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志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郑成功当年反清复明,将驻军之地同安县改名为“思明州”(今福建省厦门市思明区),以寄托思念明王朝之意。康熙元年(永历十六年,1662年),郑成功病逝于台湾,其子郑经(1642—1681)渡海至台,不仅承袭他的延平王之位,还继承了他的思明之志。夏琳《闵海纪要》称郑经“工诗赋,善弓马,推诚待人,礼敬明室遗宗”[1]66。“礼敬明室遗宗”就是其思明之志的表现。长期以来,人们只是根据《延平二王遗集》所收12首署名“元之”的诗歌来判断其思想感情和创作业绩。1994年出现重要转折,香港学者朱鸿林《郑经的诗集与诗歌》考订日本内阁文库所藏《东壁楼集》作者为郑经。[2]212-230该书八卷,收录480首诗歌。朱文证据充分,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同,有力地推动了郑经其人其诗的研究,由此催生出诸多论著(1)如朱双一《郑经是“台独分子”说质疑——以〈东壁楼集〉为佐证》(《厦门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阮筱琪《郑经〈东壁楼集〉研究》(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龚显宗据之编选《郑经集》(台湾文学馆2013年版);于莉莉点校《东壁楼集》,《台湾古籍丛编》(陈庆元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这些论著大大深化了郑经研究,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有关问题,如:《东壁楼集》中是否含有早年在内陆所写的诗歌?郑经为何多达四分之一的诗歌以古人诗句为题?与早期其他入台文人不同,他的诗歌为何很少描写台湾的风土人情?这些是否寄寓他所谓的“西方美人之思”?下文试分别论之。
郑经《东壁楼集序》是研究《东壁楼集》的基础文献,为下文论述方便,兹征引于下:
余自幼从师,仅记章句耳,至十余岁,方粗识大略。每读古史忠孝之事,未尝不感激思奋。缘国祚中衰,胡气正炽,余年颇长,乃日事弓马,不务刀笔。及先王宾天,始出临戎。嗣守东宁,以图大业。但公事之余,无以自遣,或发于感慨之时,或寄于山水之前,或托于风月之下,随成吟咏,无非西方美人之思。日者虏运将终,四方并起,余爰整大师,直抵闽疆。思恢复有期,毋负居东吟咏之意,乃命官镌刻,而名曰《东集》,以明己志云。永历甲寅岁夏六月潜苑主人自识。[3]762
末尾所署永历甲寅为永历二十八年,即康熙十三年(1674)。该序包含三层内容:一是早年在内地的经历,重在弓马,未及诗歌;二是到台湾之后的经历,重在吟咏,不及弓马;三是展望未来,寄意恢复大业,文武兼顾。朱鸿林根据上序的叙述逻辑,很自然地推论出“《东壁楼集》各诗均是郑经东居台湾时所作”[2]216。后来的两岸学者都信从此说。台湾学者如龚显宗说“《东壁楼集》是第一部全然以台湾为背景和题材的著作”[4]49,张鸿恺说“此书是郑经在台十年(1664—1674年)的生活纪录,也是第一部全然以台湾为背景及题材的诗歌专著”[5];大陆学者如朱双一说“该诗集……是作者在台十年(1664—1674年)的生活纪录和心灵告白”[6],于莉莉《东壁楼集·点校前言》亦持类似观点[3]605。事实果真如此吗?
