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领地

2020-09-02 07:19陈家麦
延河 2020年9期
关键词:妈妈

陈家麦

1

我醒了。

听到鸟雀啁啾,流泉叮咚。虽然眼力不济,但我见到了穿过洞口草叶层层叠叠从缝隙中挤进来的几缕金丝线。根据经验判断,那是太阳光,此刻我有了些暖意。

我舒展一下筋骨,心跳有了加快。我的身体蜷缩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已经有了整整一个冬天。经过这么久的消耗,体内脂肪已空虚,我很虚弱,差不多瘦了一圈。没有办法,如果不通过睡眠,我会饿死冻死。在大雪封盖所有植被的响石山,铺了厚厚冰层的沧浪河,枯草倒伏的草原,那些我所需要的食物全不见了,虫子也跟我们一样,早早入眠,冰雪有如一床覆盖整个世界的超大棉被。

我需要再等待,四肢才不再麻木。现在,我的骨肉间有了血液的流动,来自身体的各关节发出了“咯吱吱”的响声,但我肌肤干燥,处在严重缺水状态。

我的家,应该是别人遗弃了的一个洞穴,我们家族不大愿意自己动手挖洞。这又何必呢?有了别人不要了的洞穴,我现成拿来就是,何必浪费呢?什么好逸恶劳、寄生虫、懒人之类的闲话,让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去“吐槽”吧!我只要稍稍加以改装,实际上我在做二度开发——当然我不想因此博得虚名。里面换些干草松枝,重要的是将洞口盖上叶子苔藓之类的,为的是不让敌人察觉,特别是要防止一些蛮不讲理的同类突然闯入,总得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问题是我是这么想,别人就难说了。所以,伪装工作尤其对我来说也非常重要,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也事出无奈。再说,在响石山森林一带,几乎人人都在自我防备。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又渴又饿,更不要说应对突发险情了。当四肢可以驱动,我不能再留恋这个家了,有些东西要学会舍弃。我慢慢向洞口爬出。当我作出这个决定,对于家的概念有了清醒的认识。从这一刻起,这个家被我抛弃了。整个响石山,包括山丘碧潭、草原旷野、河流溪涧,凡是我足迹所及之处都是我的家。当然,到了冬季则另当别论。

我走出洞口,作深呼吸。从积雪中露出绿色的起伏山脉,正在解冻中的弯曲河流,以及从空旷中传来的飞掠鸟声……我知道自己一年中崭新的生活就从这一刻又开始了。

太阳正从对面山岗中升起,四周仍有一层层积雪,挂在树梢滴水的冰凌,像一把把流汁中的尖刀,让我感到仍有寒意,而且白天的出行对我来说是相对危险的,但比起饥渴来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我们眼力向来不好,但反而此消彼长,别的感官更加细微灵敏。我耸动鼻翼,竖摇耳朵,循著淙淙的流水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就会找到我要去的方向。凭着记忆,我知道那些小水坑是沧浪河漫溢出的一部分,冰雪正在融化成水,一块块冰分裂出来随水而漂。我生活在这里,或者说妈妈给了我生命的延续,正是这些地方才有充足的食物。当然,食物分布或隐藏在各个角落,并非是让我张口饭来的。

我叫曼丽,是妈妈给取的名,我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光又各奔东西,再后来我也有了一大堆孩子,可怜老二曼春老大曼蒂相继罹难……这些记忆从我爬出洞穴起还零星闪烁,而我不想过于触及,等到我闲暇时再聊以打发时光吧,而眼下对我来说过于奢侈。

我灌足了水,刚才还干涸的体内这下有了水的大量渗透,一份份透凉沁人心脾,让我浑身打起激灵,我得把身上所有棘毛——人类说我们至少有几千根——全部像针一样竖起。我做好一切应对现实的准备。就说刚才吧,冷不丁有个身上刺青似的家伙从带雪团的荷叶间钻了出来,发出怪叫“呱——呱呱——”,蹦跳着,吓了我一跳。是山鸡,吼吼,别看这家伙属于可怜兮兮的蛙类,这些又叫石蛙的他们抱团联合起来能撕咬一条歹狠的五步蛇,转眼间将毒蛇瓜分得片肉不留呢,所以千万别为那些温柔的名字——蛙——让人联想到可爱的小青蛙——所蒙蔽了。至于各种鸟在天空盘旋,我知道白天要比夜里不安全些,我最怕的是夜里的那些凶恶的“飞行之徒”呢。当然,相比来说,黑夜才是我们出行捕食的最好时机,夜幕是天然掩护色,但也并非我们独步天下,进一步来说,夜间自有夜间的所谓阴险家和冒险家。

我知道离开妈妈后一切得靠自己。至于那句“光喝凉水也能长膘”这类糊弄人的话至少我是不信的,可也没必要揭穿它,何必祸从口出,引火烧身呢?

