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北京
在海信大酒店门前睡觉的“三和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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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三和人才市场周边围着一片“黑色桃花源”。哪怕住在附近的人,也不易察觉其中的异常,外表看上去它就是人们寻找零工的普通集散地。实际上,里面住着一群年轻人,他们“干一天玩三天”,吃一顿没一顿,在网吧通宵甚至在大街上过夜,仿佛没有过去,不计将来。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记者来这里采访,疑惑不解:“他们不想要稳定的工作吗?”一位三和青年回答,“这里的人想明天以后的事情比较少,只想把今天过好。”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田丰第一次听说“三和大神”,是在聚会饭局上。田丰从2005年开始每年在深圳做农民工调研,在他的理解里,深圳的高消费、城中村改造以及丰富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都不可能产生三和的情况。他当时认为,三和现象也许是媒体的夸大。
直到研究生林凯玄投报他门下,表示愿意去三和做卧底调查。林凯玄对三和青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去工厂,宁肯在三和“混吃等死”?这个1993年出生的小伙子成长于河南农村,随父母在外打过工、进过厂,对于恶劣的生存环境,有相当的适应能力。
可去到三和,林凯玄还是吓了一跳。他把行李放在深圳的同学家,带上两件淘宝买的便宜T恤,背上书包、旧手机就出发了,随身财物太多在三和是件危险的事。他有点怵,让同学陪他一起去,对方不敢。
林凯玄投宿一家小旅馆,询问有没有床位,老板瞅了他一眼,就说“没有”。但别人来问都有。他反思自己的外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裤子、运动鞋都是新的。他去小商店买了一只水桶,把生活用品和拖鞋往里一放,打工仔的样子出来了,一走进巷子就有旅店老板主动来搭话。
初到三和的每个步骤都需要攒足勇气。林凯玄从揽客的众多旅店里选择了沿街的一家,单间没有了,只剩15元一晚的床位,客厅里摆放着上下铺8张床。深圳的春天闷热潮湿,屋里充满发霉、汗臭和厕所的气味,到处都是蟑螂。林凯玄感到失望恐惧,把水桶往床底下一放,背着包就跑了出来。
他在人力市场瞎转悠了一天,直到天黑,心里仍有犹豫:要不要回去住? 如果不去,只能去外面住酒店。“反正早晚都得走这一步。”夜里十一点,林凯玄下定决心回去。他没敢洗澡,把包枕在脑袋下,手机揣在兜里,身份证塞在鞋底,穿着鞋就睡下了。
2018年春天到秋天的半年里,林凯玄“潜伏”在三和,和田丰远程协作,完成了二十多万字的研究观察笔记。2020年8月,二人共同出版了《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其中写道:“研究者如果视自己为外来人,只能感受到三和生活的无聊与无趣;而如果视自己为内部人,则会逐渐理解人们为什么还要待在三和。”
求职者·挂逼仔·三和大神
在三和,人们没有名字,互相以“叼毛”相称。要是在这里待得够久,能和很多人混个脸熟,但名字始终是秘密。林凯玄喊别人“老哥”,对方回敬他“叼毛”。当他们谈论某个人,会说“那个叼毛”。“哪个叼毛?”林凯玄问。“就那个叼毛啊。”唯一能加以区别的就是“那个高一点的叼毛”“胖一点的叼毛”。
三和青年的一天从清晨五点钟开始。大家蓬头垢面从床上爬起来,跑向招工者,抢夺“日结”,也就是每天结算的零工,一天挣一百多元,最常见的是快递、工地和保安这类工种。每位三和青年在听到“日结来了”之后,会迅速判断自己兜里的钱能不能撑过这一天、今天的日结累不累,如果不去,翻过身又可以倒头大睡。
如果很多天不做日结,身上的钱渐渐花完,人就会进入一种名为“挂逼”的状态。起初林凯玄总听见有人说“挂逼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上网查,网上解释说就是死了的意思。“这也没死啊,活蹦乱跳的。”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挂逼”的意涵非常丰富,“可以用来描述自身和他人的状态,以及用来形容任何事物”。最高程度就是死亡,没钱吃饭、住宿也是“挂逼”。
三和青年喜欢自称“挂逼”,但不愿意被别人说自己“挂逼”。有些人即使再没钱,也不愿意喝“挂逼水”、吃“挂逼面”,认为这是一种身份象征。“‘挂逼是一种解压、自嘲的方式,我宣称‘挂逼,你就不会对我有意外或奇怪的眼光。”田丰解读,“挂逼”有自我保护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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