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荣敏
一
我从哪里来?
记得很小的时候问母亲。母亲笑意盈盈,右手指着左臂下的胳肢窝说:“你是从这里钻出来的。”
不记得当时相信了没有。后来知道,母亲生我时,难产。三天两夜才把我生下来,中间几度昏死,父亲和接生婆就掐母亲的人中,母亲醒过来又忍着剧痛,终于在一个黎明前生下了我。
其实,我还未完全足月。那一天,母亲提了一个水桶到房屋旁边的小水井里舀水,井水太低,她弯腰下去时压到了我,动了胎位。
小水井其实就是岩壁间的一个小水洼,只有一点点水从略高处的岩缝中渗出,外围砌了栏,就成了小水井。上头有人居住,水便只用于洗刷,饮用水得到另外一个山坳的井里去挑。
我们居住的小村庄,在一个山的褶皱里。闽浙交界的丘陵地带,有一座座小山脉,如果在空中俯瞰,颇似造化“包饺子”时捏起来的褶皱,突出部成为山脊,凹陷区则为溪涧、山坳。东南沿海多台风,山脊不能住人,房屋就在山坳里一台一台地依山而建,我就出生在那个有三台房屋的最下一台的四合院的左厢房里。
这个有三台房屋的小村庄有百十号人,全部姓白,名叫“白厝里”,它与另外两个自成单元的小村庄共同组成一个自然村,名叫“白蓬岭”。“白蓬”为一种草,“岭”指村子在半山腰,挂在一个山坳里。
“地无三尺平”,这是一个非宜居之地。想我白蓬岭先祖燥松公,于康熙年间,过山越水,只身来到这个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的闽浙交界边缘地带,披荆棘以居,辟草莱而田,为了生计流尽汗水,历尽艰辛,才逐渐站稳脚跟并繁衍生息。白蓬岭这个地方,即便经过了几代人的耕耘,因为山陡水短,梯田还是那窄窄的梯田,一丘一丘虽经精耕细作而精致玲珑,但逼仄贫瘠的基本面貌无法改变。我想象燥松公当年匆匆而来,选择此地居住,难免有仓促之嫌,但总是有原因的,不是躲避灾难,就是身份卑微,天地之间,也许只有这个山旮旯供他容身。
时序更替300年。我于1972年正月初七那一天不按计划提前地来到了这个山旮旯里,带给了正值盛年的父母以欣喜。父亲是一位优秀的农民,优秀到他耕作的田地成为村里的标杆,优秀到他后来当上了村里的最高领导——党支部书记。幼年开始跟在父亲身边劳作,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一个中国农民优秀的品质——吃苦耐劳、坚韧不拔、负责担当、诚实敦厚,等等,我感恩那个逼仄的小山村与父亲一起对我的童年进行的锻造。是的,人没办法选择出身,但我庆幸于自己的出身。
二
燝松公来自浙江温州平阳县的山区,那里也是一个个“饺子的褶皱”。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大人带去探访宗亲,或者参加在祠堂里举行的祭祖仪式。平阳县腾蛟镇一个名叫“龙尾”的村子的山头有一座我们的老祠堂。
老祠堂古旧质朴,稳重内敛,犹如白氏淳厚敦朴、山居质实的家风。正厅五开间,龛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风格不一的木制神主牌。一个神主牌,代表一位先祖。大人告诉我,一个人过世,身体入土,但魂灵会依附在神主牌上,而且不管路途多远都要送到祠堂,按辈分次序摆放,以接受子孙的膜拜,亲人的祭祀。
在列位开基始祖的规范和世代宗亲的坚守下,温州白氏尊祖敬宗、敦亲睦族蔚然成风,数百年来,修谱拜祖,恪遵祖训,珍爱祖遗,未曾稍懈。如今白氏家谱、宗祠、祖坟都完整保存,一年两次的祭祖扫墓均如期举行。每年春秋两祭,各地代表云集宗祠,礼拜、演戏、会餐,亲热欢畅,其乐融融。
宗祠龛台的正中上方悬挂一块横匾,镌刻“香山世胄”四个楷书大字。为民国八年平阳县知事所题。当我后来知道,“香山”是我们白氏的堂号,而且与唐代大诗人香山居士白居易有关联,不由得“文化自信”爆棚。白氏的人口在南方相对少,又有一些少数民族姓白,所以,每每有人间我是不是少数民族,我就会搬出白居易来给对方答案。有资料显示,白氏在全国人口比重2.9%,百家姓排名第73位,人口数不算少。
