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李羡杰
在后阳沟里,有那么一户人家,姓佟,佟家只有三个闺女,大的叫门插棍,二的叫窗户钩,三的叫笤帚疙瘩。门插棍十二岁,窗户钩十岁,笤帚疙瘩七岁。三姐妹虽然都是女孩儿,却没有女孩儿的娇贵,春天开荒种地,上山采菜,下河抓鱼,秋天采野果,捡柴火,样样数数的农活都会干。满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女孩儿娇贵,却没有裹足的陋习,跟男孩儿一样摸爬滚打,有的女孩儿甚至比男孩儿还彪悍,况且又是穷人家的孩子。三姐妹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却出落得仿佛三朵天女木兰。整天形影不离,同行同止,叽叽喳喳,把个荒凉的后阳沟弄得倒也热闹。
那年,阿玛跟着岭后的马伯伯去了长白山挖人参,临走的时候,阿玛对讷讷说,我这次去长白山,不论挖不挖到人参,挣不挣到钱,咱家前山上的达子香花开第三次的时候,我和马大哥都一定回来。又对三个孩子说,你们三个都是讷讷的好帮手,阿玛走了,你们在家受累了,等阿玛回来,一定给你们买好看的衣裳,让你们个个都穿得像格格一样漂亮。
每年达子香花开的时候,都是东北开始种地的时候,等达子香花落了,地也种完了。前山上的达子香开第三次的时候,讷讷说,你阿玛今年该回来了。三姐妹也盼着,种地的时候,不时地往沟门望,希望能看见阿玛的身影,但是,望了半天,也只有弯弯曲曲的山路,路边淡绿鹅黄的柳树,连一个人影儿都不见。地种完了,讷讷说,你们三个好生看家,我到岭后你马伯伯家看看,问问你马大娘,看看她可有你阿玛他们的音信没有。如果来了陌生人,你们赶快进屋,关好门窗,如果来人要进屋,千万打听明白再给开门。三姐妹说,讷讷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们呢。
东北乃满族的龙兴之地,满族入关后,施行禁边政策,留下守护龙兴之地的人很少,大部分的地区,还是非常荒凉旷远的,像后阳沟里,也只有佟姓这一户,岭后,也只有马家这一户。虽说叫岭后,但走起来却很远。春日天干,走到烟囱砬子的时候,讷讷又渴又累,坐在砬子根儿下的阴影里歇息。这时,住在那里的一个老狼精闻到了微风中刮来的人肉味儿,急忙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老太太出来了。只见这老狼精头上绑着一个又宽又黑的抹额,上面顶了块玉石,手里拄着一根藤拐,穿着青蓝的左衽斜襟大褂,盘花纽襻从上一直扣到下,半截子的大襟下面,露出了两条肥大的灰裤腿,下面扎着绑腿。一双青帮圆口鞋,脚面上露出一截白袜子。老狼精看到坐在那里的讷讷脸上白里透红,汗津津的,头发乌黑,脖颈白皙,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能一口就吃到肚子里,但它有些担心,因为满族人家多是打猎捕获的能手,如果不小心吃了猎户的家人,那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它咽了口口水,强忍着馋,脸上堆着假笑,走上前去说,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啊,怎么坐在这里啊?讷讷看到老狼精,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想这方圆百里都没有几户人家,哪来的这么个老太太啊?就问,大娘您贵姓啊,怎么在这荒山野岭里走啊。老狼精说,我姓郎,去前面的村子寻亲,刚刚在树林里解手,出来就碰上你了。讷讷想,哦,姓郎,那就是钮钴禄氏了,都是在旗的人,心里一下子觉得亲近了。说,我是后阳沟老佟家的,想去岭后老马家,打听我丈夫回没回来。老狼精说,刚才解手蹲得我腿麻,我也坐一会。紧挨着讷讷坐下了。老狼精一边闻着讷讷身上的肉香,一边装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着讷讷的话,家里几口人啊,都叫什么名儿啊,都是干什么的啊。