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体”的延续、僭越及姿态展示

2020-09-06 13:24刘霞云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韩少功词典文体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韩少功热衷于小说的精神探索与形式实验,如鲁迅一样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而令人称叹,在不断的艺术追求中塑造着自己复杂而多变的“作者”形象。其擅长的文体有小说、散文、文论等,遂被贴上作家、散文家、文化学者等标签。韩少功对此亦无异议,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艺术之路上努力着,并总结出“想得清楚的写散文,想不清楚的写小说”武新军、王松锋:《韩少功年谱》,第14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的心得。2012年,四川文艺出版社以此立意,编成《韩少功汉语探索读本》三卷(以下简称《读本》),韩少功评价此书“以汉语探索为选材角度,以文体变革为谋划焦点”,“在我看来都别具一格”。韩少功:《韩少功汉语探索读本·序言》,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此选本集结韩少功1981年至2009年中短篇小说共28篇,从“伤痕文学”的末梢起步,一路疾走至改革开放乃至当下,所见种种荒诞几成一个时代的缩影。在这部集子里,编者按卡通体、卡通体作品有《飞过蓝天》《老狼阿毛》《第四十三页》《暂行条例》。所谓卡通体如《飞过蓝天》《老狼阿毛》以动物之眼观察人类的行为,以动物之心体悟人类的情感,探究人性之复杂,但《第四十三页》采用穿越笔法,将小说与生活、现实与历史相杂糅,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令人困惑,可归为“玄幻体”。《暂行条例》采用离奇荒诞的方式批判官僚主义现象,故事的发生多有现实依据,亦可归为“寓言体”。寓言体、寓言体作品有《爸爸爸》,意即故事背后寄寓着深刻的含义。玄幻体、玄幻体作品有《归去来》《鼻血》《余烬》《山上的声音》《暗香》《红苹果例外》。作品在现实生活的外壳下,融进幻觉、神秘、暗示等手法,进而产生玄而又幻、似真又假的艺术效果。缺略体、缺略体作品有《801室故事》《方案六号》《故人》《西江月》《生气》。所谓缺略体主要指缺少小說文类的基本要素,故事情节模糊(包括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含糊不清)、人物形象缺席(包括叙述者、主人公不明确等)。散焦体、散焦体作品有《收水费》《北门口预言》《土地》《能不忆边关》。所谓散焦体则有着自话自说的散文化意味,闲散不聚焦,想到哪写到哪,如话家常。章回体、章回体作品有《赶马的老三》,主要指外在形式上体现为章回结构,但论及实际写作笔法时也可归为“常规体”。常规体常规体作品有《女女女》《领袖之死》《白麂子》《报告政府》《生离死别》《末日》《怒目金刚》。等类型编排小说,在此且不论如此分类是否妥帖,但可大致明晰韩少功小说创作的基本理念与文体追求的喜好倾向。

韩少功的小说创作向来以理性精神与形式意义为生存之本,正因如此使其成为“榴梿作家”,欣赏者好评如潮,评价甚高,在此不再赘述。质疑者的担忧指向基本一致,如朱向前指出《马桥词典》“所付出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譬如它的可读性,人物性格的饱满程度和深层心理的揭示,不同文体的统一与整合等等,是否都要因此而打上折扣?”朱向前:《理性的张扬与遮蔽——读韩少功〈马桥词典〉》,《小说选刊》1996年第11期。徐仲佳则指出《马桥词典》的文体实验“结果有可能取消小说文体”。徐仲佳:《论〈马桥词典〉的思想与叙事之裂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6期。《暗示》发表后,余杰指出这是“一个失败的文本,它‘明示了韩少功以及他的若干同代知识分子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衰竭”。余杰:《拼贴的印象,疲惫的中年》,《文艺争鸣》2003年第 1期。即便叙事表达并不出格的《日夜书》发表后,也被指出“看起来仍然恍若一个大拼盘、一堆思想的碎片。” 何英:《作家六十岁——以〈带灯〉〈日夜书〉〈牛鬼蛇神〉为例》,《南方文坛》2013年第5期。对此现象,有论者将其归因于“人文启蒙情结过重的负累使他的小说无法轻松起来,难于集中精力进行纯文学写作”,李钧:《反讽的失落与张力的耗散——韩少功〈报告政府〉细读兼谈新批评的局限》,《山东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更有论者感慨“难道讲故事的好功力真的在文体探索的路上被思想绑架了吗?”相宜:《形式也是内容——韩少功〈日夜书〉大陆台湾版本比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4年第12期。总而言之,对于韩少功的小说写作,大家基本达成共识:肯定其思想高度与革新意识,但对其文体追求持保留态度。