我开始搜寻猎物,尽量不露出肚皮,这是我最柔弱的部位,通常敌人对我外部无从下手,但会对我头部以及包裹体内的五脏六腑攻击。所以,我行得慢,并不意味着我笨。之所以这样,我想有我的理由,这并不妨碍别人的生活。相反,那些跑得快的,比如鹿啊野牛啊野马啊,面对庞然大物或者体型更小的猎手又有什么用呢?对这些高大猛兽来说,我只够他们塞牙缝,当然我也知道猛兽也会有犯困时,也会有狗急跳墙时,对此我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闻到了被太阳光反射出带有暖烘烘的气息,那是水边有一处隆起的沙丘,这些沙子可能是从上游冲积下来的。这地方传来“沙沙沙”的响动,表明此处活动着比我还小的生命。涌动的胃液告诉我,那些小家伙才是我食谱中的一种,而且也是我冬眠醒来后的第一次进餐。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呵!

见到我悄悄靠近,沙丘那头传来风中舞动兵器的霍霍声响,是一只蝎子张牙舞爪,风火轮似的,甚至带有虚张声势的样子,这说明他对我充满了敌意加怯意。根据以往的经验,攻击敌手,首先要击中要害,以四两拨千斤的功力,使其无力还手。此外,比我体型还小的敌人也不可小觑。

时不待人。

我挥动前爪,使他注意力分散,当然我得处处提防敌人的利器——装上毒液的螯刺,这对双方来说都是生死攸关的。我多次避开螯刺,虚袭他的其他部位,其实重心在于他的利器,闪电般将他扑倒,迅速咬断他两把匕首一样的螯刺,接下来他在做无用功,任凭他用其它关节来攻我,我身上感到像飘毛毛雨一样,反而我有这么多的钢针扎得他遍体鳞伤。我美美地吃了他,直到片甲不留,我从不暴殄天物,何况是我开年第一顿正餐。

当我吃掉了试图钻入沙中的第二只蝎子,我的力气很快增大起来,像拳击手中场休息补充了大量的能量。我绝不会像鳄鱼那样事后涌动泪花。我是守法者,在自己的领地狩猎。对这些小虫之类的弱者,我知道不吃他们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果我不吃,别人也会来吃,正如比我强悍的动物一样对我。再说,我才不想饿死自己。

肚子里有了些食物,开始涌动暖意,这种充实的感觉真好。但这些蝎子,在同类遭到不测后,他们也会警惕起来,发出某种信号,纷纷潜入我力不能及的凹凸地带。这就意味着食谱中的这一类与我暂时无缘了,也表示这些弱小者,也都有存活的办法,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物降一物,环环相扣罢了。我必须转移场地,这样才会有新的生机。

太阳也在移动中,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到处还有寒意,甚至还有倒春寒。记得那年四月的一天,在经过一阵暴热后,天空黑沉沉起来,我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埋葬掉,幸好我躲进树林乱石岗中,那个洞穴可能石貂住过,干草中还留有他的气味,我终于逃过这一劫。那是我独自第一年过春天,我起初以为,寒冷的日子不再。所以说,我对那次错误估计形势之事总耿耿于怀,检点自己在下一次不重蹈覆辙。做为我,不必过于乐观,也无须对自己过小的体格自卑,每个物种都想方设法延长寿命。这是我从妈妈带我们学习觅食时体悟到的。

日渐西沉,气温有所下降,地面上聚集寒气。我必须在日落西山前再次进食。再说我得勇往直前,向茂密深处挺进,重回老路只会给循踪而来的敌人制造下手的机会,除非我迫不得已。

