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纲:与现实保持密切联系的先锋派文学批评家

2020-09-06 13:24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代际当代文学余华

洪治纲首先是一位文学批评家,他有敏锐的艺术感悟力,我最早认识洪治纲的时候,他正在浙江省作协的创作研究部门工作,对最新出版的文学作品特别敏锐,见了面就告诉我又发现了一篇好作品。但他同时具备良好的理论素质,特别是进入高校从事文学教学和研究后,他的理论素质得到了更充分的发挥。毫无疑问,理论素质对于一个文学批评家来说是能够在批评实践中有所创见的重要条件。洪治纲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并在批评实践中基本形成了自己的文学批评观和文学史观。他的批评不是零敲碎打的、纯粹感悟式的、即兴式的批评,而是呈现出一以贯之的整体性的文学判断和对文学发展的预见。我在这篇文章里,特别想讨论一下他对先锋文学的批评,因为先锋文学不仅是他一直关注的批评对象,而且他的批评观和文学史观也凝聚在他对先锋文学的认识之中。我愿意称洪治纲为先锋派文学批评家,他以自己的文学批评践行了他的先锋文学理念。

洪治纲关于先锋文学研究的成果不少,其专著《守望先锋——兼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发展》是最重要的成果,另外两部专著《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和《中国新时期作家代际差别研究》也是重点涉及先锋文学问题的。《启蒙意识与先锋文学的遗产》《失位的悲哀:面对九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先锋精神的重铸与还原》以及在《小說评论》连续两年开辟的“先锋文学聚焦”专栏等,则是非常重要的论文。

在讨论洪治纲的先锋文学理念前,有必要对先锋文学做一些辨析。先锋文学脱胎于先锋派,先锋派原本是一个法语词(Avant-garde),这是一个法语军事术语,批评家借用此词指称19世纪中叶法国和俄国的一些带有政治性的激进艺术家,后来泛指各个时期具有革新实践精神的艺术家。显然,被视为先锋派的文学艺术,首先就在于它们在当时具有某种先锋性,是对已有的文学艺术或成为主流的文学艺术的一种反叛性。先锋性和反叛性可以说是先锋文学的基本要素。先锋文学理念自现代主义文学兴起以来表现得特别突出,这是因为现代主义从本质上说是对以往文学传统的彻底反叛,现代主义的不同思潮和流派在不同的时期均在某个方面呈现其先锋性。因此先锋文学这一概念具有常数和变数的两重性,作为一种常数,它指称一种具有先锋精神和反叛精神的文学;作为一种变数,它可能只是专指某一段文学史所发生的具有革命性的文学思潮或运动。中国当代文学因为1980年代的一场先锋文学潮流而使得先锋性这一批评概念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洪治纲的先锋文学理念正是建立在中国当代文学实践这一基础之上的,在他的心目中,先锋文学既是一个常数,也是一个变数。从常数出发,洪治纲关注中国作家敢于挑战现实的反叛精神;从变数出发,洪治纲认为讨论中国当代文学的先锋文学,离不开1980年代的先锋文学潮,也就是说,他已经将1980年代的先锋文学潮视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新的文学传统,此后当代文学的先锋性均是从这一传统延续开来的。他首先强调了先锋文学的“常数”,他认为:“先锋文学,并非是局限于某个文学流派的审美范式,而是泛指一种动态性的、永远处于探索前沿的实验性文学,是指那种从不轻易地满足于创作现状、对一切作品的自律性概念进行不断解构和破坏的审美动向。”洪治纲:《守望先锋——兼论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发展》,第25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但在具体讨论到作家作品时,他始终有一个中国1980年代先锋文学潮的参照系,因此他就能比较准确地把握到中国作家在创作中的隐秘路径。比如他对余华的论述。余华无疑是1980年代先锋文学潮的核心人物,但进入1990年代以后,余华的创作明显发生了转变。如何看待余华的这一转变,也是批评家们和当代文学史家们非常关心的一个话题。有一种观点把余华以及其他几位先锋作家在1990年代的创作转型看作是先锋作家向现实主义的妥协。当然这种观点并未得到批评家们的一致认可,不少批评家认为,尽管余华在叙述上转向了写实,但他在精神上还是先锋的。这一观点应该符合余华的实际,然而这些批评家同时也承认了余华在叙述上转向了写实,这是否就是一种向现实主义妥协的证明呢?因此这一观点并没有解释清楚作为先锋作家的余华为什么要在叙述上转向写实的问题。洪治纲正是从他的先锋文学理念出发,阐释了余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洪治纲认为,传统叙述模式并不是与先锋写作截然对立的,之所以人们会有这样一种错觉,是因为先锋文学在传统的重围下要冲决出来,最初必须采取一种截然对立的姿态。这也是1980年代中国的先锋文学作家们普遍采取的姿态。洪治纲将余华在这一时期的先锋小说写作称为一种极端先锋叙事,在形式上完全迥异于传统写作模式。但从1990年代后,余华开始缓解了与传统写作模式的关系,引入古典叙事手段,而这种转变对于先锋文学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先锋与传统形式的融合更有助于“先锋精神”的表达。洪治纲还进一步分析,在余华的极端先锋叙事阶段,传统写作手法就或明或暗地存在着,如在《四月三日事件》和《现实一种》这类典型的先锋小说中仍然可以看到传统叙事策略的影子。事实上,传统对于先锋作家来说具有两面性,传统一方面是一个需要彻底否定的存在,他们必须从传统中挣脱出来;传统另一方面又是一个文明的连续系列,先锋文学应该成为这一连续系列中的一环。洪治纲也正是基于这一点,认为先锋叙事与古典叙事应该是一种互融互斥的关系,他因此充分肯定了余华在1990年代的转变,并由余华的创作经历得出结论道:“对于先锋作家来说,既定的知识和常识固然是非常可怕的,它们正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方式制约着人们的想象力,但是,以完全虚蹈的眼光来对待它们,又会导致话语本身的不可靠性,使叙事彻底陷人某种无法解读的吃语境地,失去了在接受意义上的审美价值。”洪治纲:《余华评传》,第87-88页,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

