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日本近现代文学“无赖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誉为“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代表作品包括《维荣之妻》《人间失格》《斜阳》等,小说被译成多国文字,受到广泛的关注,特别是深受年轻读者喜爱。《人间失格》是日本“无赖派”作家太宰治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太宰治最受关注的作品之一,日本作家丰岛与志雄将其评价为“太宰治文学的总决算”。《人间失格》为读者展现了主人公大庭叶藏从幼年到成年后的人生经历,借助三份手记的形式,描绘了叶藏在恐惧和不安中的挣扎与反抗。小说不仅长于心理描写,而且通过主人公的人际关系状况讲述了他一步一步“丧失为人资格”的过程。日本文艺评论家东乡克美在其论著中提出,《人间失格》讲述的是一个沉迷多位女性并最终走向灭亡的男人的故事。由此可见,女性关系在主人公的人际关系发展过程中有着重要的影响。本文主要通过分析大庭叶藏与其他女性的关系,探究他内心深处不安和恐惧的根源。
关键词:太宰治;《人间失格》;女性关系;母亲
一、《人间失格》中主人公与女性的关系
要分析《人间失格》中主人公大庭叶藏“丧失为人资格”的原因,小说中叶藏与多位女性关系问题至关重要。虽然《人间失格》中有关父亲的描写所占篇幅多于有关女性的描写,从小说中出现的照片内容来看,大庭叶藏幼时处在女性多于男性的环境中,他此后的人生轨迹也始终与女性有着密切的关系。第一手记开头以叙述者的口吻讲述的“满是耻辱的人生”,这里所说的“耻辱”主要也是与接触女性的个人经历有关。早在高中阶段,叶藏就常与不同的女性接触,试图缓解他在生活中的恐惧。本节简要介绍大庭叶藏与小说中主要的女性形象之间的关系。
大庭叶藏青年时代密切接触的第一位女性是常子,她是一名咖啡厅的女服务员,丈夫在监狱工作。叶藏对良子有着一种不甚明显的爱慕之心,两人密切来往,最后在镰仓跳海。良子自杀身亡,叶藏却活了下来。笔者认为,叶藏与常子的关系模式蕴含着他罪意识的萌芽,而在自杀事件造成对方死亡后,这样的意识渐趋明显,对他此后的经历产生了较为深刻的影响。
大庭叶藏之后的同居对象是杂志社的女编辑静子。静子生于甲州,三年前丧偶,如今与五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在和静子的交往过程中,葉藏并没有感受到很明显的对恋人的爱慕之情,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对静子的依赖。他过着的是“男妾一般的生活”,每天长醉不醒,像小孩一样躺在静子的怀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叶藏对自己一味依赖静子的现状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他认为自己破坏了本应属于静子母女的、平静的日常生活,内心深处的负罪感促使最终他选择不告而别。
大庭叶藏离开静子母女之后密切接触的下一位女性是在京桥卖烟草的良子。在经历了此前对女性的绝望之后,叶藏遇到了自己心目中最为“神圣”和“纯洁”的良子。良子的纯真和无邪让叶藏的内心燃起了对人际关系乃至生命本身的希望,他开始努力工作,试图保持良好的状态,此后这份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希望促使叶藏决定与良子结婚。婚后的一切看起来正如叶藏的想象一般美好,他有了认真工作、用心生活的动力,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但好景不长,叶藏对生活仅存的希望因目睹良子被人玷污而破灭,而目睹这一事实的他甚至没能解救自己的妻子。他深陷绝望,再度选择自杀,却再次失败,不得不继续面对外界带给他的恐惧。对此时的叶藏而言,人类的本性就是互相欺骗的,这也是人类的真实面貌。我们从他身上看到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愤怒或悲伤,而是贯穿全文的主题:不安与恐惧。
大庭叶藏在经历了与良子关系的破裂后,重新陷入了终日饮酒、服药的状态,此后与他有过短暂密切接触的女性则是药店的女老板。这是一个“生活在地狱的阴影下”的年长女性。叶藏不仅在她手里获取药物,还同她发生了“丑陋的关系”。在这段关系结束后,叶藏住进了精神病院,成为叙述者口中的“废人”,之后回乡疗养。而在故乡疗养期间,他再次与一名年长女性过从甚密,甚至出现了令人不齿的行为,在丧失为人资格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从上述内容当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大庭叶藏先后与多名女性有过密切的往来和接触,这些女性身份各异,但有着两个共同点:第一,她们都是年长于他的人;第二,她们都是有着一些“不幸”之处的人。此外,叶藏的人生虽然受到多位女性的重大影响,但与这些人的密切接触甚至是依赖关系并没有让他对女性产生足够的信任。东乡克美对此的观点是,大庭叶藏对女性的亲近能够看得出他追求“母性”的欲望,但他身上同样有着对女性强烈的不信任甚至厌恶。这一点在他对女性的“纯粹”幻想破灭之后尤为明显,良子遭到玷污一事让叶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而他在良子身上找到的、对世界和对生活微弱的信心也就此不复存在。