从灌木丛中穿行,尽量避开阳光。阳光虽然使我的视界增大,但也容易让我暴露无遗。

运气还算不错,当我进入草地,在河汊边,闻到了一种发臭了的怪味,这时我会用前爪将唾沫涂在肩膀上,这样身上的气味多少会被冲淡,对手也不易发觉。

那是一只发出腐烂气息的死斑鸠,正集结着一群臭虫。对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臭虫们也会有对策,集体放出臭屁,这使我差点晕死。但我早已适应,趁他们四处逃窜时,我用四肢轮番捂住臭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上舌头,在数量上尽可能多吃。这些昆虫是我食谱中最重要的一项进补,富含蛋白质,不可失之交臂。我肚皮饱胀起来,再说余下的臭虫也差不多逃光了。

这种食物让我满足,昏昏欲睡起来,带有微醺似的飘摇,但眼下不是睡安稳觉时。我很快钻入乱草堆中,全身被草覆盖,这才心头感到稍稍踏实。

白天很快结束,黑夜将至,我伏身于此,将身上最柔软的部位紧缩起来,张开所有的棘毛,随时应对那些锋牙利齿者。我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传出声响,经验告诉我夜间也并不安全,危机四伏。

休息是为了养精蓄锐,许多事情都是如此轮回着的。

2

春意渐濃。

树木换上嫩绿的衣裙,花儿流香溢彩。

到了四月,蒲公英开始凋谢,种子长出小伞儿一样的翅膀借风飘移而去,尽可能找寻远处合适的泥土落下来生长……这意味着春天快到尽头,许多生命都在抓住时机,“一年之计在于春”、“寸金难买寸光阴”,所有老话并非全部不可信。

我本来一人生活得好好的,可是上天却让我生儿育女。有些东西是个庞大而又繁复的谱系积累,是个体难以抵抗的,反之无疑是螳臂挡车!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所以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唉,人生总有一道道坎。我明白自己又到了这一节骨眼上了,不可抗拒。我浑身发胀发痒,似乎身上有无数颗种子欲破土而出,要去感受阳光雨露,在湿润的空气中等待瞬间爆裂等待疯狂发芽。那是我体力有一枚超能量的种子在增大膨胀。因为它,我的乳头肿胀,里面暗流汹涌,一切皆因盖子未揭。我因此痛苦焦灼,几乎要喊出声来,但出于女性的羞涩和矜持,我要保持这份尊严。

我得四处走走,沿着灌木丛,挥发气味,得吸引异性才有下文。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个他在等我。我得有所选择,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尽可能给未来的孩子找个身强力壮的爸爸,虽然这种爸爸是极不负责任的,但得让下一代有个好体魄,惟此才敢遑论其他。

其实,最初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妈妈曾经说过,这并不重要。她说她的妈妈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就这样走着,在野花疯开的湿地里,我碰到了大伟,是个长得很棒的男子汉,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棒。记得我第一次当妈妈前,也碰到过几位小伙子,我试了试,结果这几位连我的身子都扳不动,可想如果我跟他们当中一个交合产下的后代那有多糟糕啊。

大伟的体形是我前所未遇的,几乎大我一倍,他其实老远闻到我的气味,当然我对他亦然。当然,我的身后或者说他的左右也有一批紧跟者,包括不甘心者,机会主义者……

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任何同性竞争必须经过一番公开的打斗较量,做为我是没有什么好怜惜的,也无需对任何一方有什么偏袒或暗示,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性之间因此争得遍体鳞伤,实际上终将成为百分之一胜出者的垫底,只有胜者——王者才有资格追我而来。看来大伟成功了,当一个个同性者远他而去,哀声遍野,只有王者那种凯旋般的号角声于我越来越近,我俩等待已久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他有一种急迫难耐气势,我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他,反而让他愈挫愈勇。我是想试一试他到底有多大力气,就把自己的四肢深深地扎进泥里,铆足了劲,爪子像人类耙地的钉钯一样扎进去。可是,大伟太强壮了,在不停转圈后一下子把我身子掀翻了。这让我又恼又喜,恼的是他太用死力气了,一点也不尊重女性,喜的是有这样的好父亲必有好儿女。大伟的狂野果真表里如一。

恍惚间烟消云散,等完了事,这一切该结束了。我知道他还会找下一位女性,男人靠不住。我过去碰到一位还算强壮的小伙子,跟我办完事后,日头还没移过一丛灌木,又让我碰到了,他跟另一位女性正在玉成其事,还是那不二招式。男人们总精力旺盛,往不好方面说,那是风流成性。管他呢,说白了是各取所需罢了。那些所谓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爱情是虚幻的,有如从天边划过的一道道流星雨。自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去吧,大伟!

