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见的合法性与历史阐释

2020-09-02 06:55张员
文教资料 2020年17期
关键词:历史

张员

摘   要: 伽达默尔的“前见”理论,来源于海德格尔的先结构理论。在《真理与方法》中,为了证明前见的合法性,伽达默尔通过分析传统、权威和理性的关系,说明前见和理性并不是决然对立的,而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至于如何区分合法前见和非合法前见,时间距离会筛选出合法前见,事件本身会限制前见的任意性。

关键词: 前见;历史;时间距离;事件本身

历史是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最精彩的部分,他把解释者引入历史,这是前代解释学者所忽视的。传统的阐释学认为理解只是对作者意图或意见的重构,努力从思想、心理、时间上设身处地地体验作者的原意,理解是一种深度移情的复述。问题在于人是存在于历史之流当中的,人的意识、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自身所处时代的浸润,因为人的存在必定是时间中的存在,人具有历史性。人不可能存在于真空似的不带任何先入之见还原到创作者的处境当中。他的这个观点来源于他的老师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认为理解是一种此在的存在方式,在理解过程中存在得以展现自身。正如伽达默尔所说:“我认为海德格尔对人类此在的时间性分析已经令人信服地表明,理解不属于主体的行为方式,而是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①(530)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阐释学从方法论和认识论性质上的研究转变为一种本体性研究。

一、伽达默尔前见理论的来源

既然人无法摆脱自身的历史性,拥有前理解则是必然的。关于前见的问题由来已久,之前的人们不是没有前见概念,只是认为前见是影响理解的障碍,应该想尽办法加以摒除,伽达默尔提出的理解的历史性为前见的合法性做了辩护。伽达默尔不仅认为前见是一个必然的存在,而且认为前见是理解的中介和基础。这一颠覆性的观点同样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海德格尔认为意义是在理解中被揭示的,在理解之前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为先结构的图式结构。先结构由三个部分组成:前有、前见和前把握。前有是指主体的理解活动不可能是从虚无中开始的,在理解之先主体已经被历史或传统先行占有了。前见是指当主体进入具体的理解活动中时,他所处的历史文化脉络不可避免地会让他对将要理解的事物有一种先在立场和视角,使理解趋于某种特定的方向。前见只是确定了一种视角,理解的最后一步以何方式把握文本取决于理解时所预设的可达到理解的概念。这三个部分是理解逐步趋于具体可实践的理论前提。正是基于此伽达默尔找到了为“前见”合法性辩护的哲学基础。伽达默尔吸收了海德格尔的先结构理论,把前有、前见、前把握统称为“前见”,取消了结构上的区分,这是伽达默尔前见理论的来源。

二、权威、传统和理性

传统的阐释学家为什么对前见如此嗤之以鼻,伽达默尔重新回到启蒙运动时期寻找答案。他发现消除一切前见这一启蒙运动时期的总要求本身就是一种前见。启蒙最核心的是呼召人们大胆地使用自己的理性,所以权威是理性的对立面。在启蒙运动看来,因为对权威的迷信,阻碍了人的理性思考,人放弃了自身的判断。看到的只是权威带来的“盲目地服从”这一方面的意义,但是权威还有另外一面被完全掩盖了。权威之所以能成为权威,恰恰是因为理性的筛选和甄别。权威的确立不是众人放弃理性盲从的结果,恰恰相反,权威是“基于某种承认和认识的行动——即认识到他人在判断和见解方面超过自己,因而他的判断领先,即他的判断对我们自己的安短具有优先性”①(243)。伽达默尔的反驳看到了权威本身的现实合理性,看到了权威和理性之间的依赖关系而不仅是对立。确实有些权威会让人放弃理性,即当权威通过强制力量发生作用时,人不得不认可和服从。伽达默尔认为这种权威是假权威。“真正的权威并不依靠教条的力量而依靠教条的接受生存”②(35)。经不起理性检验的权威终究要失去它的权威性,所以权威是基于自发的尊重,而非外来的压力。