今观《东壁楼集》卷八收录《忆在铜陵时有感作》:
岭上青松带雪寒,虽逢岁暮不凋残。夜深忽忆前时事,说与傍人仔细看。[3]751
这首诗当是他在台湾期间所作。正常理解,题目中的铜陵当是今天安徽省铜陵市,而朱鸿林将之理解为“郑经永历十七年(1663)十二月继金门及厦门为清兵所破后退驻的铜山”[2]216,也就是今天福建省东山县铜陵镇。这一观点有两点可疑:其一,以一个广为人知的大地名来指代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地名,违反常规,如果一定要特指,也应该作特别的限制或说明,否则会引起误解;其二,东山县位于福建南部东山岛,北纬23度左右,属于亚热带海洋气候,1月份日均最低气温为13摄氏度,东山县最高海拔仅200多米,哪里会有中等降雪才能形成的“岭上青松带雪寒”的景象?而安徽铜陵位于北纬31度左右,属于北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1月份日均最低气温为1摄氏度,冬天会有降雪。铜陵域内有众多海拔300~500米的低山,诸如铜官山、五松山、狮子山都是当地名山。李白《铜官山醉后绝句》:“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更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7]957《答杜秀才五松见赠》:“千峰夹水向秋浦,五松名山当夏寒。……爱听松风且高卧,飕飕吹尽炎氛过。登崖独立望九州,《阳春》欲奏谁相和?”[7]905李白笔下的五松山,夏天松风伴有寒意,冬天就可能松梢带雪。作为福建南安人的郑经,之所以向别人谈及铜陵旧事,那是因为对于福建人、台湾(台南)人而言,“岭上青松带雪寒”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奇异景象。所以,郑经诗中的铜陵一定是今天的安徽省铜陵市,他一定到过铜陵。
《东壁楼集》卷一收录两首以秋浦为题的诗歌也可印证郑经到过铜陵一带:
秋浦秋风起,飒飒动寒林。岸芦飞白雪,篱菊落黄金。芙蓉隐霞浦,渔舟即柳阴。洲头孤雁叫,涧里众猿吟。愁人莫向秋浦去,一夜群籁碎人心。
——《秋浦歌得心字》[3]651
泊舟临秋浦,一江景凄凉。败荷房半黑,岸芦花始飏。丹枫冷夜水,孤雁悲夕阳。落日沧波满,愁思与流长。
——《泊舟秋浦得凉字》[3]652
秋浦是泛指台湾岛内秋天的某一水口,还是有具体所指的地名即李白所写的池州秋浦?主张《东壁楼集》都是在台所作的学者,大概将秋浦作为泛指来理解。第一首诗题目中的秋浦,看似可作两解,但实际上一定是池州秋浦,有三点理由:第一,如果是泛指,首句“秋浦秋风起”语意重复。第二,诗中后四句直接化用了李白《秋浦歌》(其十)中“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7]421的语言,并沿用这四句的韵脚。第三,台湾不可能有李白笔下池州秋浦猿吟等景观。也许有人说,这首诗是想象内地景象的虚拟之作,那么第二首诗歌题目和首句都有“泊舟秋浦”的字眼,说明它不可能是遥题秋浦之作。它一定作于秋浦当地。“愁思与流长”也化用了李白《秋浦歌》中“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7]417“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7]418等诗句诗意。这些都足以说明郑经曾经到过池州秋浦,说明这两首诗歌写作于池州秋浦。秋浦与铜陵相邻,秋浦之行与铜陵之行当在同一线路上。
更明显的是,《东壁楼集》中至少有20首与长江相关的诗歌。兹引四首短诗如下:
俯临长江水,洋洋万里波。星辰若维系,天地尽包罗。蛟龙翻浪舞,乘朝拜白鼍。无限秋景色,起咏大风歌。
——《临江》[3]637-638
夜深月更皎,长江开玉屏。不寐凭栏望,水色连空青。何处吹笛响,鸣鸣声不停。断续随风送,余音入曲棂。不知何处出,隐隐度柳汀。
——《夜静闻笛》[3]644
八月凉天气,金风百炼钢。弱枝随委折,轻絮任飘飏。孤渚游丝绕,长江涨雾茫。策藜频远望,疑是带飞霜。
——《兼葭》[3]679
碧空清皎气横秋,影入长江随素流。夜静风清闲散步,逍遥对月两朋游。
——《月》[3]755-756
总之,上述种种迹象表明,《东壁楼集》收录了郑经少量写作于内陆的诗歌。鉴于《东壁楼集》中大多数诗歌缺少鲜明的台湾地方特征,我们有理由怀疑,其中可能还有一些其他内陆诗歌。那么,这些诗歌究竟写作于何时?换言之,郑经何时到过长江一带?