你的名字将从此时抹去。

事情都已这样了,我会在下一阶段尽自己的本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3

夏日初至,一年之中最热烈的一季,到处有虫子,食物丰富,正是我哺育孩子的好时机。

接下来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三个小宝宝降临,最初落地时身上的湿毛藏在皮肤中,这样才不至于扎伤我。才过一晌,宝宝们的干毛直立起来。两个女儿老大老三,儿子老二,都露出粉嘟嘟的肚皮,我给他们分别取名曼蒂、曼春、曼玉,我喜欢给孩子们取名带上母姓,这可能是对不负责男性的一种报复吧。我是跟我妈妈学的,我想我的女儿以后也该如此。我都记不清我妈妈的模样了。眼前,我得保证有充足的奶水,三个小家伙的胃口会一天一天地增大。

短短几周,在我奶水的喂养下,他们变成青少年,干毛变成棕色,长出了乳牙,但这会儿还离不开奶水。为了有奶水,我得先填饱自己的肚皮,我不时寻找食物,连白天也不顾忌。为此,我虽疲惫不堪,但每想到家里的孩子,就会奋不顾身。当然,我也不会做无谓的牺牲,鲁莽只会招致不祥,万一我在回来的路上被某个敌人——敌人总是太多——猎杀了,待在家中的孩子岂不性命不保?

到了雷暴多发时节,山坡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雨水。溪里突涨了水,水流湍急,而我又不能耽搁回家的路程,幸好我会游水,又不能在水中泡久了,影响我的棘毛,我被洪流冲沉下去又自我挣扎着上来。尽管我是游泳好手,但我的耐力太差,我必须快速游向岸边。

我不能死去,这种信念不可动摇,既然我生下他们,就得对此负责。

终于脱离险境,大吸几口氧气后,心跳平缓起来。我得紧着赶路,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呢!

太陽像一团火球,烘烤出种种热烈的气味。洞内虽湿润,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我得教会他们觅食,以及尽早应对各种险情的能力。

三个孩子有所不同,最明显的是老三曼玉,跟我一样,肚皮上留有一块蝴蝶斑似的胎记,算她沉稳老练,话不多倒也句句中听;老大曼蒂爱异想天开,似乎还在做白日梦的年纪;老二曼春好斗逞能,常欺负姐妹俩,当然他吃到的奶水也多,所以体格要比姐妹俩壮大。对于这种事,我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许多事情不是由当妈妈的说了算,也不可能包办到底,儿女自有儿女福。当然,我对曼春的过分表现,会作出相应处罚,比如给他抽打几拳,雷声大雨滴小的样子,聊作教训。有了孩子太喧闹了,这也许是当妈妈的一种乐趣。

在洞里待了将近一个月,他们该出来闯世界了。第一次感受外面的世界可以说很精彩,三个孩子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张开鼻孔用力地闻,侧着头听,这不足为奇,跟我年少时差不离。

在丛林中穿越,曼春爱冲在前头,爱出风头,咋咋呼呼;而曼蒂老开小差,掉队,一会儿又到水边照镜子,对着游鱼发呆,念念有词,似乎在吟诗;只有曼玉不紧不慢。当妈妈是最累的了,既要替孩子们寻食物,又要密切关注动静,好在三个孩子全跟上了。得休息一下,找一块背阳坡地,他们仨将我紧紧围住,还要吃奶,其实我的奶水已有些稀薄,对他们来说最有营养的还是昆虫。三个小家伙的乳牙吮吸中触痛了我乳头,我直抽气,痛了也不吭声。这分明是一种重要的信号提示,正在加速我的决绝之心。

休息之后,我们再度进发,见到异常气味,孩子们学我的样子用唾沫涂自己的肩膀,就像跟着教练学防身操似的,每每让我忍俊不禁。我夸孩子们做得不错!他们做得越发起劲了。所以说,做妈妈的应多给孺子励志,难免也会有些溺爱,老大老二的不晓事,我也是难咎其责的。