二、《人间失格》中主人公对母性的渴望
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庭叶藏在短暂的人生中,与众多女性密切来往甚至发生关系,其原因不仅是他“讨女人的喜欢”。女性群体对他的吸引力和影响力,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内心深处对母性的强烈渴望。与太宰治有关“母亲”的其他作品相比,我们很难发现《人间失格》中关于主人公幼时对“母亲”这一形象的依赖的内容。作者对大庭叶藏幼年时众多女性、特别是母亲本人的影响一带而过,可以看出叙述者意在强调叶藏生命中母性的缺失。本节将在上文女性关系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分析其中蕴含的主人公对母性的渴望。
来到东京之后的大庭叶藏开始和妓女接触。对他来说,这些妓女可以说是自己的“同类”,是和他一样的“白痴”或者“疯子”。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无法被这个世界理解和接纳,是这个“合法”世界中的“非法”存在,是“见不得人的人”。对自己接触众多女性的行为,小说中的叙述者持自嘲的态度。作家上林晓对此的观点是,《人间失格》实际上属于一种自我批判。作者更多是将叶藏的女性关系当作他所经历的“满是耻辱的人生”的一种主要表现。在“妓女”这一被世俗社会歧视的人群身上,叶藏不仅找到了她们与自己的共性,也将她们视为自己寻求母性的媒介。
在殉情自杀事件后,警察署长表示叶藏并不应对殉情自杀事件负全责,问题出在生下他的 “母亲”身上,这样的意见也从侧面表达了作者本人对此事的态度。从小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殉情自杀事件导致了叶藏与以“父亲”为代表的、家乡的亲人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最终破裂。对此,东乡克美认为,《人间失格》中大庭叶藏“丧失为人资格”的过程,与他失去故乡的意识密切相关。中学时代的叶藏并没有与故乡绝缘,他真正意义上失去故乡应该是在来到东京以后。叶藏与常子的殉情自杀事件在实际上切断了他本人与故乡的联系,换言之,殉情自杀事件是导致他“丧失为人资格”的决定性因素。
静子则是一个让叶藏更多地感受到我们所说的“母性”的存在。她看穿了叶藏一直以来的伪装,能够感受到他看似滑稽和风流的外表之下内心的真实状态。她认为大部分女人一看到叶藏,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这样的评价也和此前有关叶藏“会被女人喜欢上”的预言高度一致。与良子相比,静子是一个相对更年长,阅历也更为丰富的女性。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叶藏在与静子交往的过程中,不仅在经济层面依靠她的帮助,更将她当作自己的精神依赖,也就是追求母性的对象。但笔者认为最终导致叶藏离开静子的决定性因素,并不仅仅是小说中提到的“罪意识”,更重要的是女儿繁子将自己视为“父亲”,这样的状况本身让叶藏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对母女关系中所处位置的违和,因此他最终选择“不告而别”。
作为叶藏心目中接近“圣女”的存在,良子遭到玷污之后,叶藏的“圣女幻想”完全遭到毁灭。他受到极大的打击,甚至表示自己“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从小说内容来看,这一“设想”并未实现,甚至走向了相反的道路,所以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但与良子的关系破裂实际上对叶藏此后的生活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主人公大庭叶藏终其一生与多位女性先后密切接触甚至同居、结婚,说明他对母性有着强烈的渴望。但是正如东乡克美所说,无论是哪一位女性,实际上都并非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也不可能成为他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对女性有着过于理想化要求的叶藏,随着这些理想的破灭和崩坏,最终产生了对女性乃至人类更深的怀疑和恐惧。叶藏成年后对母性的异于常人的追求,其根源应是主人公幼时母亲形象的“缺位”,即婴儿时期母爱的缺失。