讷讷一五一十地说了。老狼精放心了,说,哎哟,看你这么干净的小媳妇儿,脖颈上怎么有个虱子呢?说着,伸出狼爪子在讷讷的脖子上碰了一下,一伸手,把自己身上的虱子放在手心里给讷讷看,讷讷一看,说,呀,真有啊,快给我看看还有没有了,丢死人了。不用老狼精说,自己就转过身去了。老狼精对着讷讷的后脖颈,一口就咬死了讷讷,把讷讷拖到树林中,吃得只剩下几根手指头了。美美地在洞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它咂了咂嘴,用舌头舔了舔塞在牙缝里的肉丝,回味着人肉的美味,狰狞地笑了。
再说佟家的三姐妹,自讷讷走后,就欢天喜地地开始收拾家了。满族的农家,不过是干打垒的石头墙院落,一进门的南北炕。泥土夯实的屋地,土锅土灶。老大门插棍领着两个妹妹,把院子扫了,把屋地扫了,把锅底灰扒干净了,水缸里也挑满了水,喂了猪鸡,又把院子里大槐树下的石桌石凳抹干净,天暖和了,她们都愿意在石桌石凳上吃饭。做这些活儿的时候,门插棍鼓励着两个妹妹说,咱们把家收拾干净,讷讷回来会很高兴的,如果阿玛这次也回来了,看到咱们这么能干,会更高兴的。阿玛走的时候说,他回来能给咱们买好看的衣裳。姊妹三个憧憬着美好的生活,活儿干得别提多来劲儿了。干着干着,两个小妹妹对门插棍说,大姐啊,我们饿了。老大说,饿了我就做饭。窗户钩抱柴,笤帚疙瘩烧火。俩人说,好,姐姐啊,咱们吃什么?老大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俩妹妹说,好咧。姐姐做饭的时候,两个妹妹就给大姐加油,说,脚加火,手和面,胳膊肘子掂大蒜,丝儿炒,片儿炒,扒拉扒拉就好。珍珠翡翠白玉汤果然就好了,姊妹三个吃得肚儿圆,饭后,天就黑了,不见讷讷和阿玛回来。饭后发困,姊妹三个赶猪进圈,赶鸭进架,想讷讷今晚儿是不能回来了,就关了门躺下了。
刚躺下不久,就听外面叫门,门插棍啊,开门啊。老大问,谁啊?外面说,我是你讷讷啊。门插棍听动静不像,说,讷讷,你的声音怎么不对啊?外面说,我走路又渴又累,出了一身汗,叫凉风一吹,有些感冒了。门插棍急忙用手捅了捅两个妹妹,悄悄地说,你们听听,这声音怎么不像讷讷啊。姊妹三个不出声儿地听着。外面却又叫上了,窗户钩啊,开门啊。老二问,你谁啊?外面说,我是你讷讷啊。老大老二听了,感觉声音还是不对。但是,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名字呢。姊妹三个仍然不出声儿地等。外面又叫上了,笤帚疙瘩啊,开门啊。老三一骨碌爬起来,下地就要去开门,被大姐二姐一把扯住了,说等等。老三说,还等什么,不是咱讷讷,怎么知道咱仨的名字呢?讷讷感冒了,咱们还不叫她进屋。大姐二姐一把没扯住,老三“哗啦”一下,就把门开开了。外面“呼啦”就进来了一个黑影。老大老二急忙搂过老三,问,讷讷,你屁股后怎么有一绺白毛?只听那黑影说,你马大娘给了我一绺麻,我没地方拿,用后屁股夹。原来,这黑影正是那老狼精变的。它吃了讷讷,一时饱困,躺在草窠里睡了一觉,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来。听说孩子们都不小了,有点害怕,想趁黑下手。老狼精没想到一下子就露出了尾巴,于是按捺下急切的心情,假着嗓子咳嗽了一声说,困了,都睡吧,我走一天路,也乏了。说着,摸摸索索就想上北炕来。门插棍急忙说,讷讷,你累糊涂了,你在南炕,怎么跑到我们北炕来了?老狼精急忙转身上了南炕,说,我可真是累糊涂了,我上南炕,上南炕。关东家的房子为了取暖,都是坐北朝南的,早晨太阳一出来,窗户上就能见到阳光,太阳东升西落,就把房子南面给晒个遍。为了堵住寒冷的北风,北面墙一般都不开窗。家里的老人,也都在南炕上起坐睡卧。再黑的夜,南炕上都能影影绰绰看见点影儿,可是往北炕上看,却什么都看不见。老狼精上了南炕,问,你们谁跟我一个被窝睡啊?三个孩子谁都不说话,她们认出老狼精不是讷讷的时候,已经吓成一团了。见没有人说话,老狼精又点名了,门插棍,你来跟讷讷一个被窝啊?