与启蒙运动不承认任何权威和神话,把一切都放在理性的审判台前相反,浪漫主义认为传统的东西里蕴含着真理和智慧,具有无法替代的优越性,尽管在理性的视角下看来只是神话和迷信。“我们可以在浪漫主义对启蒙运动的反叛中找到支持,因为存在一种浪漫主义特别要加以保护的权威形式,即传统”①(243)。传统和习俗是一种无名的权威,是一种支配我们行动和认识的无形力量。浪漫主义希望在原始自然中找回失去的意义家园,让他们坚信传统是最好的。浪漫主义对启蒙运动的反叛看似南辕北辙,其实分享了一个共同前提——传统和理性是对立的。伽达默尔认为这两种对传统的理解都是错误的,权威并没有让人放弃理性,传统不是因为惰性就被给予孤立而不变的东西。“传统的本质是保存”,保存意味着必须思考哪些应该被保存,哪些要摒弃,这是一种自由的理性活动。“即使是最大的暴力革命,保留的东西远比它改变的东西要多,如此主张的传统之所以被保持,不是因为它们在革新推动中被忽视,而是因为它们被记住、被肯定、被拥抱和被培养”①(243)。

通过对传统、权威和理性的探讨,伽达默尔想要缓解前见和理性之间的关系。传统不是铁板一块的东西,一直处在不断变化当中,变化的过程是理性发生作用的过程。我们不能把传统看作纯粹客观的东西,它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和我们的理性选择有关,人参与传统的生成。想要去除前见,实际就是去除传统,这是反历史的。人的历史性决定了人的理性也是历史的存在,人的理性反过来受历史条件的限制,受到制约并不是说理性就没有反思的自由了,没有理性的反思和选择,权威和传统不能要求自身的合法性。前见和理性之间是一种双向关系,人通過理性认识传统,传统是理性选择的结构。

三、前见的区分——时间距离和事件本身

就前见本身存在的合法性问题讨论完后,伽达默尔继续思考在实际理解活动中前见是如何发挥作用的,首先面对的问题是有没有正确的前见。既然前见是种存在,在我们没有意识到它之前就已经存在于我们自身,不受我们意识控制。并且当我们判别前见时,不可避免已经使用前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可能判别哪些是理解得以产生的生产性前见,哪些是可能导致我们误解的阻碍性前见吗?判别依据又是什么呢?伽达默尔提出了两个重要概念“事件本身”和“时间距离”回答这些问题。

时间是理解过程中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由于时间的阻隔,文本被创作时的历史语境及作者的心理意图无法在时间中保留。对于浪漫主义来说,理解就是回到作者创作时的原情景中,在时间上转入当时的时代“即我们必须置身于当时的精神中,我们应当以当时的概念和观念,而不是以我们现时的概念和观念进行思考,从而确保历史的客观性”①(629)。时间距离是理解的阻碍,应该想办法克服。伽达默尔反驳:“时间距离不是一个张着大口的鸿沟,而是由习俗和传统的连续性所填满,正是这种连续性,一切传承物才向我们呈现了出来。”①(629)在伽达默尔看来,时间非但没有阻隔我们的理解,相反,正是在这样的时间距离中,理解不是对原始作品的复制或者重构,而是一种创造性行为。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有的作品在它自身所处的时代并不受到推崇,没人认识到它的价值,反而是经历了几个时代后,人们才逐渐发现它的价值。“一部艺术作品的真正价值在作者和作者对之讲述的原始读者去世之前是不能被真正理解的,原始的听众并不比作者更具有正确理解的标准,因为那些听众是鉴于一种不自觉的并无法控制的前见对作品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有时间距离才具有消除这些时代前见并让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真的得以呈现”①(629)。当时代的人对于自身局部和有限的前见是难以摆脱的,无法预先知道由之产生的错误,这种错误只有在时间距离这个过滤器下才会显现出来,使我们回过头来辨别出真假前见。“时间距离并不消除一切前见,而是把真的前见从假的前见中分离出来”。一个文本或一部作品的真正意义的呈现就是导致错误的假前见不断消失,促成真正理解的前见不断浮现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无限的、永无止境的。

很多人认为这是否就陷入了一种理解的相对主义,既然前见不是稳定不变的,会随着理解的过程不断变化,那么正确的理解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并非如此,寻求正确的理解和寻求固定不变的原意是不一样的,前面已经说明人的历史性决定了不可能有固定不变的原意,但是正确的理解是存在的。触碰伽达默尔提出的另一个重要概念“事件本身”。