对此,我们最容易联想到郑成功北伐南京之事。郑成功曾于永历十二年、十三年(1658—1659)两度北伐南京,第一次北伐于永历十二年三月从厦门出发,将入长江时,遭遇飓风而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舟山。第二次北伐于次年五月从浙江发兵,六月兵逼南京,七月十二日包围南京,七月底战败,九月退归厦门。
问题是,郑经是否跟随其父北伐?没有直接可靠的文献记载可资考证。朱鸿林认为,郑经为嫡长子,不宜参加“图谋金陵这种存亡难卜但又是关键性的军事行为”[2]217。此论不无道理。令人困惑的是,他有关内陆的诗歌不仅有郑成功北伐时节的夏秋景象,还有超出郑成功北伐时间界限的冬春之景。冬景,如《忆在铜陵时有感作》;春景,如《春日渡江游望》“日暖风恬长江碧,远望极目气翩翩”[3]665、《风雨看舟前落花》“花叶重重落碧波,长江一望锦绣段”[3]665。郑成功两次北伐至长江时,都已经是夏天,秋末之前撤离长江一带,郑经何以写起春景和冬景?于莉莉《郑经年谱简编》将郑经的铜陵之行确定在永历十二年(1658)跟随郑成功北伐进军南京之时[3]767,看似有道理,却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那么,会不会跟随其他抗清将领如张煌言北伐呢?张煌言与郑成功联手北伐,他率领所属于永历十三年七月攻下芜湖、池州、徽州等地,八月郑成功退回海上之际,张煌言率部西撤,曾途经铜陵,又经无为、桐城等地,撤回南方。这时,作为反清首领郑成功之子,郑经不可能滞留在清廷统治的池州、铜陵一带。从现存内地诗歌来看,诗中也没有任何败亡时的凄惶征兆,这些诗歌应该写作于郑成功部队战败之前。
考《东壁楼集》卷四《咏昔年北征》曰:
昔岁出师往北征,弯弓带甲马蹄轻。风吹旗旆龙蛇动,雪映刀兵日月明。荒草溪边麋鹿隐,青松山里鹧鸪惊。犹须武将宣威力,一曲长歌奏凯声。[3]702
朱鸿林说此诗“不是亲身与事的描写或追述”,推测“有可能是因观看征战书画而发”[2]217-218,以此来否定郑经早年的北征经历,有些勉强。龚显宗据连横《台湾通史》记载,认为诗中的北征指永历十八年十二月台湾岛内“北路土番阿狗让乱,命勇卫黄安平之”之事,诗中“麋鹿”“山里”是“番社”无疑[4],此论亦难以服人。《台湾通史》并未记载延平王亲征之事,如果有延平王亲征之举,一定是大规模严重叛乱,史书不可能对其亲征略而不书。至于“麋鹿”“山里”更是内地常见景象,难以坐实与“番社”的关系。我们认为,“弯弓带甲马蹄轻”与《东壁楼序》中所云郑经早年“日事弓马”相吻合,诗中所写雪、松等冬天景象,与《忆在铜陵时有感作》“岭上青松带雪寒”合若符契,北征之事,应该真实存在。值得玩味的是尾联,“犹须武将宣威力”,期待武将们能有更大的作为,期待有大规模的军事行为。言外之意,自己尚年轻,能耐有限。所以,我怀疑在郑成功大规模北伐之前,郑经是不是参加了小规模、隐秘的抗清活动,到过长江沿线?文献不足征,姑且存疑。
郑经在《东壁楼集序》中叙述他嗣守东宁,公事之余,随成吟咏,的确很容易让人将《东壁楼集》中的诗歌全部当成是在台湾所作。他在序中为什么有意或无意略过内陆诗歌?他也许以此来寄寓“西方美人之思”。所谓西方美人,当指明王朝。他无法实现反清复明之梦,无法面对内陆,又难以忘却明王朝,所以采取了有些隐晦的言说方式来表达他的“西方美人之思”。
浏览《东壁楼集》,很容易发现有很多诗歌以古人诗句为题的现象。经统计,《东壁楼集》480首诗中,以诗句为题的诗歌多达119首,约占四分之一。(2)阮筱琪《郑经〈东壁楼集〉研究》有类似的统计,该书仅统计能找到出处的前人诗句,本文统计包括出处不详的诗句。以古人诗句为题,早已有之。《四库全书总目》指出:“晋、宋以前无以古人诗句为题者。沈约始有《江蓠生幽渚诗》,以陆机《塘上行》句为题,是齐、梁以后例也。沿及唐、宋科举,始专以古句命题。”[8]1410郑经这么高的比例,是值得注意的特殊现象。
