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杨松
我是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势打开一段向北的行程和生活的。这种状态让我不由想起一句古老的歌词:我是一只小小鸟,拍拍翅膀就起飞!但我知道我没这份率性或者说洒脱,因为,我完全是被动的!
事情的缘由其实很简单:通过第四次公选,我像一艘用力过猛又幸运终结的破船,最终一直被搁浅在这个日夜与文字相亲的职位上——它就像个固若金汤的堤坝,死死拦住了我人生向前的水流。如果我足够诗意,尽可以把每一粒文字想象为穹苍炽灿的星辰,让它们把每一个凡间的日子照亮。但经久积深,时移性迁,我的内心早已翻墨入空、散色成云,进入滋漫雨季,长出垂厚苍苔。每一天,我如一只作茧自缚的蚕,把自己囚禁于斗室,用一枚手机和山高水长发生一点藕断丝连的关系。然后万征兄说,推荐你去京城G部借调一年吧,用一年的时间进行切换或试图篡改,来来往往皆是体验,皆可顿悟,或许是不错的考虑。面对他的盛情,想想置身处境,我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个人的履历、撰写的材料、发表的文稿……万征兄代我转呈了一大摞资料到G部,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领导审核、等会议研究、等办理手续、等正式通知……G部负责与我微信联系的是小X,卷舌的音质纯正而明亮,很容易就暴露出年轻的属性和工作的炽情,却有着云淡风轻的冷静和抽丝剥茧的逻辑,让我在他面前丢盔弃甲、唯命是从。
时间似乎停滞下来——在单位,少旺兄已将我手头事务作了必要交割,且不再分派新的任务;于G部,借调的函件迟迟未出,正式的通知也迟迟未下。有一个多月,除了零星参加会议、收尾几份文稿或为赴京作些必要准备,我成了一朵最闲的云,暮卷日舒,无风而止,长久搁置在一把竹藤椅上无事消停,或偶尔飘荡去同事办公室闲叙小坐,只等京城一纸风来,把我刮去G部,短暂泊停再刮回来。
将我的中年深度豢养的妻子小H,开始心事复杂地襄助我整理北上的行囊。她有用近四十年养成的丰润和白皙,以及勤勉和脾性。除了将我所需的办公物品、替换衣饰、洗漱用具等分门别类、按部就班装进一只阔深的拉杆箱,也将一些唠叨见隙插针、妥帖装入,让我的行程变得更加凝重。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相隔2000公里的距离和一年的时间,都不是她所轻易能抵及的,我所发生、她所不知的所有“好”或“不好”,都是她所关心的,也是她所担心的。
就像剧情总是随时反转,我所有的准备最后都只是形同虚设的一场预演——那个下午,几丛洁白的云朵在山巅游弋盘桓,炽灿的阳光在广袤的山川大地把纯白的亮色细细涂抹,描饰出一蓬蓬水渍一样的暗影,濡热的风从山坳盛情传送过来,窗前的草木开始随风恣肆扶摇。我蜷缩在斗室嘶嘶的冷气中无所事事,便接到了小X的微信,让我参加第二日下午两点的一个岗前培训和测试。这条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微信就像一道急急如律令,让我措手不及也不知所措。我说我远在R城临时也不知能否刷到票,是否能代为请假呢?他说须请示领导再回复。几分钟后他回了一条微信:不能请假,必须参加,赶紧刷票吧!然后不容置疑发给我一个与会的位置——我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是15点47分。
已不可能再回家拾取行李箱,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弥足珍贵、不可辜负的。在等小X回复的几分钟里,我已网上搜查了去京所有的可能:下午已无航班和直达高铁,第二日上午最早的高铁抵京在16点后,最早的航班抵京是13点后……唯有赶16点30的高铁去C市,再赶晚上19点30的Z车第二日上午抵京才是最佳方案——当然,前提是能在去京成灾的暑期刷到票。
从单位去高铁站近10公里。我拎起公文包就往楼下赶,然后网上约车、光速抢票……整个过程思路清晰、节奏紧凑。20分钟后,我像一粒随势入流的水滴,被汹汹人潮卷进了去C市的高铁车厢。对票入座,一股透支后的倦怠昏昏袭来。但我还不能歇睡:给手机及时补充电量,再给必要的人或短信或微信以简单告知,从记忆的旮旯里翻寻北京可供接站的朋友并衔接,在高德地图上查询会议的地址与路线……似乎刚理出个简单头绪,喧嚣的C市便在窗外抬起了日渐丰满的身影。
抵达C市已近18时,恰是这座省会城市的下班高峰。從高铁站到Z车站,正常车时约40分钟,这让我的转乘丝丝入扣、并无闲暇。好在这次突然去京本就是最大的“意外”,之后也就无更多意外。几场克制而温婉的小堵过后,19时前,一辆天空般湛蓝的的车将我抛在了Z站广场。此时落日浑圆,晚霞如灿,以缱绻的告别点亮我心中的缤纷诗绪。
Z车守信而发,趿着哐当作响的长足音,捎带我沿两条硬冷的铁轨奔赴水深火热的北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卧铺躺下来,我开始放纵自己的倦意随风滋长。车窗外,暮色层层铺展,天渐渐黑严实。不时闪过的村庄,灯火和夜空互相进入和占有。没有月色,熟稔的星光温柔照耀陌生大地——但我不知道,有哪一颗会照亮我北上的路?