可以这么说,洪治纲的先锋文学理念是从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生成的,是一种史与论相互整合的理念,也是对1980年代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先锋文学潮进行归纳和总结的理念。在这一理念中,先锋文学已经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新的传统,对以后的文学发展产生了影响。我以为正是出于这一考虑,洪治纲才对60年代出生的作家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因为60年代出生的作家正是先锋文学的主力,洪治纲从这一代作家的历史文化语境所形塑的文化性格和审美特征入手,充分阐述了他们开启先锋文学新传统的历史合逻辑性。他首先从60年代出生作家的童年记忆中寻找到这一代人的精神原型。他认为这一代人出生于“文革”前后,童年的成长基本上处于狂热而无序的“文革”期间,这就“构成了六十年代出生人共同的文化记忆——虚无,放纵,饱含盲目的革命英雄主义的冲动,同时又深感无人关怀的惊恐与孤独”。 ② 洪治纲:《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第35、203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历史所造就的这一代人的精神原型,就使得他们不再像他们的父辈,从理性的角度压抑自己的个性。洪治纲认为,60年代出生作家的精神原型决定了他们在精神上高度自治,从而高扬主体意识,这是他们能够担当起突破文学樊篱的先决条件。因为6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精神上的自由不受羁绊,具有父辈们所欠缺的叛逆性,他们才敢于冲破各种禁锢和枷锁,在1980年代掀起了先锋文学的浪潮。先锋文学最初是在形式上否决传统写作模式,但之所以能够逐渐成长为一个新的传统,就在于先锋文学作家们并没有止步于形式上的叛逆。洪治纲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认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在逐渐踏上文坛之后,面对多元化的文化格局和世俗化的生存境遇,他们选择以‘个人化写作作为重要的叙事理念,努力唤回独立与自由的艺术精神,从而使中国当代先锋文学出现了某种渐进式的发展。”②作为一种新传统,必然是内容与形式的双重组合,这一点在60年代出生作家逐渐走向成熟后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们不再是纯粹地玩弄技巧上的新奇,而是发现了新的写作形式能够更好地表达自己新的审美体验和新的思想情感。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第2期 不能低估先锋文学形成的新传统对当代文学发展所取到的作用。当代文学过去基本上是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引领下运行的。而先锋文学形成的新传统则是建立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基础上的文学传统,我将其称为现代主义文学传统。这一新的传统融入到了我们的文学之中。比方,被作为先锋文学的一些显著标志,如意识流、时空错位、零度情感叙述、叙事的圈套等,在1990年代以后逐渐成为一种正常的写作技巧被作家们广泛运用,现实主义叙述同样并不拒绝这些先锋文学的标志,相反,因为这些技巧的注入,现实主义叙述的空间反而变得更加开阔。现在我们的现实主义完全不是过去那种单一的写实性的现实主义,而是一种开放性的现实主义,能够很自如地与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衔接到一起。现代主义也不再把现实主义当成对立面来对抗了,那些先锋小说家也知道如何借用现实主义的长处和优势了。也就是说,无论是在现实主义作家笔下,还是在现代主义作家笔下,我们都能感受到现代主义传统在起作用。洪治纲在其文学批评实践中始终对先锋文学的新传统保持着高度的热情,对新传统在创作中的发挥特别敏感。但他对于作家在文学实践中是否真正具有先锋性明察秋毫。这缘于他对先锋性的“常数”与“变数”的准确把握。