郑经为什么如此喜欢以古人诗句命题?从前代诗人同类创作来看,无非两个原因:
其一,与试帖诗有关。一些举子为了参加科举考试,需要训练、提高诗歌写作技巧,就经常写作一些试帖诗。郑经《天际识归舟》和《柳陌听早莺》这两首诗题都是唐代省试诗用过的题目,“天际识归舟”出自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薛能以此为题所作的省试诗见于《文苑英华》卷一八三。“柳陌听早莺”出处不详,陶翰有省试诗《柳陌听早莺》,见《文苑英华》卷一八五。但郑经这两首与省试诗题目重合的诗歌,未必就与试帖诗相关。因为这两首诗一是五言律诗,一是七言排律,与试帖诗常见的五言六韵不同。何况郑经生于明清易代之际、反清复明的家庭,他怎么可能为了科举考试而训练诗歌写作?更何况郑经后来继承延平王之位,完全失去写作试帖诗的必要了。
其二,与好古拟古有关。有学者认为郑诗以古句为题,是因为郑经好古拟古[9]86,受到复古思潮的影响,延续了明代的宗唐之风[10]117。通常而言,拟古、仿古之作大多承接原作的大意,与原诗关系密切,如李白的《行路难》与鲍照《拟行路难》在题材与语言上有着较为明显的联系。而郑经的诗歌往往与所用诗句的原诗没有这么密切的关联。如《江流天地外》题面出自王维《汉江临泛》,王诗为五律,郑诗则为七言古诗:“渺渺高峰千寻峨,洩洩汪流万里波。潆洄四极连天地,沧溟远处作行窝。回看出处接云汉,宛若碧空泻银河。悬崖湍激行舟少,朝暮惟存山鸟过。”[3]660《荷风送香气》题面出自孟浩然五言古诗《夏日南亭怀辛大》,郑诗则是一首七律:“江亭五月水漫天,池内莲花傍槛穿。一曲清流摇汉影,千重瑞气绕波烟。无分入座香皆满,几度闻风兴欲颠。幽馥飘飘何处起, 碧筒动里正堪怜。”[3]721尽管郑诗与原作主题上有相关性,但差别更大,绝不是原诗的拟作、续作。
对郑经而言,上述两个原因似是而非。与前人不同,他多用古诗句为题,主要出于他的个人爱好。
首先,爱好唐诗。在所用119句古诗中,除萧纲、左思、陶渊明、谢朓、苏轼、孙蕡(明)等6位诗人6句诗之外,其他可考的100多句都是唐诗。其中又以初盛唐诗人居多。经统计,出自杜甫诗歌19句,出自王维诗歌10句,出自宋之问诗歌6句,出自张九龄诗歌5句,出自李白诗歌4句,出自孟浩然、岑参、张说诗歌各有3句,体现出郑经对盛唐诗歌的喜爱,这当然与明代诗必盛唐的大背景相关。
让我们略感意外的是,郑经不仅从杜甫、王维等著名诗人之作中选取诗题,还从一些普通诗人普通诗作中选取诗题,如《别离同夜月》诗题出自王适《蜀中言怀》,《溪深地早寒》诗题出自崔颢《发锦沙村》,《当轩半落天河水》诗题出自苏颋《侍宴安乐公主山庄应制》,《清怀寻寂寞》诗题出自吴少微《和崔侍御日用游开化寺阁》,等等。这些诗人没有别集单行,他是如何获得这些唐诗的?难道郑经阅读面特别广博,有着非常丰富的藏书?经查,这些诗歌包括上述杜甫、王维等人诗歌,全部见于钟惺、谭元春所编的《唐诗归》。《唐诗归》编纂于万历末年,三十六卷,初刻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风行一时,几乎家置一本,从万历至明末,先后刊刻九次,平均每三年一版。[11]115-120郑经毫无疑问会阅读这部畅销天下的唐诗选本。巧合的是,《唐诗归》入选盛唐诗歌最多的诗人是杜甫(316首),其次是王维(112首),这也是郑经借用诗句为题最多的两位诗人,入选初唐诗歌最多的诗人是宋之问(49首)、张九龄(47首)[12]454-455,他们也是郑经借用诗句为题名列第三、第四的诗人。所以,可以肯定地说,郑经这类诗题基本来自《唐诗归》。
其次,爱好写景诗。《东壁楼集》中,时事题材的作品非常有限,山水风月题材却相当普遍。当郑经游览自然风光时,触目所见的景象会唤起他熟悉的唐诗记忆,便信手拈来,作为即景抒怀的题目。他所选用的诗句,基本上都是写景诗。兹以他所用的杜诗为例:
江湖后摇落(《蒹葭》)、松浮欲尽不尽云(《阆山歌》)、红见海东云(《晴二首》)、山光见鸟情(《移居夔州作》)、玉山高并两峰寒(《九日蓝田崔氏庄》)、绝岛容烟雾(《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四十韵》)、江路野梅香(《西郊》)、青惜峰峦过(《放船》)、水色含群动(《瀼西寒望》)、寒江动碧虚(《秋野五首》)、孤云亦群游(《幽人》)、花柳更无私(《后游》)、江鸣夜雨悬(《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江流宿雾中(《客亭》)、花叶随天意(《冬深》)(3)《杜诗详注》卷二十二《冬深》作“花叶惟天意”,《唐诗归》卷二十一《冬深》作“花叶随天意”,可见郑经所读杜诗应是《唐诗归》所选内容。、江山非故园(《日暮》)、星月动秋山(《草阁》)、暗飞萤自照(《倦夜》)、五月江深草阁寒(《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
杜诗本以反映时事著称,而郑经撷取的诗题几乎是清一色的写景诗句,鲜明地体现出他的取向。
第三,爱好律诗。《东壁楼集》按体裁编撰,一体一卷,看似各体均衡,其实不然。兹就各卷诗歌及以诗句为题之诗统计如下:
卷次体裁诗歌总数以诗句为题的数量所占比例卷一五言古诗88910.2%卷二七言古诗601321.7%卷三五言律诗1044443.3%卷四七言律诗894449.4%卷五五言排律4139.8%卷六七言排律2114.8%卷七五言绝句2428.3%卷八七言绝句5335.7%
从上表可以看出,五律与七律合计193首,占总数的40%,优势明显。恰恰在这两种样式中,以诗句为题的诗歌占比最高,两者相加共为88首诗,占以诗句为题总数119首的74%,体现出鲜明的体裁倾向。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五律、七律更适宜经营出工整的刻画景象的诗句。
上述因素,可能还只是郑经爱用唐诗为题的表层原因。深层原因是郑经的延平王和“先朝汉臣”的特殊身份,让他形成了存同去异的文化心理,倾向于用唐诗为代表的诗学传统来写他熟悉的风光,寄托他的“西方美人之思”。仅就此而言,郑经以古人诗句为题,与《四库全书总目》所说的以古句为题,似同实异。他少了写作试帖诗的功利动机,少了写作拟古诗的多重束缚,多了自由选择、自由发挥的空间,还能上承唐诗的精神,给人以亲切感,这既有利于唐诗的传播,又有利于扩大自己诗歌的影响。郑经以其特殊的地位,将《唐诗归》带到台湾,以其中一些诗句为题,对台湾早期诗歌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示范和引领作用。不足之处在于,这类以前人诗句为题的诗歌,难免重复前人已道之景,导致不够新警。
早期渡台文人普遍带着好奇的眼光,热衷于吟咏台湾的风土人情,举凡天文气象、奇花异果、山川道路、原住民风情、台湾八景、台湾竹枝词等等,连篇累牍,以致台湾风情书写成了渡台文人写作的重要内容。郑经却与众不同。朱鸿林早就指出,《东壁楼集》作为史料的不足之处,“在于它们没有道及台湾各处山川原港和城乡居聚等地理名称,没有吟述风土民俗和民生物态,没有触及岛上的实际时事……诗歌的命题和取材,大多数以寄情遣兴和山川风月为主,有托意而未必有实指”[2]220。也就是说,《东壁楼集》的大多数诗歌缺少应有的台湾地域特色。
客观地说,《东壁楼集》有少数诗歌带有一些台湾的地域性。如《雨》写台湾的雷暴天气,比较形象:“海气合空际,飞云乍触石。电光忽闪烁,雷霆声吓吓。烟雾席卷来,皓日变无赤。烈风吹淅淅,骤雨飞入宅。沟壑水漫漫,盈流遍千陌。欢呼声载道,歌薰绕霄碧。”[3]630-631只是这类诗数量很少,而且其景也非台湾所独有。还有一些诗歌含有台湾地名,则非台湾莫属。如这首《题东宁胜境》:
定鼎宁都大海东,千山百壑远横空。芳林迥出青云外,绿水长流碧涧中。两岸人烟迎晓日,满江渔棹乘朝风。曾闻先圣为难语,汉国衣冠万古同。[3]701