门插棍说,我不。老狼精又问,窗户钩,你呢?窗户钩说,我也不。老狼精说,那还是笤帚疙瘩吧,笤帚疙瘩小,愿意跟讷讷一个被窝。笤帚疙瘩说,我也不。老狼精无奈,只能自己躺下装睡,想等三个孩子都睡了再下手。那三个孩子怎么能睡得着?她们蜷缩成一团,想着对策。老狼精躺下却睡不着,从身上摸出还剩下的几根手指头,“咔嚓咔嚓”吃了起来。门插棍问,讷讷讷讷,你吃什么呢?老狼精说,我凉着了,你马大娘给我个萝卜压咳嗽。门插棍说,讷讷,我也要吃。老狼精不给,门插棍捅了一下老二,窗户钩说,讷讷讷讷,我也要吃。老狼精无奈,扔过来一根,三姐妹用手一摸,原来是一根手指头。再仔细一摸,手指头上戴着一个戒指,别的不认识,这戒指她们可太熟悉了,因为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啊,三姐妹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老大用手拍了拍两个妹妹,窸窸窣窣穿衣服,老狼精问,干啥呢?老大说,讷讷,我要撒尿。老狼精说,撒尿就在门后吧,穿衣服干啥。老大说,不,我嫌有味儿,我要出去尿。老狼精说,那好吧,快去快回。老大敞开了门,出去了,老二老三见门开了,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身子跑了出来。到了院里,三姐妹四处一望,黑夜茫茫,这可怎么办,往哪里跑啊?正愁间,闻见一股浓浓的槐花香,农历五月初,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那一树槐花,在夜里看上去白花花的。老大灵机一动,说,快,咱们上树。三姐妹“噌噌噌”上了树,坐在了一个大树杈上。
老狼精撵出来的时候,不见了三姐妹的影子,于是就喊,门插棍啊,窗户钩啊,笤帚疙瘩啊,你们在哪啦。三姐妹坐在树上不敢出声,老狼精在院子里找来找去,也没找见。忽听树枝“咔吧”一声,往树上一望,原来三姐妹在树上坐着。就说,看你们几个死孩子,怎么跑到树上去了呢?快下来,回屋睡觉。老大说,树上凉快。老狼精说,树上凉快你们就在树上睡觉吗?老大说,就在树上睡。老狼精说,我也想上去睡觉,三姐妹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哪知道狼是不会上树的,没爬几下,就掉下来了。老狼精不甘心,树上那三姐妹可都是香喷喷的肉啊,于是又往树上爬,爬着爬着又掉下来了。老大突然灵机一动,说,讷讷,你原来不是会上树吗?老狼精说,我老啦,爬不动树啦。老大说,你进屋,门后有一堆绳子,你把绳子拴在腰上,我们拉你上来。老狼精听了老大的话,找到了绳子,老大解开裤带,顺到树下,叫狼精把绳头拴在裤带上,拽了上去。老大吩咐老狼精,把绳子拴在腰上,拴住了,別到时候开了,你就掉下去了。老狼精说,好,就把绳子死死地拴在了腰上,说,我拴住了。老大老二老三就开始往树上拽绳子,一边拽,一边喊着号子,一二三,吊死狼啊,一二三,摔死狼啊。老狼精一点一点地被她们拽上来了。老大说,老狼精,你怎么知道我们姐妹三个的名字?老狼精说,我看见一个小媳妇儿,从她嘴里打听出来的。老大又问,那小媳妇儿呢?老狼精说,叫我吃了。老二老三一听,哭着喊,讷讷啊。姐妹三个把绳头拴在树丫上,喊了声一二,一松手,老狼精“啪”地掉了下去,正好摔在树下的石凳上,摔得嗷嗷直叫,爬起来刚想跑,却被绳子拴得死死的,老狼精急忙解绳扣,却解不开,低头刚想咬,三姐妹急忙又拽紧了绳子,把老狼精吊了起来,老狼精四脚离了地,在空中乱抓乱挠,想咬绳子,绳子在后腰上够不着,老大吩咐老二老三拽住了,她跳下地,找出了一根老头,抡圆了,像刨地似的往老狼精身上砸去,老大砸一下,老二老三就问一句,你还敢不敢害人了。老狼精被砸得“嗷嗷”直叫,连连说,不敢了,不敢了。老大却不说话,只憋住了一口气狠砸,老狼精嚎叫着,渐渐就没了声音,最后一头砸在了脑壳上,老狼精连哼都没哼一声,在空中乱抓乱挠的狼爪子一动不动,死了。
〔责任编辑 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