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怡
“让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茧。”(简媜)人类作为群体性动物,在拥挤地生活。作为个体的人,受法律般严谨的道德挤压,一开始就以存在的责任和使命去达成社会意义上完整的自我,塑造出无数模板。人类以懦弱的茧去维护脆弱的个体,而所有受戕害的个体在无法脱离对群体的依赖时,就丧失了灵魂私有的权利。神的概念本身就是人意识中的最高意志,神仿佛可以脱离茧的庇护,以足够强大的自我自得宁静。而群众仿佛代替了宗教(神)的地位,恐吓人们走上他们规划的正道。伊卡洛斯用蜡和羽毛做成翅膀飞离迷宫,却被太阳光熔化了蜡,坠海而亡,伊卡洛斯“念念不忘自己再也逃不出迷宫了,殊不知迷宫就在他自身”(纪德),他的赴死正因此成为传统意义上的枉死,像一个诅咒,不断有人成为他的影子。而大多数人却被贪欲和杂念消费,自得于茧,不觉荒唐。
在《月亮与六便士》这部小说中,主角斯特里克兰以一个冷酷无情、抛妻弃子的片面形象出现,不断打破群众定义的道德边界。他的第一任妻子善于结交文人和操持家业,但触碰了丈夫人际安全距离的底线。他脱离了与她貌合神离的婚姻,如预期中计划的一样从经济的沼泽里抽身,由一个证券经纪人摇身一变,心无旁骛地开始艺术创作。施特略夫给他物质支撑,唯有施特略夫这个“深知美为何物,但创作平庸;见解独特敏锐,但举止粗俗笨拙”的人,在斯特里克兰的作品市场萧条时赏识他。然而施特略夫的妻子勃朗什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冰冷可怕的男人,又在明白她近乎狂热的爱只是斯特里克兰面前一文不值的赝品时,毅然选择为无疾而终的爱情赴死,施特略夫为此整日悲恸而病死。对此,斯特里克兰这个情感白痴依然无动于衷,继而便离开了这片于他毫无意义的土地。最终,他来到了塔希提岛,和当地一个平凡的女子结婚,终日作画。在他患上麻风病的时候,她平静地陪伴在他的身旁,并受托烧毁了斯特里克兰最后的壁画巨作。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当时不动声色地决定离开那片世故的土地。自始至终,艺术才是他唯一的故乡,极乐的世界。
斯特里克兰不是神,却以人的身份达到了一个理性的存在,在外界复杂的情感纷扰中不为所动,以获取行动上的自由和艺术思想的飞腾。而他节欲,为的是对艺术的执着追求,这促使他破茧,此时希望和自由成为他的自我,达成他的最高意志。反过来看,书中出现的三个女性角色,她们虽然性格各异,但相同的是,她们都从根本上否认了自己的独立存在,受情欲捆绑放弃了为自己存在的权利,将自己的意愿寄托在其他个体的身上。或许她们中的有些人能在社会上取得地位,但她们都是失败的个体。难能可贵的是,斯特里克兰面对这三位女性并没有一味抗拒,这也是他追求绝对自由的最佳体现。斯特里克兰并不排斥他人以任何形式去表达他们的爱,他自始至终担心的都是爱的羁绊——与他作为个体的理想背道而驰的一切,爱或许会掺有杂念,但信仰不会,他面对情感是麻木的,因此这种狭义的爱情在他面前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狭义的爱往往成为捆绑自由行动的最高手段,人们会批判以暴力施压的奴隶主,但很少有人会怪罪爱的羁绊。爱以其至高无上的名义剥夺个体独立存在的权利,让人永远无法完成个体的使命。
“在一个理性的动物身上,我看不出有任何美德是与公道相抵触的,但是我却看出有一种美德是与享乐相抵触的——那便是节欲。”(《沉思录》)斯特里克兰的节欲是无視人性的伪妄,群体动物喜欢把个体捆绑成群众的一部分,以违背社会定义的道德标准去批判指责出逃的“罪人”。追求自由必须的是克制,这就是人生的权衡,是理性战胜感性。斯特里克兰的“道德”底线就是他画画的理想,他寄生群体之间肆意生长,结出一个独立个体的硕大果实。斯特里克兰是那耳喀索斯,是人的自我,艺术是看见自我的水面,是与内在沟通的源头和介质,他不断缩短肉体和灵魂所在的距离,艺术的孤岛是他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当人开始意识到自由成为需求的时候,在一种漫漶的状态下选择盲目地歌颂这种崇高的神明,却从来没有人有决心去触碰它真实的边界。自由最终成为带有禅意的什物,就像斯特里克兰的壁画,受人祭祀。在一把大火里,壁画灰飞烟灭,在那时没有人会懂得这种不明来由的价值,就像人只能够无限地趋近神,却不能成为神,神的自由永远横亘在人神之间。人不知迷宫在自身,一次次做无谓的搏斗和逃离。所谓自由,就是你的灵魂能够指挥你的肉体,不被欲望捆绑。人类能做到用自律的意识来指挥肉体,但欲望的蒙蔽总是成为对意识最大的恐吓,无欲不成人,人类难以逃脱这样难堪的悖论。
很多人面临社会的重压,选择做与压力抗争的强者,但是真正的胜者在社会的压力中消失。自由本身应当是没有压力的,如果你在独自奋斗的路上感到窘迫和艰难,没有达成在个人和群体之间游刃有余,就不算做到完全的自由。叔本华在《人生的智慧》中写道:“我们展示出来的表象——亦即我们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往往被我们过于重视,这可能是由我们人性中的一个独特弱点导致的。”斯特里克兰就是一个不用同人类的劣根性搏斗就超越自我的个体,他轻松排开社会压力,忽视群众的眼光,以作为个体的目的隐藏在社会纷扰的潮流里,与庄子的超脱不谋而合,他们都相信绝对的自我,成为群体定义的怪诞,但从个体的角度来说他们正在朝正确的方向发展。个体无意义地执着于在群体中得到称颂和地位,阻碍了通往自己个人信仰的道路。抵触是一种盲目的排斥,而自由是无关抵触的,自然而然地对外界影响因素的判断和选择,才能在不扼杀自由的同时增加信仰存活的概率。“人,只有在他的个性中才能得到拯救,然而现实社会会用各种方式剥夺了人的个性,人性越来越被社会异化而失去本性,成为被泯灭了内在本质的社会与宗教的附属品。”(《喧哗与骚动》)
斯特里克兰的壁画是神在人间的巨作,它的焚毁也意味着我们所叹息的没缘分。这样看上去,自由更像是神的权利,人依然无法在不可控的人生里泰然处之。斯特里克兰像是不小心被遗落在人间的神,以半个神的思想追求唯一的信仰,保持和人间的距离,无限趋近于自由的核心。人难以到达绝对自由,难以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保持自由,这看似是为了自由而做的牺牲,但自由从来不需要牺牲,“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人,从来不面对选择”(顾城),而忠于自由,不是越狱的瞬间,而是超脱的、忘记茧的存在的瞬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