回溯韩少功的长篇写作,从《马桥词典》到《暗示》,每部作品的问世皆引起评论界的热议,议论的焦点多围绕“是不是小说”而展开。再到《日夜书》乃至新作《修改过程》的出版,从文类身份看,其已完成“是不是小说”到“是小说”的转变,但这种转变是表象的,作为当代文坛素来追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优秀作家,在其思想日臻深刻、写作立场已然明确、创作技能已然纯熟的状态下推出新作,背后必定深含作者特定阶段的思想与品性,故探究其新作在昔日既定审美格调上有所突破抑或旧调重弹,考察由此所折射出的个体艺术追求趋势与时代审美诉求,对于推进韩少功的小说研究以及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美学品质的发展等都具有典型意义。

一、韩式“常规体”与“非常规”特质

但凡艺术创作,皆忌讳重复。这一点,韩少功亦不例外。韩少功不愿重复经典,更不愿重复自己,希望每写一篇“有新的发现,有新的惊讶”。 韩少功、 施叔青:《鸟的传人》,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第72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对于有着如此强烈求新意识的作家,其写作过程必然是抵抗重复、找寻“惊讶”、寻求突破的过程,对于韩少功而言,亦是对传统小说既成文体规范与惯性的僭越过程。事实上,出道伊始,韩少功曾在不同场合表示出对传统小说既定文体规范的不满,“我从八十年代起就渐渐对现有的小说形式不满意,总觉得模式化,不自由,情节的起承转合玩下来,作者只能跟着跑,很多感受和想象放不进去”。韩少功、崔卫平:《关于〈马桥词典〉的对话》,《作家》2000年第4期。在此小说观的影响下,韩少功接受了米兰·昆德拉对小说功能的独特理解:“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小说应该毁掉确切性”。〔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小说的艺术》,第67页,谭立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于是,在他的部分“不像小说”的小说中,读者很难读到完整的故事、领会明确的意义、记住典型的人物,收获的多是片段式的思想火花与场景式记忆。传统小说的常规特质在韩少功这里得到最大限度地过滤。通常意义上,传统小说的“常规体”主要指故事的完整、立意的明确、叙述的连贯、逻辑的严密、结构的完整等,但追求“毁掉确切性”的写作目标决定韩少功在写作路上与传统“常规体”背道而驰。虽然他在《读本》中列出“常规体”,且所占比例不小,但此处的“常规体”是韩少功式“常规体”。毋庸置疑,探究韩少功式“常规体”之“常规”与“非常规”特质,对于我们了解韩少功的长篇写作尤其是新作的艺术调式具有纲举目张之价值。

