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斤铁有多重?十二岁时,我对这一重量有了深切的认知,比我对这一重量认知得更深层、更彻底的是我的同学李新铁,还有李新铁的姐李铁花。
我和李新铁三十几年前同在铆金厂子弟小学,同级同班。班里我俩是长得最瘦小的,像两根木杆子,共同点使我们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两根木杆子凑到一起就是一双筷子,做事不比其他孩子差。
那会儿,子弟小学的学生放晚学后并不急着回家,聚在与学校一路之隔的工厂门口,男孩子们弹玻璃珠子、女孩跳皮筋,闹上个半钟头,工厂里的大铁铃“铛…铛…”响了,大铁门拉开,大人们拖着疲惫的步子鱼贯走出工厂,我们这些等候多时的孩子,一窝蜂雏鸟待哺般地奔向各自的父母,各找各爹妈,各回各家。走出的工人里,最显眼的就是李新铁的父亲,大人们都叫他“李八级”。李新铁瘦小他爸李八级却壮实异常,赛半截子铁塔矗在那,他若站在人跟前,两个成年人都能被他宽阔的身躯影壁住,可想而知块头有多大。
李八级是铆工,干得是抡锤打铁的活儿。记忆里,他永远着一身被油渍浸染成铁青色的工服,斜挎着同样铁青色的帆布包,紫铜色的脸,说出的话语带着金属碰撞的锵音,震震的。我担心李新铁那瘦小的身板哪一天会不会被他爸粗犷的嗓门震飞了。李八级下班手里总拎着把铁锤,特制、比正常铁锤大,长柄、锤头粗实,像熟透了的西葫芦。李八级很爱惜铁锤,打理得油光锃亮,据说晚上睡觉时都搂着。铁锤大,帆布包装不得,用手挽着,这就显得很威武了,像是小人书里擎着铁锤的武将,李元霸或是岳云。李八级人威风,面相也凶巴巴的,脸黑沉下来像戏台上的花脸,不管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怕他,躲着他。李八级在家也从来是说一不二,李新铁姐姐的名字李铁花就是他的“杰作”。李铁花和她妈因为名字的事没少和李八级抗议,可是没用,李八级执拗得很,面对妻女的不满,他说:“女娃叫啥不行,我半辈子和钢铁打交道,生得娃不叫这叫啥!”李铁花那会儿上中学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女同学们都叫玉兰、茉莉之类的,不但雅致听起来还带着花香,到她这儿也是花却是铁花,铁花是什么花,她不知道,但她能肯定铁花既不雅致也不可能有花香,不该是女孩的名字。
李八级的八级代表的是八级工。那年代,工人的级别到了八级就是最高了,到顶了,不光是工资上比别人高,本身也是一种荣誉,一般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才能熬到的级别。李八级四十刚过半就达到了,厂里不知多少人羡慕。李八级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八级工,实质上是七级工外加一个浮动级,这个浮动级不固定,像是钓鱼的漂儿,今年工作表现好,浮上来,有这个八级,来年,没啥成绩,说拿掉就拿掉了,当年铆金厂几百号工人,像李新铁父亲这样浮动八级的只有两个。李八级能得到这待遇,全因为他手上的功夫,很多人都见识过李八级抡油锤,他身大力不亏,两个手腕一翻拧了个花活,锤头破击空气发出哨音,一米长的锤柄以他的手腕为圆心,漂亮地划出一个圆,左一翻一个圆赛似雏鸟展翅;再换右手,右一翻一个圆又赛似老燕归巢,左右往复极为好看。李八级抡起铁锤有准头轻重,与他合作把钎子的工人根本不用担心打到手。有人做过实验,在一块小镜子上铺了张油纸,李八级抡锤蜻蜓点水地一砸,一抬锤,油纸轻巧地被粘走了,镜面却丝毫未伤,可谓之一绝。
那一年,铆金厂调级,李八级和另外那个和他情况一致的工人都在调级的范围,可他们俩只有一个调级的名额。那段日子,李新铁总是在其它家长下班好久后,才等到他爸李八级拎着大铁锤一身汗地走出来,李八级的性子那段日子也变得更为急躁,眼睛里只装得下锤影子。没多久,调级名单下来了,却没有李八级,也就是说另外那个七级的工人成了真正的八级,而他还是浮動着的。再有人叫他李八级,李八级脸上就挂不住了,一张紫铜色的脸变得阴沉沉的,这让他觉得臊得慌,干活抡锤时就走神了,一不小心砸到了自己的脚趾头。李八级砸到了脚趾头,这在厂里可是爆炸性的新闻,这多少让人难以置信,要知道它是有绝活的。被砸的两个脚趾头肿得像两根粗大的胡萝卜,走路受影响,干活肯定不行了,李八级回家养伤。
李八级在家里卧床养伤,我们那阵儿,勤工俭学也不用上学。勤工俭学的任务是中小学生一周的时间每人交三十斤废铁,我和李新铁还有他姐李铁花组成了一个互助小组。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仨个像逃出笼的小鸟四处乱闯乱飞,不是找铁而是疯玩,等玩够了离交任务也只差四天了,先前想好有废铁的地方早被别的同学捷足先登了,大家都在找铁嘛!搜寻了一天,找到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废品,离三人九十斤的任务相差很远。李铁花忽然想到工厂后面有片倒塌的旧厂房,旧厂房废弃的水泥梁里肯定有钢筋,钢筋是铁。我们立刻偷拿了李新铁父亲的大铁锤赶往旧厂房,三个小人轮流砸梁,李铁花身材随李八级壮实,砸梁她是主力,三天,生生的砸碎了一根六七米长的梁,得到了梁里的钢筋。
交任务那天,我们把找到的废铁往地秤上一堆,八十斤,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沮丧,三个人三天的辛苦也没能完成任务。我们三个蹲在那琢磨到哪再找十斤铁呢!李铁花看看手里的铁锤,一跺脚直接把大铁锤掖到废铁里了,再上秤九十五斤,超额完成任务,原来我们抡了三天的铁锤有十五斤重。
李八级的脚伤养好了,可铁锤却没有了,到学校去找,铁锤也早已跟着别的废铁不知去往何处了。没有那把特制的大锤,李八级抡别的锤打钎忽然失去了准头,不是抡空锤就是奔着扶钎人的手去,弄得没有人敢和他配合,他又重特制了把铁锤仍不行,没有以前的手感了。年底测评,李八级的浮动级被拿掉了,真正意义上不再是李八级,从此他一蹶不振,不再有往日的威风。
三十几年过去了,铆金厂在十年前搬到了城市边缘的开发区,原址栽植了一片糖槭树。李八级现如今七十多岁,有时我看到他在糖槭树林里独坐,风吹过枝杈发出阵阵呼哨,很像他当年抡锤时发出的哨音。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李丰,石油工人业余时间爱好写作,有作品见于《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吉林文化》、《意林》等刊物,萧红文学院十八届青年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