阔深的G部机关院落像只偌大的瓜,结挂在长安街壮硕的藤蔓上,带着日常生长的蓬勃声迹。戒备森严的铁门口,有大盖帽捏着一张文件纸,让我们掏出身份证一一核对后鱼贯而入。进入有些神秘的会场前,我们的手机被放入指定的铁皮柜。下午分别是公文和保密培训及测试,安排的笼统而又紧凑,让我们如临大敌、如履薄冰,虽然台上的授课者信手拈来、云淡风轻。
负责接洽的小X说,领导还在出差,但领导之前说了,希望你能早点儿过来帮忙——是否就留下来开干?这让我陷入了纠结:劳师动众来京一趟就为这半下午的培训和考试再立马回去,这显然不符合经济学法则,也不是我所心甘情愿的;但留下来,除了出行仓促未带行李,还有个岗前测试给搁着。万一最后测试成绩不合格必须滚蛋,那我留下来这段时间所有的靡费(物质的、体力的和精神的),都将是毫无意义的。
但我还是决定听从小X的建议留下来,用返程的差旅支出添置些必要的用物,也用这些天来尽可能了解些我即将展开的工作。G部的职能无疑是高大上专的,于我而言,它的陌生,就像是个完全未知的巨大悬念,让我一直仰之弥高、胆战心惊。我只能保证自己的工作态度,但不敢确定自己的工作力度,然后随时做好被遣返的心理准备。
岗前测试的成绩迟迟未出,这让我的滞留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困地。首先住宿是个大问题:我所暂歇的旅店,距G部的万寿路办公院落位置适中,公交车三站路程,但却条件简陋、价格不菲。假如一直住下去,加上每日必须的衣食行用等诸多花靡,会让我随时感到经济基础在沦陷、上层建筑在崩塌。或许再偏远些会有性价比更高的住处,但以我对北京的熟悉程度,以及这份不端人碗、却受人管的要命工作,显然都不太现实。那一刻,我开始由衷信奉“安居乐业”的至理!
不行,还是得妥帖解决住宿问题——我决定租房,并对我最终留下抱持乐观。接下来的几天,我在中介的怂恿和带领下,以结婚为目的的相亲一般,在附近的出租房里反复转悠,满怀热情、饱持耐性在距离、环境、面积、楼层、装修、价格等维度上反复比较和权衡,试图为一年的肉身和灵魂找到最好的托付。好在北京是大气的、包容的,并以她的大气包容了我这个朴素却不算简单的心愿——最终,我在万寿路西街找到一套楼梯房顶楼的单居室:万寿路西街11号院4幢603室,这里将成为我今后一年的出发地和归址,除了局促地打开我生活的日常并以此建立与外界的必要勾连,也必将嵌入我余生的记忆里。
万寿路西街11号院4幢603室确是局促的:38.2平米的产证面积,剔去公摊后分割给厅厨卫房,即便一个人辗转,家居用物也得以层层堆叠的方式向空间立体生长(就像岁月在我日渐陈旧的肉身上层层堆叠)。但这里却是我多处巡浚后一见倾心的居所——从我日常上班的G部,沿车流汹涌的万寿路穿一个十字路口,200米后左拐入西街,再走一里地就到了院子。万寿路西街是条狭缓的街巷(开学后会有奔腾涌泻的繁华,然后我与老人、孩子们的代际时光在此叠聚),两岸有冠盖浓遮、繁荫蓊郁的成排街树,和年久积深、旧迹斑斑的屋舍建筑,到处显露出与老北京适配的历史深重感,让我有一种纵深契入的愿望。11号院把一簇低矮的楼房襟抱怀中,也把多年来楼房里所发生的一切襟抱怀中,却把浩茫的天空大度让出来,也把树影风迹、云卷霞舒让出来。院墙外就是盛名昭著的北京育英学校,透过校门便能看见毛主席“好好学习”的遒劲题词,彼时炎炎暑假,校舍寂静,和风阵阵拂过,繁密的树叶噗啦作响,接替师生把盛夏的诗行热情吟咏——等九月到来,我将沿一条学习的路径,和他们一起重新开始。