《修改过程》对韩少功式“常规体”的表层延续主要体现为对长篇小说基本常识的遵守。第一,有了一个大致可以复述并具有一定生活逻辑的完整故事。在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及走向有了可信的生活逻辑:如肖鹏之所以操刀写网络小说,是为了拯救自我身心在生活中的逐步衰败;之所以遭到大家吐槽,是因为其写作扰乱了部分当事人的日常生活。故事中之所以出现不同的人物命运版本,是因为小说正在修改之中。第二,从可复述的表层内容看,故事容量单薄,显示不出长篇小说该有的体量,但从叙述方式看,小说将现实和历史并置,前者围绕“小说的修改”展开,后者围绕大学同学几十年漫漫人生路展开,尽管其中诸多支线在历史与现实间来回穿梭,但收放自如,繁而不乱,让读者体验了新时期之初充满浪漫与激情的大学校园生活,感受了当时无可复制的文学繁荣与文化交锋盛况,见证了随着贫富差距的增大、思想资源的匮乏、人文精神的失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以及大众文化的裹挟下,90年代之后文学的处境以及77级大学生作为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分流。从此角度看,新作基本具备长篇小说该有的体量。第三,在人物塑造上,虽是对人物群像的描写,但每个人物寄托着作者的理想与情怀。他们性格各异,特征鲜明,如知识分子代表肖鹏和林欣。作为高级知识分子,肖鹏借“小说”修改“小说”,为寻找“惊讶”立下坚实的理论基础。而林欣作为高校教师,当遭遇肖鹏的不学无术、遭遇同学们集体忘却曾经的约定、遭遇现代文明人的冷漠与精明时,曾经坚守的单纯、诚信与温情轰然倒塌,作者借林欣道出一代知识分子的困惑与伤感。作为生活在社会不同层次的成员代表,马湘南、陆一尘、楼开富、毛小武、史纤等则走在人生极端道口上,他们历经时代的洗礼与生活的锤炼,折射出作者对人生追求与精神信仰的深度反思。

承前所述,作者对传统小说常规特质的兴趣是有限度的,这使得新作显示出颠覆确定性、质疑真实性的“反小说”特质。虽然小说中原型同学的校园生活是确定的,但作者的真正意图是借这个故事素材来探究小说的生成合理性问题。当肖鹏讲完大学生活故事时,若再继续演绎他们的当下现实生活,则易落入作者一向抗拒的传统讲述模式之中。于是作者巧妙利用肖鹏这个人物的视角与叙事身份,在叙述方式上大胆运用元小说方式,自由探讨小说创作的相关理论,在观点交锋与文本实践中为读者展示用“小说”写小说的可能与难度。一般而言,元小说有两套叙述体系,一套用于叙述一个虚构的故事,另一套则用于揭秘虚构故事的创作经过和方法。《修改过程》将生活素材与虚构经历相杂糅,将小说角色与人物原型相串联,构成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的不确定性,其中最典型的手法则是肖鹏的角色设置,他既是虚构故事的当事人与观察者,也是原版大学生活的亲历者与旁观者,其在故事和现实中的位置根据情节而定。同时,肖鹏作为肇事者与叙事者,作者还时不时附体其身,使其既是镜头里的风景,又是镜头本身,故事的发展多来自其在当下语境里对记忆的激发、筛选以及变焦的结果,这种时进时出、进出自由的视角让读者眼花缭乱,颇费脑力。借助肖鹏这个视角,作者大开大合地实施了他的“修改过程”,设置了班长楼开富和史纤两个版本不同的命运,并在第12章与第20章将读者推向前台,鼓励读者对所描绘的事件做出自己的分析和批判,从而达到剧作家布莱希特所提倡的推倒舞台上“第四堵墙”的间离效果。

传统小说追求故事的真实性与逼真性,韩少功反其道而行之,这样做的后果必然导致读者对小说的不信任,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文本的生命力。《修改过程》在对韩少功式“常规体”的表层延续和大胆的内在僭越中显示着以“小说”写“小说”的艺术野心,他一如既往地在长篇写作中实行精神探索与形式实验,习惯性地在“常规”的外壳下制造混乱与荒诞,以期待在常见的题材中发掘“惊讶”的艺术效果。

三、二律背反式姿态展示

任何一部作品的问世,皆与作者的生活状态、知识结构、人生阅历以及一贯的审美追求、思维方式等因素息息相关,正如韩少功所言,“一个作者发生变化的原因,无外乎几种。比如说生活本身的推动”“又比如说知识和观念的推动”“此外,审美疲劳也常常是作者们求变的原因”。张均 、韩少功:《用语言挑战语言——韩少功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6期。在此,且抛去其他因素的影响不说,单从最突出的二律背反思维着手,可窥其在长篇写作中形成特有艺术调式的部分成因。