三个孩子都长出钉子一样的牙齿,对虫子最感兴趣,他们的钢毛已齐整。停止泌乳是必然,这不由我说了算。分别的日子渐渐逼近,那份痛与爱的交织,终会降临,

曼春仍然好动,喜欢跑在前头,这跟他体格健壮有关,妈妈怎能跟上小青年的步伐?而两个女儿还似乎处于成长期。你瞧,那个爱玩的曼蒂虽老大不小的了,可老是松松垮垮魂不守舍的,我们走了一程,还得差曼春回过身来找她,有时曼春跑远了,还得由我亲身出马,害得我一路急寻,那份惊怕啊,老大何时变得老成起来呵,妈妈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进入沼泽地,其实我早有了警惕,避开稀松的泥淖,试探一下泥地的硬度能否撑得住我们的身重,这是很实用的一种经验,来不得半点马虎。但等两个女儿到齐,我才发现独独不见曼春回来。我向前紧追了一阵,差点陷入沼泽,又不放心后头的两个女儿,回马枪杀来,又必须迎头追上曼春。

我气喘吁吁,来回兼程,终于跑到河荡边,这才发现露出浅水滩的一片芦苇丛中,曼春身子在抽搐中,皮肤发紫,是一条蝰蛇正在撕咬我儿子的腹部,可怜曼春奄奄一息,口吐白沫。曼春已死,我第一次尝到痛失爱子的滋味,是祸躲不过。

我决定拿蝰蛇出气,虽然他也不是个吃素的,通常我们跟他们斗胜算为少。见到我,他身子挺立狂吐信子。我让两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儿退后,由我单枪来斗。我用力掐住他的三寸,将蛇头往泥地摁往卵石上砸,他嘶嘶地叫,昏迷过去,我很快朝他七寸部位的心脏咬下去,他了无声息。我与两个女儿痛吃他的肉痛喝他的血,直到剩下一堆白骨。

留下我儿子的尸身,我知道很快他连骨头也无存。我不敢久留,说不定还会有躲在暗处的蝰蛇同伙或其他敌人,如果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我连忙带着两个女儿继续前进。天快黑了,得找到暂时的栖身之地。

失子之痛实出无奈。我得给两个女儿恶补必修夜课,趁最后一些时日,让她们进一步学会夜间捕猎。我们刺猬家族要避开危险,夜间行动相对安全些,这是从我妈妈传下来的经验。

夜空渗漏出几抹星光,四周只有虫鸣,树静欲止,狼在远处呼号,对于这种异类,我倒并不惧怕。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是曼蒂躲到峭岩后,她跟我们玩躲猫猫。

倏地,我头顶上有一股嗖嗖凉风掠过,是一对巨翅扇动的,接着一声惨叫,曼蒂不见了,是那只空中天敌——雕鸮,又奸又狠俗称大猫头鹰的空中巨霸,用穿透黑幕的双目,窥视到我那仍不懂事的女儿曼蒂,挥动他那柔软无比的羽翼,悄然无声地叼走了她……

只剩下一个女儿了,曼玉似乎一下子懂事了,把我扑倒,我俩倒地一动也不动,隐藏在一丛灌木中,直到另一只雕鸮飞走。险象环生,我那懵懂的儿女呵。

唉,旧伤初愈,新伤又添。这到底是谁之故呢?如果没有夜间训练,可能曼蒂也不会遭此恶运,但“女不教,母之过”,这份责任又由谁来担呢?许多事情告诉我,什么叫在劫难逃,什么叫无法后退。

天又发亮,我和曼玉从岩下的草窝中出来。母女俩分别在即,我俩变得像两个哑巴。最早,我的五个兄弟姐妹,也跟妈妈有过此别,我当妈妈也得这样,这次只有我母女俩。自此,天各一方。

我是趁着曼玉大吃虫子时悄悄溜走的,其实我很快躲在荆棘丛后,曼玉见我没回来,她似乎很快明白过来了,从另一处草地迟疑地走着。

对于刺猬家族来说,一旦长大成人必须分居,群居则意味着为争夺仅有的资源,不是自相残杀,就是总有被饿死者,或来自外敌的赶尽杀绝。

分别总有些眷恋,但又在所难免,曼玉走时开头一步三回头,很快头也不回了,隐没在随风摇动的杂草中。

女儿,你懂啦,好好生活,你也会当妈妈的!

4

天气越来越热,万物蓬勃生长。

而我已不再生育,这样倒也省却了我哺育下一代的职责,包括为此劳瘁,以及多重防备。我乐得逍遥自在。当然,一个人过并非高枕无忧。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算起来,我活到第五年头,按我们刺猬家族的说法,刚进入老年行列。

人类不断扩展活动地域,把公路筑到森林边缘,我们要么缩小活動范围,要么迁徙他处。

我到处走走,也不在乎遭遇强者的杀戮,反正已活到这把年纪。我沿着沧浪河走向下游,以比乌龟稍快的步幅推进。回想就在去年,我每天少则能走两公里。唉,年纪不饶人喽!