前见作为理解的基础不是随心所欲的,必须从事情本身出发。在我们开始碰触文本的时候,前见便开始了筹划的工作。“理解的经常任务就是做出正确的符合事情的筹划,这种筹划作为筹划就是预期,预期应当由事情本身得到证明”。这里事情本身首先是作为一种制约主体前见任意性的客观性而出现的,理解的过程开始于前理解,前理解根据事件本身所做的筹划不断调整、修正自身,正是在这种不断筹划、调整的过程中构成了理解和解释的意义运动。伽达默尔借用谈话过程揭示事情本身对理解的制约性。“服从谈话伙伴所指向的论题的指导。进行谈话并不要求否认别人,相反地要求真正考虑别人意见的实际力量。因此谈话是一种检验的艺术”①(602)。谈话不是某种单纯的自我表达,需要对方不断反馈,谈话才能继续进行。整个谈话过程是暴露和开放的,谈话最终会引向哪里并不仅取决于其中一方。理解也是如此,理解主体会在与世界的相互缘起中进入阐释循环。理解是自己的前结构与理解对象的一种相互对话和交融的结果。相互对话和交融的结果又不断补充和改变前理解,与理解对象又形成新的对话。

“谁想理解一个文本,谁就准备让文本告诉他什么”①(601)。理解就是一场对话,理解的双方处在一种熟悉性和陌生性的两极对立当中。熟悉性这一极指向的是与传统相连的前理解,陌生性这一极指向的是因为时间距离的阻隔,被客观化的文本和事情本身。主观性一面的前见告诉我们事情,而事情本身不断地对前见进行修正,对理解者产生制约作用,整个对话维持在假定的预设当中。所以“解释理解到它的首要经常的和最终的任务始终是不让向来就有的前有、前见和前把握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方式出现,而是从事情本身出发处理这些前有、前见和前把握,从而确保论题的科学性”①(597)。事件本身限制了前见的任意性,但并不意味着事件本身是一成不变的。事件本身并不一次性地完整地被显现出来,受到前见的规定,随着前见在理解中的实现不断地显示出自己。但是前见总是处在变化中,事件本身总是处于不能被完全把握的状态,表现为不同的侧面,各种侧面之间可以彼此共存,共存却永远不可能同时显现,所以文本的意义总是处在未决状态。

事件本身是理解的客观性基础,但它以何种方式展现出来又受到前见的制约,这里面似乎存在矛盾。在伽达默尔看来,事件本身的显现过程和理解的实现过程是同时发生的,就像对话活动中双方同时在场。只是双方的在场何以被拉进对话的场境,需要语言发挥中介作用。“这种对事情的理解必然通过语言的形式而产生,不是说理解是事后被嵌入语言中的,而是说理解的实现方式——这里不管是文本还是那些把事情呈现给我们的与谈话伙伴的对话——就是事件本身得以语言表达”①(598)。伽达默尔分析了“事情的性质”和“事物的语言”这两个不同的表达式,“事情的性质”是真理的基础,“事物的语言”则是已经表达出来的东西。前者的问题在于保留了主客二分的结构,伽达默尔反对这种主体性和物自体的二分,他认为在语言中二者达到原始一致。在语言中表达的事物即事情本身。事件本身不是事情的本性或本质,而是事物进入语言后的表达。“伽达默的诠释学是强调文本的事情本身的同一性与对它们理解的变异性的辩证法”①(617)。事件进入语言并不意味着成为第二种存在,只是表现了自身,存在和表现具有同一性。只是我們理解时必须进入语言中才能看到事物本身,在语言表达中的事物本身不是完全的表现,总是显示某一方面,又取决于前见,前见规定了事情以何种方式显示出来,并且由于时间距离,事件本身的表现会发生变化。

伽达默尔前见理论的最大特点是在历史的维度中思考前见如何在理解过程中运作,并且以语言为存在论基础把阐释引入本体性研究中,跳出传统阐释学方法论的局限。哈贝马斯曾指出伽达默尔受到第一代保守主义的影响,“伽达默尔对由传统所表述的偏见的权利所持的偏见,否认反思具有的力量:反思能够证实也能否认传统提出的要求”③。哈贝马斯认为伽达默尔的缺陷在于太侧重人的历史性方面,忽略人的历史主动性。对于前见的批判是一个不断循环的阐释圈,因为人在反思前见的时候本身还有一个前见,这个前见又受到当时代传统和权威的影响,“传统本身永远是偏见能够发挥作用的唯一原因”。人的主动性、人的反思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在前见之外另辟路子,这里面确实牵涉更深的内容。

注释:

①洪汉鼎.《真理与方法》解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②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M].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③哈贝马斯.评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一书[J].哲学译丛,1986(3).

参考文献:

[1]洪汉鼎.《真理与方法》解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2]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M].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方世忠.合法的前见——伽达默尔诠释学中的前见思想评述[J].江淮论坛,1994(06).

[4]孙寅杰.伽达默尔诠释学中的合理前见问题[D].济南:山东大学,2014.

[5]哈贝马斯.评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一书[J].哲学译丛,198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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