷一冷神。这当口,神仙叔猛地停下唱。男人们一个个悬吊在半天空里,半天不肯落下来。“神仙—,唱呀!”有人喊叫。“正在兴头上,卖哪门关子呀?”神仙叔依旧不言语,两眼怵愣愣地盯向牛屋的拐角里。一屋男人的眼都相跟转往那里。一时间,全都屏住声息,泥塑一般。莲花婶坐在那里,妖精一般被一屋男人忽略去。莲花婶站起身,拍拍屁股,气哼哼地走出门。
莲花婶冲神仙叔丢下这么一句话:不怕脏自个的嘴?
名震淮河两岸的陈金嗓,是靠自个的真本事。他唱大鼓书的名声正,从不脏自个的嘴。云行江湖几十年,四周村庄男女老幼传颂的便是这份名声正。相反地,那些没名分不入流的唱大鼓书艺人才靠乌七八糟的东西吸引人混饭吃。男人们喜欢听荤段子,向唱大鼓书的明地暗地提出来。提出来归提出来,唱不唱要看唱大鼓书的操守和德行。唱大鼓书的一旦开口唱,确实是自个败坏自个的名声。久而久之,也就自个封堵自个的活路。神仙叔委曲求全,下半夜偷唱荤段子,要不他一个明眼人到哪里去唱呢?
隔一天晚上,牛屋里的大鼓没敲响。早早地,神仙叔蒙头睡下。小脚二奶劝神仙叔说,天下的活路不止这一条,不唱大鼓书去找别的门路一样活!我们一窝孩子找不着乐场子,蔫头蔫脑地离开小脚二奶家,不回家睡觉干什么呢?
大和娘一样在家没事干。娘说这件事怪神仙叔,不该在后场唱乱七八糟的东西。大说这件事怪莲花婶,一个女人家怎么听得下去荤段子?娘说,男人能听,女人就能听。大问,你见过母鸡往公鸡身上踩蛋?
其实,神仙叔后场唱荤段子,只是一层窗户纸。就算女人不留在牛屋里听,男人回家躺在被窝里一样会说出来。只是莲花婶不该去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一层窗户纸捅破,站在这边的人和站在那边的人,脸面上都难看。
这一夜,神仙叔注定睡不踏实觉,我一样睡不踏实觉。神仙叔睡不踏实觉,是他不知道不唱大鼓书,该找一条什么样的活路。我睡不踏实觉,是我听唱大鼓书听半拉子不过瘾,好像爬满一身的虱子,浑身发痒难受。半夜醒过来,没人敲大鼓的大河湾真安静。我觉得静得不真实,静得心发慌。好像整个大河湾离开了地面,渐渐地飘向虚空里。
第二夜,大鼓没响,五小队的大人孩子耐不住长长的冬夜,跟神仙叔说,明个天晚上再不唱大鼓书,我们就请别人来唱了。
第三夜,神仙叔的大鼓仍哑着。不想,莲花婶走过来说,事是俺惹的,俺愿担着。神仙叔说,我得谢谢你才是,糊里糊涂地往下混日子,不如死了好。莲花婶眼热脸红说,俺想跟你说一件事。莲花婶欺近神仙叔。莲花婶的身子暄得像一团面,神仙叔看得清。神仙叔一阵心慌,声音颤巍巍地说,你要说一件什么事?莲花婶低头说,你要不嫌俺名声不好,俺愿伺候你一辈子。神仙叔慌散神,抖抖抖地不能说话。莲花婶说,你在家好生地想一想,俺不逼你现在就回话。莲花婶转身疾步离开。神仙叔冲莲花婶后背喊,过两天我给你回话!
一天没回话。两天没回话。三天没回话。这一夜,牛屋里的大鼓响起来。大鼓不是神仙叔敲的。村人花钱请的外人。莲花婶在家里坐卧不宁,拖两条重腿挪向神仙叔家。迎接莲花婶的是神仙叔失去人腔的惨叫。莲花婶预感不好,快步跑过去。小脚二奶哭着说,孩子呀,两眼瞎掉怎么过日子呀?莲花婶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扑通”一声跪在神仙叔床面前说,都怨俺害了你!
神仙叔自残瞎双眼。
神仙叔停下惨叫,换一脸苦笑说,莲花,你要不嫌我是一个瞎子,我愿跟你一块过。莲花婶说,俺养活你!神仙叔说,男人怎么能要女人养活,我瞎眼不是能好生地唱大鼓书了嘛!
神仙叔瞎眼是为了唱大鼓书。
小脚二奶说,孩子呀,明眼人的路是明道,瞎眼人的路是黑道,你怎么能往一條黑道上走呢?
神仙叔说,明道走不通就是黑道,黑道走得通就是明道。
莲花婶说,不管黑道明道,俺都愿跟你一块走。
半个月过后,靠一截竹竿,莲花婶牵着神仙叔离开了大河湾。两年后,神仙叔名噪淮河两岸。村人说,曹毛根活脱脱地就是陈金嗓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