我远远看到一大片被竹篱围筑起来的农庄,经验告诉我,那是人类的居住地。一直以来,我对万物之灵心生敬畏,这些远比狮象体形还要小的人类,会不断制造让众兽臣服的致命武器,比如:弓箭和猎枪,特别是后者喷射出来的一粒弹丸,花生米一样小,却穿进巨兽的体内,令其轰然倒毙……我亲眼看见了一桩桩流血事件,每每让我不寒而栗。

你瞧,庄园里有成群的奶牛山羊在吃草,他们早已被人类驯化,变得俯首贴耳,为人类所用。那么,对于我的到来会怎样呢?

我喜欢这里牲畜粪便的气味,很快发现庄园里长满了矮草,这便于从竹篱钻入后的我边爬行边隐藏、蛰伏,也便于从草丛间观察外部环境来评估目前形势。

看来,庄主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头发花白,行动有些迟缓,就如我,另有一位好动的小男孩,这是老夫妻的孙辈。我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两条大猎犬老早发现了我,跟着有几条斑点小狗,传来声声狂吠。领头的大猎犬走近了我,对于这些家伙我自有老办法,所谓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好在跟来的这位小男孩叱骂一声,那些狗集体不吭声,摇着尾巴,一副讨好小主人的可怜相。在森林里狮虎被众者尊称为“百兽之王”,真是天外有天,看来对任何对象都不能坐井观天。

小主人用手轻轻地拨弄我身上的刺,显得并非完全不友好。两位老人过来也向我招呼,指了指一块木牌,语气似乎是“欢迎光临,这是欣欣农庄!”

我用舌头分别舔了舔三位人类的脚,在他们的带领下,我壮大胆子走进庄园。主人的友好让我去了一分戒备,但我知道,人类的情绪易变,就像森林中的雨季,比如,那位叫阿宝的小主人,如果哪天受了委屈忽地一脚蹬了我往死里踩我,或是把我扔进粪坑,我是毫无办法的。我还是得尽量避开人类。

我最终走自己的路,好在主人默许我这么做,可能这些人类态度有所改善。我在比我身高两三倍的矮草中爬行,至少眼前乃至接下去的我在暗处不易被人发现踪迹。我走着走着,见到不远处那一垛垛干草和堆得比人高的木料,我心生暖意,这是很适宜居家过日子的,我得找一处相对理想的居所。经验告诉我,有甄别才会有选择。

我走到中间的一堆木料前,闻到木屑香,一阵木香之余我仍嗅到木头底下有同类的气味,其实对方可能也早已发现了我,从木料下的草窝中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模样的母亲,因为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家伙在挤头探脑。

我感到可能接下来要遇到一些麻烦,但出于礼貌,我先打声招呼,挺立下身子,挥了挥前爪。可是那位中年同类对我呲牙咧嘴,发出“嗤嗤”声,我知道来者有点不善。她恶狠狠的,如临大敌,我们是同类呀,而且又是同性。她至少应该懂得尊老吧?但在我们家族中不存在这样的文明守则,至少从我记事起,前所未有过。

不管怎么说,我得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我挪动脚步继续向远处走,为的不想惹她生气。我明白处于哺育期的女性脾气大都会很暴躁,我也奶过孩子,有过诸多过激行为。我一度产生离开此地的念头,但又舍弃不得。凭直觉,在这里定居会比从前平和舒适,加上会有丰富的食物来源。我打定主意,尽量与那位同类女性和平相处,还有跟她的孩子隔得越远越好。

我走到木料的尽头,才见到一截短圆的空置排水管,内径大得可以钻进一头豹子,管底铺了暖乎乎的稻草。我进去后才发现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家伙,原来是只乌龟。我本想撤退,可乌龟却挪了挪身,意思说这么大的房子多你一个也不多。这乌龟倒会善解人意,恐怕有些年纪了,比我还老吧?可他不比刚才那位我的同类。但老乌龟会不会出卖我呢?或者挖了个铺上鲜花的坑?

虽然我与乌龟来自不同的家族,但他明显表露出搭伴交友的姿态。是啊,对我们来说,向来习惯独居,可能乌龟也这样,但他则要比我开明多了,莫非他也被人类驯化了?