三、《人间失格》中母亲形象的“缺位”
日本文学评论家鸟居邦朗指出,结合主人公大庭叶藏的手记与太宰治的个人经历,可以认为《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是以太宰治本人为原型的,但《人间失格》讲述的故事并未完全复制太宰治的个人经历。在《人间失格》中,有关叶藏幼时与女性接触的内容极少出现。通过上一节的分析,我们发现,就女性关系这一层次而言,《人間失格》的情节存在母亲形象的“缺位”。
埃里克森的心理社会发展理论认为,在个体发展的早期阶段“婴儿期”,个体的主要任务是建立对世界最初的信任感。如果婴儿得到了较好的抚养,与母亲建立了良好的亲子关系,儿童就会对世界产生信任感;如果在这一阶段婴儿没有能够得到良好的照顾,而是受到外界环境的负面影响,个体就会产生不安与怀疑,这种情况下婴儿在成年后的人际关系会更容易表现出恐惧和逃避的倾向。从小说中大庭叶藏的经历来看,他出身于传统日本社会的家庭,父亲任职于议院,因公务繁忙而少有机会留在家中陪伴他。叶藏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幼在各佣人的照看下成长。与父母之间交流的缺乏和关系的疏离,使叶藏自幼形成了对人际关系强烈的不信任。
《人间失格》中出现较多的女性形象,并不包括大庭叶藏的母亲。在第一手记中“母亲”一词虽然被提及,但东乡克美认为,此处的“母亲”实际上是抽象的存在。幼年时代叶藏的照片里,围着他的众多女性以他的姐妹为主。虽然看起来照片里的孩子是面带笑容的,但叙述者的说法是他“实际上完全没有在笑”。这张照片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除了能够说明大庭叶藏小时候未能成功地融入自己生活的环境,更多的是借助多位女性将他围在中间这一场面的描述,提示了他幼年时期“母亲”形象的缺位。不仅叙述者通过这张照片告诉我们“母亲”的缺位,当叶藏此后离开故乡独立生活,遇到各种困难的时候,他选择求助自己的父亲或兄长,而不是选择母亲。我们可以认为,“母亲”形象的缺位,对大庭叶藏的影响是贯穿他整个人生的。
与“母亲”形象的缺位相比,《人间失格》全文出现较大篇幅的有关“父亲”的情节。小说中的父亲始终是给叶藏带来不安和恐惧的存在,关于这种现象,东乡克美认为,“父亲”实际上是造成叶藏生命中“母亲”形象缺位的人,是孤立他、将他置于无尽的恐惧中的罪魁祸首。根据精神分析的相关理论,“父亲”与“儿子”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对立,这种对立一般可以通过“母亲”得以缓解和调和,而最终“儿子”会通过对“父亲”的理解实现人格上的成熟。但是,大庭叶藏幼时经历的这一对立,没有能够得到“母亲”形象的调解,“母亲”的缺位导致他直至生命结束时都未能实现这种人格上的成熟。小说中叶藏走到生命尽头之前,在精神病院里得知了父亲的死讯。作为叶藏人生中苦恼和恐惧的根源,“父亲”是叶藏“苦恼的容器”,而“父亲”的离去导致他失去了“苦恼的能力”。消除叶藏一生经历的不安和恐惧,除了自我毁灭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解决办法。《人间失格》中叶藏的人生,或者小说呈现的虚拟世界,也都随着“父亲”这一形象的死而落下帷幕。
结语
通过以上的内容我们可以发现,叶藏“丧失为人资格”的过程与他同女性关系的变化有着高度一致性。幼年时期家庭环境中“父亲”形象的绝对权威和与其密切相关的“母亲”形象的缺失,造成他在人生的最初时期未能形成对社会和其他人的基本信任。这一点在女性关系层面,表现为他对母性异于常人的强烈渴望。来到东京后,他受各种因素影响,连续密切接触多位女性,甚至与其结婚,但这些亲密关系并没有能在真正意义上消除其自幼对他人的怀疑与恐惧,而这种恐惧也是他“丧失为人资格”的重要原因之一。
母性追求问题是太宰治文学中不能绕开的话题,从早期的《回忆》到后来的《维荣之妻》和《斜阳》等名篇,这一主题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但无论何种形式,问题始终未能得到解决。对太宰治文学中独具特色的女性关系的认识,也在近年与心理学和哲学等学科建立联系,从而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随着现在对太宰治小说研究视角的多样化,有关《人间失格》中主人公与女性关系的解读也将会持续深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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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从《人间失格》看大庭叶藏对人际关系的不信任感[J].解礼业,刘洁. 日本问题研究. 2016(02)
作者简介:曲嘉睿(1995-),男,满族,辽宁大连人,吉林大学2018级硕士研究生,日语语言文学,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