郑经东渡台湾之后,改东都为东宁,作为明郑政权的首府,在今台湾省台南市境内。全诗气势宏大,一气直下。第一句个性鲜明,独一无二,但以下各句,则流于宽泛,未能写出东宁的地理位置和环境特点。他的《东楼望》与此相似:
东阁出水滨,骋望若无凭。环槛青山耸,大海云气蒸。风恬波不扬,戏潮双石鲮。远岫何葱翠,芳林晓烟凝。未报秋光转,已见逐鸟鹰。临风动远怀,击楫念清澄。[3]629
东楼即是郑经的住处东壁楼,诗中三、四句状东壁楼的环境,特点相对突出一些。但其他诗句则没有地域特色。他对另一住处潜苑的书写也是泛泛写来:
潜苑楼台上,巍巍接碧天。红莲含宿雨,绿柳带朝烟。归鸟集芳树,游鱼跃紫渊。夜思还入梦,拟到白云边。
——《题潜苑景》[3]675
翠楼高耸半云天,潜苑芳林绕瑞烟。辛夜不堪垂薄钓,轻舟拟驻绿杨边。
——《再咏潜苑景一绝》[3]752
诗中所写只是普通的春夏楼台景象,如果就诗论诗,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这座潜苑是在台湾还是在内陆,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是王邸还是富家别院。
郑经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好奇心或者没有足够的表现力?当然不是,前引《忆在铜陵时有感作》所写雪压青松的冬景,说明他对不同地方的景色葆有兴趣,《秋浦歌得心字》所写秋浦景象,能娴熟地化用李白《秋浦歌》中诗句,轻而易举地锁定秋浦其地,说明他年轻时就具有较强的诗歌表现能力。难道是他对台湾、福建的环境太熟悉,以致他对台湾的风土人情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也不尽然。同是福建人的王忠孝写下了《东宁风土沃美急需开济诗勗同人》等诗,福建人卢若腾写下了《东都行》等诗,说明在很多福建人看来,台湾还是有着诸多差异。
究其原因,关键之处在于郑经的独特身份。
郑经渡台,继承其父的延平王位,既是明郑政权的代表,也是台湾的主人。他具有较强烈的主人公意识。如他能关心民生,有苦旱求雨之作,天未降雨,便自我罪责。其《祈雨未应自罪三章》其一曰:“祈雨不来心未虔,皆繇予罪深如渊。昊苍若悯万黔苦,早赐飞云触石天。”[3]753他有享受歌舞的特权,如《东楼宴舞》:“缈缈高楼笑语香,娇姿双舞白霓裳。酒阑忽听凌云曲,宛若流泉洗醉狂。”[3]755他还能有人伺候出游,如《和柯仪宾侍游潜苑咏》。而其他渡台人员,无论是否做官,纵然官任道台,也都难以摆脱宦游客台的角色。作客他乡,自然带有他者的眼光。这是郑经与其他渡台人员的本质区别。作为主人,他不能带有他者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土地和子民,更不能放大所治地区的荒蛮落后,愚昧无知,而应该适应、习惯这一切,并努力发现其优长,弱化其短处。《东壁楼》吟咏其住处:“高楼远峙白云边,绿海环城动碧涟。孤渚彩霞生画阁,一江明月度渔船。朱帘斜卷盘波日,玉槛横栖出岫烟。听政余闲觉寂寞,寄情山水墨翰筵。”[3]712-713前六句写景高华富贵,俨然王家气象,末联“听政”二字体现了他的延平王身份。王者身份注定他不能把东壁楼写得简陋寻常。
同时,郑经拥戴南明政权,又是明王朝的臣子。《题东壁楼景自叙》曰:“西郭楼台近水滨,青山白云相与邻。试问阁中谁隐者,昔日先朝一汉臣。”[3]751先朝指明王朝,“汉臣”突出与满族政权的区别。他以“先朝汉臣”自居,把自己当成是明王朝隐居在台湾的一个大臣,期待有朝一日能回到明王朝。《自叹自想》云:“渡海东来忽几秋,勋名未遂不胜愁。卧龙犹复待云雨,有日高飞遍九州。”[3]752他希望能反清复明,颇有些壮怀激烈的情绪。《悲中原未复》曰:“胡虏腥尘遍九州,忠臣义士怀悲秋。既无博浪子房击,须效中流祖逖舟。故国山河尽变色,旧京宫阙化成丘。