我住了下来,为了表示友善,当天对乌龟邀请同睡在一头的姿势表示欣然接受。这顶多算是相互取暖吧,虽然我俩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也有肢体间的亲密触摸,似乎让彼此产生最初信任感,至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反目成仇呢?我开头有点不大习惯与龟同室,当然到了陌生地免不了紧张,当夜辗转反侧,他倒是呼呼大睡,如此香甜让我又羡又妒,渐渐我也放松了戒备。我想,我跟他都是靠体外的装备来防御敌人的,虽然他用甲胄,我用无数钢毛,再说我俩食谱大致不同,这样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纠纷。

比如,黑夜降临,主人院子前的一排路灯雪亮,飞来许多蛾虫,扑咬灯光,扑腾一番后纷纷掉到地上,而乌龟对此不感兴趣;再说,他食量不大,三五天吃点蠕虫即可。我却不同了,对灯光下掉地的蛾虫大快朵颐,连翅膀也吞食,为此受到主人的称赞,夸我是灭害虫专家,我有点小得意,但人类往往会夸大其词,我这么做出于对食物的需要,换换胃口,但对人类给拔高了的归入某一类主题的荣誉却受之有愧,当然不可以把这种愧色表现出来,否则说不定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我的同类——那位中年女性,与我萍水相逢之后,又碰到我时她仍满脸不高兴,有时她先到,有时我捷足先登,难免会碰在一起抢食蛾虫。做为过来人,我知道她多半出于养孩子之需。于是,我礼让三贤,挪身到另一杆电线柱下,但她也很快过来了,这弄得我与她很不爽,总得讲个有先有后吧,为此差点打起来了,好在我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退避三舍,另到草地翻捡,总会有些虫子;或者趁她不在时,收拾残余。还好,我是光棍,只管一人肚饱。当然,我也知道万事总得有个度,否则马善被人骑。我已做好教训她一顿的准备,只等时机来到。

入秋,草地上,一堆堆牛屎硬化中,粪龟子们在忙碌着,一个个推动着比自己身体大好几倍的圆粪球,藏入各自泥地下。

白天开始变短,夜晚渐渐转凉。路灯下再也没有飞蛾,我得另找食物。

一天早晨,我发现那位同类没有归家。

实际上,这阵子与她短暂相处后,尽管她对我仍充满敌意,但我宽怀大度。就在前一天,我悄悄来到她家门口,带有窥视的意味。她在哺乳中,我偷看到她肚皮上有块蝴蝶斑,那个胎记我也有。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小女儿曼玉,也就是说这四个孩子,该叫我外婆才是。刹那间,我有些冲动,但我很快冷静下来,在我们刺猬家族,从来没有认亲的习俗。还没等我窥视下去,曼玉倏地奔了出来,让我猝不及防。这次曼玉倒无恶意,只是用力地嗅了嗅我,似乎努力搜寻以往可能存在过的气味。但她很快走向野地,那是为了孩子。我的外孙们长出了小乳牙,曼玉的奶水已不够四个小家伙吸了,她需要更多的食物来补充。曼玉这孩子原本冰雪聪明,这回咋恁不晓事,为何偏偏选在初秋做为生育期呢?莫非这一年她怀胎已有两期?这在我们整个家族史中可能是非常个例的。

这也许是我第二天早起再次造访曼玉的一个理由吧。可眼巴巴到了日上树梢她还是没回来,孩子们饿得身子瑟瑟发抖,虽然相互拥成一团。会不会曼玉觅食途中发生什么变故?这太可怕了!可是我已失去了生育能力,哪来的奶水代女儿哺育我的外孙们?

于是,我想到了向人类求救。

阿宝拿了面包屑,在玩蚂蚁搬粮的游戏,我扯咬他的裤管,把他引到曼玉的窝旁,他好奇不解,又叫来他爷爷奶奶,祖孙三人用一块羊毛垫子将四个我的小外孙抬走了。

我这才想到曼玉,急忙从庄园向野外进发。

终于在玉米地见到她,是缺了肉的尸身,当中还有正在吃她的石貂。刚才肯定经历了一番搏杀,曼玉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按理说,对付石貂我有一套办法,尽管这些家伙身手敏捷。我用忽缩忽伸的招式,弄得他眼花缭乱,然后一下子咬住他的喉管不放,直到他窒息而亡。这五年,我积累了各种对付敌人的计策,哪怕是比我威猛的虎豹,比我狡猾的狐狸,比我狠毒的蛇蝎。我这回是替我的女儿,也是替我的外孙们报一箭之仇的。