二律背反作為一种哲学概念最先由康德提出,它指两个同具真理性的命题的相互冲突与对立。韩少功与生俱来颇具怀疑气质,对二律背反有着浓厚的兴趣。早在1982年,在那篇著名的《文学中的“二律背反”》韩少功:《文学中的“二律背反”》,《上海文学》1982年第11期。即作者须有较高的理论素养,作者无须有较高的理论素养;作者须照顾多数读者的口味,作者无须照顾大多数读者的口味;作者须讲究政治功利,作者无须太讲究政治功利;作者须注意自己的统一风格,作者无须注意自己的统一风格等。中就提出五组二律背反命题,体现出相对主义的思维方式和思辨色彩。1983年,针对钱念孙、王蒙等人的批判又撰写《从创作论到思想方法》,进一步肯定二律背反思维的重要性。1994年,蒋子丹指出韩少功有着鲜明的二律背反思维。蒋子丹:《〈韩少功印象〉及其延时的注解》,《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3期。既怀疑钱,但又领着一伙人赚过大钱,并且继续鼓励他人赚钱;怀疑文学,但仍一篇篇写着文章,并且为之绞尽脑汁一改再改;怀疑科学,但又特别爱读通俗自然科学读物,谈起概率论或者量子力学的皮毛就掩不住得意之态;怀疑宗教,但又坚持说,真正的人是需要保持宗教感的,尤其文化人丧失了宗教感就丧失了根本;怀疑善德,但又向来苛求亲人与朋友须有善心善德,并且对公益慈善活动不乏热心;怀疑自由,但又把他自己独立思索与逆潮流而动的自由看得高于一切。1995年,吴亮指出韩少功的“悲观主义和博爱精神有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他会残酷地透视人性中的病态刻毒地攻讦人的时髦仿效,也会热忱而通达地原谅人的各种现代过失”。吴亮:《韩少功的理性范畴》,《鞋癖》,第304-305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5。2009年,卓今指出“他是一个内心矛盾的人,他一方面向往脱俗的世外,一方面还是要忍不住投入红尘的世俗,但没有人像他那样把分裂做得如此完美”。卓今:《韩少功印象》,《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6期。2012年,姜欣也指出韩少功小说写作中蕴含三大言说矛盾,“一是在言说文体上,跨体写作的先锋性与现代读物的大众性相结合;二是在言说方法上,叙述节制的理性化与思辨冲动的激情化神奇共生;三是在言说立场上,非文学性知识分子的批判性与文学知识分子的描述性此消彼长”。姜欣:《论韩少功小说的文体选择与写作困境——以〈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为例》 ,《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第5期。综上可窥,韩少功在文学、金钱、科学、宗教、善德、自由以及为人处世等方面都体现出二律背反思维。深入分析,这种思维也不可抗逆地投射在长篇写作上。

一则体现在对待长篇小说的文类确认及创新上。从《报告政府》《怒目金刚》等作品可看出,韩少功完全有能力写出精巧绝伦的传统长篇,但他“一直想把小说因素和非小说因素做一点搅和,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韩少功、崔卫平:《关于〈马桥词典〉的对话》,《作家》2000年第4期。正是这种文体观,在对待长篇小说的故事、人物以及文体探索上,一方面,他知道故事和人物的确定性对于长篇小说的重要性,尽力讲述精彩的故事,塑造出个性十足的人物,同时也意识到对长篇小说进行形式革新是种危险的行为,坦承“实验性的小说最好是短篇,顶多中篇,长篇则完全没有必要”,韩少功:《鸟的传人——答台湾作家施叔青》,《大题小作》,第11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表现出对长篇小说的敬意与谨慎。另一方面,他还是执着于在长篇小说中实行形式革新,如《马桥词典》的词典体、《暗示》的随笔体、《日夜书》的列传体,甚至在《修改过程》中采用元小说的方式解构故事,直接挑战着传统小说的文体权威。