可当时,除了与生俱来也无可更改的逼仄,603室却是以破败、蓬乱、脏污呈现我面前,也彻底暴露了前任租客紊乱的生活。好在我善于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也能透过尘埃看到明玉,能深挖出她潜藏的美质:我请来钟点工彻底清洁一遍,又请来修理工做必要的修缮,为空调加氟,把纱窗和窗帘全部更换,将非关键器物统统抛弃,给大床蒙上靠套、垫上竹席,沙发包上一蓝条纹棉布单,再就势将各式书本和一些摆件美学穿插于几只柜子里,第一时间开通歌华卫视和联通宽带,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打开……我澄亮的气息便氤氲在灿然一新的603室——她就像一个逆来顺受的时空容器,有着身不由己的随机性,前任租客的衰败生活已经彻底结束,然后我崭新的生活插入进来,一年后又会有他人的纷纭生活继续介入,此起彼伏地填充连缀起她的演绎历程。
那些天,每一个清晨,當鲜亮的朝阳以液质状流泻窗台,浸漫铺迭在房间木地板上,我缓缓起身,洗漱,再穿一双布鞋,拎一只布包,花十数分钟步程一路逛荡去G部。在车流如涌、淤堵成灾的万寿路,我是为数不多的从容步行者。借调的手续未办结,没有出入证,我必须等某个同事到办公室后,通过传达室电话办理来访人员登记,才能以来访者的身份穿过执勤武警戒备森严的盘查进入院子。在这栋大楼的十六层,我像个无关紧要的配件,被小X随手安嵌在一只工位里,与另外六人共同构建起一个办公室的整全。小X已经将我对接给了一个处长和两个副处长,某副处长又带我衔接了分管副司长,但他们显然太过忙碌,以至无暇亲自向我交付任务。应我之请,几个处长各抱了一摞资料给我熟悉并学习,然后我蛰伏工位,以垂首躬身的虔诚姿势,努力将目光和思绪贯注在纸页间的文字里,试图将自己原本不多的知识和能力体系彻底颠覆并有效重构。
于我而言,这是一种陌生的工作氛围——除了此兴彼落的电话声、来人来访的说话声、翻动资料的唰唰声,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键盘声声不绝,全然没有同事间的随意交流。他们都专注在手头繁忙的事务里。事务外的我暂陷在浩繁的业务资料里无力自拔,并对它们的总量厚度和专业深度抱持惧意。我用一支小口径红笔在陌生的纸页上纵横往来、勾画涂写,试图记住那些艰涩的文字并弄懂其中之意,但显然,这于我需要过程和耐性,更需要时间。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所需要的时间,会大大超逾他们所给我的时间,然后我必须默默离开、独自暗暗泪流。
中午十二时,我们几个同期借调者会相约去负一楼餐厅,用一张接待卡吃四十元一份的工作餐。似乎种类蛮多,汤汤水水俱全,皆是北方口味,面食,麻辣,凉拌菜……都在暗示我要入乡随俗,及时修改自己的味蕾和其他惯常,然后从工作、居住、饮食……全面彻底地适应。我鼓励自己尽量多吃,午饭后靠工椅上眯一会儿,还得继续在专业资料的深水区反复扑腾——这不仅挑战智力、考验耐力,更消耗体力,我必须为自己补充足够的热量,用“形而下”支撑起“形而上”——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我,这是一种不失明智的方法论。
最美好的是黄昏。5:30过后,假如没有紧要工作,我便可揉搓酸涩胀痛的眼睛,让屁股坚决逃脱一张工椅的严密束缚,从水深火热的团体工作向温柔恰切的个人生活幸福撤退。天空是浑厚浓郁的湛蓝,有着凝结的质地和无垠的浩大。炽灿的夕阳肆无忌惮穿透空气泼洒下来,涌漾着披风流动的韵致,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细细清洗一遍。风止云凝,飘浮的白云羊群般偃卧蔚蓝天空窥望人间。但风很快会来,风吹云动,草木扶摇,也推搡着万寿路的车水马龙汹汹涌流。晃动的枝叶筛子一样,将灿亮的阳光粒子筛在人行道上,也筛在行人身上。纷披的落叶无边心事般飘缀路面,将初秋的诗行抒写。我把拎包掼在肩后,以进二退一的节奏和漫不经心的意态,用陌生的足迹问候着沿途的每一块人行道地砖,让目光巡浚着经过的每一家店铺,凭嗅觉辨别着黄昏沿街的各种气味,将自己一步一步送回西街11号院,也耐心目送一枚沱红的夕阳一步一步落下城际线。