复仇雪耻知何日,不斩楼兰誓不休。”[3]704这种“先朝汉臣”角色及其背后的大一统思想,强化了台湾与明政权的关联,使得他将台湾视为明政权的一部分,从而有意将台湾与内陆一体化。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郑经自然有意淡化台湾的地域性差异,更加注重与内陆的一致性。他一再以唐人写景诗句为题,选择性描写那些与内陆相同的台湾风光,忽略那些陌生化的对象,就是这种“先朝汉臣”意识的产物。爱用唐诗为题,题写习见景色,与少写台湾独特风情,正是一体两面。他的《江山非故园》说得明白:
绿海波流西复东,新城瑞气绕帘栊。故园深趣犹堪赏,旧国中宵还入梦。舞罢更残常耿耿,醉余胆苦自忡忡。江山景色虽然异,风月清辉万里同。[3]711
他在台湾思念故乡,梦回故园,梦醒之后,看看身边景象,顿感“江山非故园”,认识到此处景象与故园的诸多不同,但他并没有将不同之处写出来,而是跳出具体景象,反用杜甫《日暮》“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之意,以“风月清辉万里同”来消弭差异,类似“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之意,体现了存同去异的文化心理。
在这种心理作用下,郑经出游时的眼光总是落在似曾相识的山水风月上,以便从中获得心灵的慰藉,借以排遣自己的忧愁苦闷。如《河上逢落花》:“泛舟河上去,绕遍绿长堤。河水汪洋大,始觉山雨霋。浑流千里出,落花万点缇。挥棹忘远近,疑入武陵溪。”[3]632写的是习见的河岸美景,结句落入桃花源,给他以精神享受。又如《独立》:“静听碧涧流,倚仗空独立。云峰层层绕,重雾苔径湿。潺湲清有韵,泉出千仞岌。乱石叠涧中,溪流声转急。伫望自神怡,不觉红日入。”[3]639他像是个隐士,独自游览,静静地欣赏着山水清音,达到“神怡”的目的。这些普遍性的景观,让人们无法判断是写作于台湾还是内陆。下面这首《秋夕书怀》则可以肯定写作于台湾:
浩然景高秋,悠悠泛清览。远怀动凉宵,临风忽有感。渡海今十载,未能大披胆。岁月转相催,忧心自惨惨。夜清天更高,河流水澹澹。排解忧郁情,烟月笼菡萏。[3]633
来台十年,岁月蹉跎,有志难酬,悲秋情怀涌上心头,让其心情更加忧郁。于是,他像传统的士大夫一样,借助最常见的风月、花草来加以排解,可见他一直扎根于中华传统文化之中。
当时,明郑是独立于清王朝、尊奉南明的海外政权,那些客台人员在政治身份上难免有些尴尬。他们既不能反对明郑政权,主动投身于清王朝, 又不能投靠仅具象征意义的南明政权,只能寄身明郑政权,得过且过,一边思念故园,一边在台湾新奇的风土人情中获得些许乐趣。郑经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仅思念故园,还心系明王朝以及传统文化,寄望于反清复明,回到明王朝,回到内陆。他在《东壁楼集序》中用“无非西方美人之思”来概括自己诗集的主旨,这是立足于台湾对文学传统的巧妙点化。相对于台湾而言,明王朝在海峡之西,堪称隔水相望、可望而不可即的西方美人。《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苏轼《前赤壁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郑经从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诗句中提炼出新的表达——“西方美人之思”,用来指代他对美丽的故园山川、对明王朝以及中华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的思念,别具慧心,避免了过于具体而落于形相的局限,内涵丰富而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