洪治纲进入大学后,主要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但他作为一名文学批评家的现实精神和先锋精神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他将文学批评与学术研究有机地统一起来,使他的学术研究同样具有直面文学现实的批评力量。坦率地说,要将文学批评与学术研究有机地统一起来,这也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文学批评面对的是瞬息万变的文学现实,这个文学现实仍处在动态变化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文学批评家就是要在一切还是扑朔迷离的状态下有所洞见,做出判断。用文学批评精神进行学术研究,也就是要通过学术研究介入文学现实,以确定性的逻辑理性去应对不确定性的现实。洪治纲的《中国新时期作家代际差别研究》就是这样一部学术著作。

该著作主要立足于备受人们关注的“代沟”现象,借助国内外相关的代际文化理论和最新研究成果,由社会文化领域转入文学创作领域,对中国新时期以来最为活跃的四个代际作家群体(即“50后”“60后”“70后”“80后”)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通过不同代际作家群体审美特征的梳理和分析,人们可以看到,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发展,已呈现出明确的代际差别。这些代际差别,不仅隐含了不同代际作家群体的文化启蒙和成长记忆,还折射了他们各不相同的审美观念和思维方式。它是社会现实中日益突显的代沟现象在文学实践中的一种特殊反映,也是中国社会快速发展后的必然产物。正是这些代际差别的存在,共同建构了新时期以来日趋多元的文学格局。代际划分可以说是文学史研究的基本功课,任何一种文学现象包括文学流派的出现都有一定的代际基础。代际划分以社会学和文化人类学为理论依据。一般来说,在同一个社会区域内的相应年龄层的人,具有类似的历史经验、生活方式和文化传承,从而会形成大体一致的世界观,通常将其称为一代人,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会形成认知上的差异。过去学者多半以二三十年作为一代人的年龄层,但随着现代社会的变化速度加快,代际的更替也随之缩短,如经济学界就认为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大致上以10年为一代。东南亚华文作家也有“五字辈”“六字辈”“七字辈”的说法。当代文学出现的“50后”“80后”等热门词语,大体上是与社会发展速度相吻合的。洪治纲并不因为其代际差别有现成的代际理论做依托就直接挪用“50后”等热门词语,而是从现实出发,对热门词语进行了学理上的调整。其一,他强调这种划分方式不是将1950年、1960年等作为一个精确的代际划分界限,“而只是将这几个年度作为一个具有弹性的时间过渡区间,来甄别不同代际之间的区别”。其二,洪治纲强调了代际差别与代际隔阂、代际冲突的相互关系,也辨析了群体之间的差异性与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这两种差异的本质区别。其三,洪治纲详细分析了代际差别的文化成因,认为影响作家的精神建构因素虽然很多,但集體文化、主导性意识形态以及各个历史时期所推崇的价值观和人生观,都会成为一种特定的文化记忆,影响作家主体意识、审美观念和艺术思维的构成,并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制约着他们的表达技巧甚至话语方式。与此同时,作家们又会在具体创作中不自觉地彰显自身的代际审美观念,聚合各自的代际文化特征,从而加大不同代际之间的文化差异。