上603室之前,我会于西街择一地儿,把一个人的晚餐解决掉。西街是条铺迭着丰富生活元素的街巷,假如将就一些,吃喝用度可一应俱全就地解决。“槐荫酒家”“北平食府”“客四方”“卢大姐土豆粉店”……我极具耐心地沿街挨店尝试,小心翼翼辨别着口感并划算着价格,试图找到可供一副肠胃长久托付的店家。在消费水平同样地位彰显的京城,似乎“买”是生活的唯一路径,“省”是生活的唯一态度,我除了必须很快学会与自己长久好好相处,还得和有限的财物斤斤计较。“客四方”38元一斤的“巫山烤鱼”,“北平食府”98元一客的牛排,“槐荫酒家”52元半份的烤鸭……这些味蕾还算受用的食物,坚决被我理智的钱包否决掉,最后换成“客四方”18元一份的素快餐,或者“卢大姐土豆粉店”20元一份的盖浇饭。至于早餐,则笃定用一杯机磨豆浆、一块白糖煎饼、一只茶叶蛋打发。在这样的拮据下,我越发觉得自己以R城的工资水平来适应京城的工作标准和生活成本,是一种崇高的悲壮。
于我而言,北京的“吃”不啻于一种危险的尝试——北京的食材,荤腥几乎全是冷冻的,素材大多是转基因的,我也亲于超市看过比女人乳房还大的圆茄子、比男人胳膊还粗的长辣椒……这与我在R城的生活经验显然不同。西街我所光顾过的那些小店,似乎都不会给人以太卫生的信任,总之是必须皱着眉头吃进去的感觉。就口感来说,生性粗犷的北京人却普遍拒绝重口味,舌苔偏爱在酸、甜、麻、凉等滋味上游移切换,这显然不是我肠胃所乐意适配的。然后我一厢情愿以适量进食、加强锻炼来试图抵御或最小承受可能导致的伤害。
暮色的羽翼缓缓张开,匍降大地,将旷芜的城市严丝拢合、纵深覆盖。没有雾霾的夜空是另一种旷芜——浩瀚的旷芜。风呼呼地吹,随时更换着路线,推搡着云絮率性奔跑,也推搡着院落的树枝来回晃动,洒落一地的片言枝语。布谷鸟和鸽子不辞辛劳,在晚夜热情抒唱。有乌鸦“啊啊啊”地嘶声啼叫,把一份悲伤的隐喻带给人间。星星蹑手蹑脚跑出来,悄悄将苍穹无声占领,把夜空密簇簇点缀得斑斓,与城市疏离的灯火遥相呼应。比天空更旷芜的是内心——北京再大的城市和天空,也不能将我的内心填满。我知道我在思念R市,渴望回到R市的夜晚,等一盏灯幽幽亮起,再把三个熟悉的身影幸福地显出来,而我是其中一个,并把他们拢入怀中。那是我一直信奉又猝然丢失的细碎日常。
好在有603室将我及时收回,并赐予我一份紧致的呵护。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一个人来回转圈,一个人烧水沏茶,一个人蜷缩沙发追剧,一个人靠躺床头刷屏,一个人默默整理心绪,一个人把头探出窗外看城市疏离的灯火,一个人倚窗台下听夜晚流动的声迹……更多时候,我把自己按捺在一张木椅上,随手抽一本书打开,将一段孤独的夜晚夹入温暖的纸页,让浩如繁星的文字将目光深情洗濯。或者定下心神,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让纯银的月色从一只屏幕冉冉升起,将深深浅浅的心迹缓缓照亮、缓缓凝结。或许我不应感到孤独:有风盘踞屋外,松一阵紧一阵拍响窗棂,试图将我的夜晚友好光顾;夜鸟鸣溅的声线没有明显的北京卷舌,似乎带着熟悉的家乡口音;更晚一些,朗朗的月光会轻轻推开窗扉,将我的窗台悄悄照亮……它们似乎都在向我暗告:一年稍纵即逝,我很快会明白,原以为走不出的时光,终究都将回不去了。