我一身汗水淋漓,之后悲喜交加地走回来。

但我的外孙们却在闹腹泻,这是人类用奶粉冲泡的牛乳来喂小宝宝的过失,眼看外孙们性命难保,可我又无法提醒人类。我当过好几回妈妈,可能有了阅历世故,我朝一只体型硕大的母猫和两只小猫咪奔去。

倒把人类急得团团转。老主人耸了耸白胡子,拍了拍腿说:“有了!”

是啊,老主人挤来了猫奶,用吸奶器来喂小宝宝,我的外孙们“吧滋吧滋”地吸着,个个眉开眼笑了。

我这位外婆也宽心一下了,这就对了,我们是野生动物,喝不得人工掺料的奶水,这只大母猫人类几乎不给供食,多半让猫逮偷钻粮仓的老鼠吃,既做庄园灭鼠工作,又保留猫的野性,自然猫奶合我外孙们肠胃。

可是,这也说明人类的脑子也转得太快了,我们哪是他们的對手?

秋渐深。

树木转换成斑斓的色彩,之后一些树叶开始飘落,似乎在传递季节更迭的信号。

我最终决定离开农庄,带上我的外孙们。自从曼玉死后,我跟乌龟依依话别,他一而再地含泪相留,终不能再续,留下遗憾作罢。我跟四个外孙住在一起了,我既当外婆又当妈妈。一早,我趁主人还在熟睡,带上四个外孙走出庄园,钻出竹篱,来到野地,返回响石山大森林。从这点上讲,我们刺猬家族借住在人类集居地,也并不安全。我考虑到:这种生活,会使我变得慵懒,我们种族会退化,不能应对瞬息万变的自然,以及人类不可捉摸的心理和举止。

沧浪河边,一丛丛秋水仙开出一朵朵嫩黄的花儿,胖睡鼠在林中到处寻找落地的坚果,当中有榛子栗子等,他们学习用石头砸碎果壳,动作笨拙又可爱,美美地嚼食果仁。

接下来,我教会了外孙们各种觅食的技巧,各种防卫本领。然后,与他们分道扬镳,他们去找各自的领地。这一切我毫不心慈手软,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

第一场雾后,树叶纷纷飘落,一年快要结束了,不断下降的气温提醒我该准备回到洞穴里。

森林中到处有食物,野生苹果熟透了,风一吹“啪嗒,啪嗒”,掉到软软的草地上,掉到我背上的毛刺上,我运到隐蔽处独享。

那些腐烂的果子嵌入松软的泥表,发酵起来,有如果浆酒,狂蜂、蝴蝶,还有许多虫子纷拥而上,我把虫子连同果浆一起吃了,这是上等的美味佳肴呵,是上天赐予我的。

我得拼命地吃,为冬眠储存足够的能量。

5

入冬。

沧浪河开结薄冰,反射出阳光,一片片寒意。

夜深,万籁俱寂,唯有小树林中时而传出叽喳喳的鸟叫,那里集了上千只灰鹊,树叶嗽嗽地摇动,他们为争夺一个树杈的居住权,从聒噪到啄咬,掉下片片羽毛。而我安然就寝,躺在铺了层层草叶的洞穴里,暖暖的。一个人真好。

在冬天再次到来前,我开始享受温暖的居所气息。这个洞穴是我头一年住过的,我还找到没有烂光的蝎子骨头,自己遗下的几根体毛,自己的体味……真是机缘巧合,我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从小曼丽变成老曼丽,谁还记得我呢?

我已活过七个年头,如今垂垂老矣。我睡下了能否再次醒来,恐怕只有上天知晓。

回想曾经的岁月,我无处不防,这种绷紧弦过日子的生活着实让人心生厌倦,可又别无选择。同时,我渴望自己能多活,哪怕一年半载,一月一日一时一分一秒。好在我活到这份年纪上了,若有不测,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眼下,我肚子里食物充足,胀胀的,那是我为这个冬天作准备的,将进入漫长的消化中。往事浮现,星星点点……

我困了,我睡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猜你喜欢
妈妈
妈妈的爱
虫妈妈接来了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淘气
妈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