强大的理论依据,自然是洪治纲把握当代文学不确定性的根本保证,同时还必须看到,洪治纲在具体论证的过程中,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具有充分的说服力。这得益于他扎实的文本细读。作者通过大量的文本分析,分别阐述了“50后”“60后”“70后”和“80后”这四个主要代际作家群各自不同的审美特征,尤其是作家在主体意识上所呈现出来的不同代际特征。这些代际特征,从根本上说,与他们各自的文化启蒙和成长记忆密切相关,体现了不同代际在审美观念和艺术思维上的差异。如果说大量的文本细读体现了一个扎实的治学态度的话,那么通过文本分析进而发现代际差别的本质因素,则考验了作者的学术见识。在这一点上洪治纲完全经得起考验。如他对“50后”的启蒙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把握,对“60后”的荒诞记忆与探索意识的把握,对“70后”的日常生活的把握,以及对“80后”的消费时代的把握,都准确地抓住了代际作家在叙述和思维上的关键。

洪治纲勇于挑战当代文学的不确定性,也就将学术研究直接干预到当代文学变化莫测的现实层面,因而其研究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比方说,因为洪治纲将关于代际划分的一系列不确定性的热门词语生成为了有明晰内涵的理论概念,今后人们在文学批评中也就能够更有效地使用这些概念了。还不仅仅如此,洪治纲的这部专著显然是从问题出发的。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之所以呈现出多元纷杂的审美格局,关键在于作家审美观念上的复杂多元。这些审美观念的形成,固然与作家个体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文化积淀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也呈现出明确的代际特征。对这一现象,很多人要么采取直接认同的方式,默认代际间的差异性;要么并不认同代际划分的思维,认为作家就是一些不同的个体,个体的独特性才是作家存在的唯一理由。洪治纲能够正面对待新时期作家主体在代际差别中所存在的各种问题,将其纳入到学术范畴,以科学、理性的态度分析代际差别现象,把新时期以来作家的代际问题融入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整体格局中去考察。尤其可贵的是,洪治纲由问题进入,并提出了新的问题。在洪治纲看来,代际差别既存在积极的作用,也具有潜在局限,分析代际差别,是为了避免代际冲突。为此,他提出代际交流和代际整合的观点,认为我们应该寻找并拓展代际交流的文化空间,促成代际整合。这些富有创见的观点,无论对文学创作还是对当代文学研究,都是深有启迪性的。

洪治纲在文学批评和学术研究中秉持着锐利的先锋性,使他始终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实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很热爱理论,强调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础,但他不愿做一个空洞的理论家。他曾说过:“必须打破从理论到理论的单向旅行,让所有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人们,回到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现场,回到不断变化的文学实践之中,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内部出现的各种变化,认真盘点和总结这些变化的规律,并在此基础上,探索适用于中国文学创作实践的理论话语体系。”①我相信,这也是洪治纲一直努力的目标。

【作者简介】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教授。

(责任编辑 周 荣)

① 洪治纲:《中国当代文论建构的路径》,《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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