周末的清晨会更晚一些抵临。当空气把爽朗的阳光传递过来,风热烈地摇晃树枝,一群鸟雀扑啦啦飞向高天,绵密清越的鸟声会如一场淋落的大雨般将我唤醒。假如足够闲散,我会用足够的慢,来展开一些个人的琐事,一点一点把属于我的时间温柔消耗。然后我以人至中年该有的淡然,来拿捏“出”与“入”的分寸:或者委婉谢绝一些枝枝蔓蔓的无聊约聚,试着让足迹在这座城市不断穿梭、深入拓展并留下印痕,再用一只华为手机襄助建构日后可供追忆的零星细节;或者宅居603室内,将真實的心性随意袒露,也将支付的房租痛快消费。更多时候,我穿一身短袖,趿一双拖鞋,在楼下院落里反复游走、来回逛荡,看院门口的老太太练太极操,听老头儿坐破藤椅上唠嗑,让目光追随孩子们遛狗,目睹修车师傅蹲坐小木凳上捣腾、外卖小哥骑电动车进进出出、某对男女紧紧搂抱着无间亲昵……单边又细腻地介入他们易被忽略的日常片段,并想起自己丢落在R市的凡常生活。“本想去追逐别人的世界,不料却丢失了自己的人生”,我怀疑自己就是这样。
直插天野云境的苍垂水杉和槐树、社区用房宣传板上已然褪色的粉笔字儿、围墙上风雨剥啄的广告牌、锈迹斑斑的停车间铁皮棚、被车轮和鞋底擦拭得滑亮的水泥地面……院子里随处暴露着生活和时光深度摩擦又握手言和的痕迹。但更多显露的是人们想把日子长久过下去的印记:墙落的零星地上,各种瓜蔓以婉转的体态修饰着夏秋的视野,牵牛花、金银花、爬山虎等以攀爬的姿势将美丽娇羞绽放,丛竹、月季、蒲公英、鸡冠花、美人蕉等植卉站立着擎起生命的意义。更多的窗台上,小葱、大蒜、吊兰、茉莉……各式盆栽花蔬将斑斓的色彩和幽微的芬芳诗意垂流、无声奉献。加上各式景观花树,它们共同营造出一个层次丰富、意境生动、饱含温情的立体人间。
双脚难以抵达的远界,比如去西单总部办差,或者去赴一个相对偏远又难以推拂的饭局,再或者去一个我蓄谋已久的地方,我会借助几趟地铁来实现。这是一种便捷、廉价到让我恰切心安的出行方式。我开始和别人一样,将自己有限的出行生活堂而皇之转入地下,在“地上”和“地下”娴熟切换。北京向来晴朗少雨,风势盛大,疾劲的风吹来汹涌的流云,吹来迁徙的雁阵,吹来丰沛的沙尘(沙尘是时间的另一种语言,将院落的汽车层层覆盖,也将我过往的足迹掩埋),却大肆吹走身体本就无多的水分,让我久被南方滋润的身心干燥难适。但北京的地铁却是清凉的,比地铁更清凉的是车内随时闪现并挤挨身侧的年轻女性:她们大多没有南方女性的水润肌肤,却身材凹凸,穿着浅薄,过分暴露的大腿是一片动人心魄的森林,或浓或淡的香水有着婉转悱恻的旋律,让我身体遭受诱惑、意志经受考验——我毕竟离家日久,且年龄适中、身体正常、需求稳定,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但我知道,在今后的一年里,我必须经受住这样的人生修行,别无选择。
我微不足道的旅京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继续抻下去,没有风吹草动、云破天开的意外精彩。整整20天后,我终于接到了G部的借调简函,然后办妥了临时出入证,将组织关系转入。接下来是三个月的试用期,不出意外我会留下来。我得以昂首挺胸、自由出入这座院子,共享他们一元的午餐和五元的晚餐,参加他们的各种学习和会议,阅看他们的相关资料和报刊,也随他们出差各地、转战四方……更多是受领他们的指派,为我借调的司处撰写各式各样、或长或短的材料——那些材料,有被推翻的,有被修改的,也有被肯定的……似乎是将曾经的工作于另一个空间再复习一遍,但无疑注入了全新的内容与动力,让我始终不敢小觑、必须全力以赴,像一条被鲶鱼时刻追赶的沙丁,一直奔跑在路上。
——假如我长期蛰居的R市是一棵空间树的最底部,2000公里之遥的京城不啻是我长久以来仰之弥高的枝干处;假如把我半生走过的路竖起来,四十岁无疑是这棵时光树的枝部。而我,在一阵季风的召引下,以孤决无悔的态度飞赴并暂栖北京的枝头,然后接受高天风雨的深度洗濯。就算一年后我会以疲累之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垂飞故地,但我的天空,我的记忆,我的人生,会有一道光亮的飞痕诗意划过。
而这,也或许正是我独栖向北枝头的真正意义!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