二则体现在对待读者的认可与接受上。一方面他坦承要考虑读者的存在,认为“写作就是交流,哪怕只准备给极少数读者看,也会下意识地考虑到读者反应”。杨柳:《韩少功访谈录》,《法制日报》2002年10月18日。作者一直保持这份警醒,在《马桥词典》《暗示》中努力实现“写出最像理论的理论,写出最像文学的文学”,韩少功:《文体与精神分裂主义》,《天涯》2003年第3期。但很显然,词典体小说、随笔体小说还是偏离了小说的既定文体规范,在读者那里并没有获得一致的认可与接受。可“关心理论已成嗜好,抽象剖析已成习惯”“这是我至今没有摆脱的苦恼”,韩少功:《学步回顾——代跋》,《月兰》,第267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韩少功一直处于纠偏状态,希望自己能很好地处理精神探索与形式实验以及讲述故事之间的关系。为了适应大众的阅读习惯,《修改过程》在结构设置、语言表达、人物塑造等方面做出调整,尽力避免玄想、辩论等直接加塞儿对文学品质所造成的损伤。为表示回归传统的诚意,作者一改昔日的理论化倾向,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思辨锋芒,回到起初被大家看好的处理方式,“不是剥离于情节之外的理念,更不是以明显的议论方式塞到故事和人物嘴中的变相的掉书袋,而是弥漫于整个情境之中的事物本身所处的状态”。李洁非:《寻根文学:更新的开始(1984-1985)》,《当代作家评论》1995 年第 4 期。另一方面,作者又宣称不必顾忌任何读者的感受,宣称“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生存上特别的困难,去迎合那些你说的特殊读者,是毫无必要的,也是很丢人的”。相反,“一个作家敢于与所有的评论家闹掰,那倒可能有出息了”。夏榆:《韩少功:我的写作是“公民写作”》,《南方周末》2002年10月24日。事实上,在写作风格渐趋平易之后,在受众的扩大上本来应该有着更理想的形势,但韩少功的受众群体在新世纪以来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恰恰相反,在不被他看重的专业读者那里收到如潮好评,在他看重迁就的大众读者那里依然不是关注的重点。很显然,他的不甘心束缚于传统长篇小说的套路,在艺术上先锋的文体实验应该负有更大责任,而专业读者对他的期待与喜爱也恰恰缘于此。

三则体现在对待评奖规则的不妥协认同上。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是当代文学领域具有一定权威性的文学奖项,目前已举办十届。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以茅奖来衡量当代长篇写作的质量,获奖作品不一定就是经典作品,但其在一定程度上显示着作家的成就以及作品经典化的可能。众所周知,每种奖项的设置都有其既定的规则与标准,茅奖在最初设立时确立了坚持现实主义精神的宗旨。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写作手法本身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文学的发展以及创作过程中充满变异性和开放性。相对而言,前期茅奖获奖作品所秉承的现实主义更接近于传统现实主义,对众多的现代现实主义作品基本持排斥态度,文体革新处于被悬置的状态。在后期评奖中,則出现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尊崇、对古典叙事传统的继承与创化以及对现代主义技巧的自然渗透等多元共生的局面。检索一下当代文坛茅奖获奖作家名单如张洁、路遥、贾平凹、陈忠实、莫言、刘震云、迟子建、毕飞宇、格非、王蒙、李佩甫、苏童、阿来、王安忆等,这份名单中,注重文体革新者不在少数,尤其如莫言、张炜、阿来等,韩少功的影响力当属此列。贺绍俊曾说:“据我了解,当时有一些评委力推《马桥词典》,甚至到了下一届,还有评委重提这部作品,认为应该以补救遗珠之憾的方式将其入选”。贺绍俊:《茅盾文学奖作品能成为经典吗?》,引自https://wxn.qq.com/cmsid/20190419A007M600。其实,大家对极端的革新形式持保留态度,即便《马桥词典》在上海第四届优秀小说评比中以全票获得一等奖,但评委主任徐中玉回忆说:“我也不完全赞同《马》。我认为‘词典这个形式不一定能充分表达小说优秀作品大奖艺术内涵,我投《马》的票主要是出于鼓励创新。”《文艺理论研究》编辑部:《〈马桥词典〉评上一等奖》,《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6期。相对于《马桥词典》《日夜书》,从题材选取的适宜性、艺术手法的革新力度、思想对文学的渗透深度等来看,《修改过程》表象上回归传统现实主义手法,但在内在理念上主张“反小说”,在传统与非传统的兼顾中更加倾向于后者。对此,也不难看出二律背反思维所产生的影响。一方面,韩少功对评奖保持警醒,“现在评奖成风,有时处理构思是否为方便夺奖所计……在动笔之前,是否都闪过自己的脑际呢?”韩少功:《难在不诱于时利——致〈湘江文学〉编辑部》,《湘江文学》1982年第4期。他表态“修辞立其诚,作者如果因为名或利的考虑迁就一些特殊读者”,“就可能以牺牲‘诚为代价”,“落入虚伪的写作态度”。杨柳:《韩少功访谈录》,《法制日报》2002年10月18日。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足够实力相信自己在当代文坛上的位置。于是,他在作品中依然醉心于解构与思辨,乐此不疲地尝试着与传统小说对立、与茅奖评比标准不匹配的元小说叙事,寻求一直所坚持的“惊讶”感。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完全拒绝评奖。深谙中国现实与文化的韩少功自然知道茅奖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分量。可以说,二律背反思维也是我们看到韩少功多次参加茅奖评比,又不完全按照茅奖评奖标准去写作的原因之一。

对于自己的二律背反思维,韩少功也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修改过程》中曾借人物之口自嘲。确实,正是上述对待长篇小说的文体及创新、对待读者接受的关系、对待评奖的态度等方面所体现出的“既是什么又不是什么”的二律背反思维,深度影响着韩少功的长篇写作尤其是近作的文体倾向与艺术表达。

结语

小说写作,对于韩少功而言,技术表达早已不是问题,理论修养更不是问题,难的是什么?韩少功早就指出“难就难在已经找不到一种可以推动写作的情绪,哪怕是一种偏激落后的情绪”。①这“情绪”可理解成激情,一种生命本体的冲动,一种艺术创造的原动力,一种状态与情感。以此观照新作的文体选择与艺术表达,有论者觉其“几乎摒弃了描述式的语句和抒情话语,通篇是陈述式的叙述语言,这是作家失去热情精神状态的呈现”。②确实,新作让我们领略了他的倔强与包容、体会了他的多疑与怀念、读出了他的理解与宽容,唯独感受不出诸如早期《飞过蓝天》的深情惆怅和长篇处女作《马桥词典》的艺术激情。作为清醒的冒险者,韩少功是倔强的,新作的各种观点与手法皆来自多年来的固存主张,如对“元小说”的青睐。早在1994年的《在小说的后台》中他就提倡“让笔下的人物寻找他们的叙述者,写下了所谓‘后设小说,或者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③甚至于2001年出版以《在小说的后台》命名的文化随笔,阐明自己的小说观。如作者的理解与宽容,书中沒有避开生活中令人痛苦的一面,但全书洋溢着一种理解和宽容,一种中国式的乐天知命与和光同尘。总之,新作写出了作者历尽沧海后的淡然,与此同时又倔强高调地展示了他的小说观与文体追求。

韩少功以理性见长,冷峻深刻向来为同行所不及,这使其成为文坛最擅长文论的作家,使其关于文学的阐释远远超过作品本身,但依据韩少功惯常的二律背反思维,优势背后必然隐藏着某种危机,强大的理念精神不可避免压抑了作为作家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原始魄力。尽管他一直保持警醒,一直在抵抗,但从《马桥词典》《修改过程》等所呈现出的艺术调式来看,韩少功依然还是韩少功。当然,韩少功就是韩少功,其在艺术革新上所做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韩少功关于经典作品的三条标准即“一是创新的难度”“二是价值的高度”“三是共鸣的广度”,④这是他对优秀作品的定位,也是对自己的艺术要求,但经典依然在生成之中,这是读者的期待,也是韩少功努力的方向。

【作者简介】刘霞云,博士,南京财经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蒋子丹:《韩少功印象》, 林建法、傅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第337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② 项静:《野生动物与不在场的花朵——评韩少功〈修改过程〉》,《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6期。

③ 韩少功:《在小说的后台》,《海南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2期。

④ 韩少功:《文学经典的形成与阅读》,《名作欣赏》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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