据《旧唐书·白居易传》,其先祖原住太原,至其曾祖白温徙下邦(今陕西渭南东北五十里),至其祖父白锃,因官而家于新郑(白居易因出生于新郑),白居易的族亲有徙于东都洛阳的,故其母曾一度寄居洛阳宗亲家中,白居易曾多次到洛阳探亲,后经常来往于洛阳和下邦之间。晚年长期在洛阳履道里居住,筑石楼于香山,结诗社,会诗友,号醉吟先生,又吃斋于香山寺,参与香山寺建设,自号香山居士,世称白香山,名重一时,影响深远。故我白氏又有洛阳之族望,以及白香山之雅号。
白居易写过一篇《续座右铭》,说他读到崔子玉的《座右铭》,相当仰慕,但觉得仍有不够完备的地方,于是进行了添写。《续座右铭》表达了他对贵贱毁誉的态度,以及待人接物的标尺、自身修养的要求,闪烁着人生的智慧。最后还说,他不敢用这些座右铭规劝别人,只终身以此勉励自己,死后赠送给他的后代,如果谁违反了这些,就不是他的子孙。《续座右铭》其实就是我们白氏的家训,即便到了今天,依然是社会优良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值得我们好好参省。“不敢规他人,聊自书诸绅。终身且自勖,身殁贻后昆。后昆苟反是,非我之子孙。”常读白居易的诗歌,但只有这样的句子最觉“亲近”,我曾一遍遍默诵这些谆谆教诲,何其贴心!
去年夏天,我偕妻子、妹妹,带着读中学的女儿、侄女和外甥,做中原楚地之行,特地游览了洛阳龙门山之东部的香山,瞻仰了白居易纪念馆,拜谒了“唐太子少傅香山白文公墓”,那种“接近”乃至“亲近”的感觉,是游其他文化景点所没有的。我读着纪念馆大门的联句,“履道凿园池香山卧石楼援丝竹赋青山乐于独善其身;西湖筑白堤龙门开八滩倡乐府诗讽喻志在兼济天下”,何其会心!
我发觉,随着年岁渐长,我身上这种木本水源、敦宗睦族的观念和情感愈发明晰和强烈。
三
据宗亲考证,我白氏远祖,溯诸炎黄,世居陕西冯翊、山西太原一带。本人祖上一支(白绫)于汉初始迁河南南阳,世居于此,唐时有白元光因功封南阳郡王,白氏称南阳郡者以此。至唐末五代十国,地方割据,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北宋末年,金兵南侵,中原涂炭,人民纷纷南逃,士大夫之官于江南者,羡慕江南的安定和富庶,也纷纷就地落籍定居。和其他官民一样,我白氏族人也大量迁徙到江南来。如定居于江西泰和的西昌白氏,始祖白文哲,原居住于河南洛阳履道里,是白居易的三世孙,因谪官于江西,就在此定居了下来。宋杨邦义为西昌白氏宗谱作序曰:“白氏望出太原,其所在江右者(即江西),皆乐天(指白居易)敏中(白居易从弟)之子孙也。”的确,徙居江南的(包括江左和江右)白氏,都是从中原的冯翊、太原、南阳等地迁来,都和白居易的家族有关,不是近亲,就是远亲。
到了元代,有先祖从江西南昌迁泉州府同安县(现属厦门市),子孙繁衍,成为闽南一派。到了明末清初,闽南一带兵匪战乱频仍,倭寇屢屡登陆烧杀劫掠;同时,洪水为害惨重,房屋田园被毁;再加疫病流行,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交相煎迫,为求生存,人们纷纷四处逃生。闽南白氏成为这些逃难大军中的一员。据安溪县榜头《白氏宗谱》记载,明末清初,榜头白氏北徙温州地区的有34人(不含随迁眷属),其中有17人在温州地区定居下来,形成现在温州地区白氏的17个支派。
温州平阳,背靠雁荡,东临东海,瓯江、鳌江、飞云江等水流贯穿境内,有山有水有平原,有鱼有米有山货,确是闽浙边区少有的好地方,白氏族人徙迁至此,勤耕力作,发奋经营,人丁飞跃增长,加上同时迁徙于温平之闽南诸乡亲竞相发展,百多年间,已是熙熙攘攘。于是又有人满之患,不得不又向邻县甚而浙北、苏南、闽东闽北等地再求发展了。迁徙至闽东的白氏有福鼎店下的旺山、前岐的双屿、沙埕集镇等地,本人之祖上爆松公则迁至闽浙交界的苍南县沿浦镇白蓬岭村。
几千年源远流长之血脉传承,如此简要的文字只能概括梗概中的梗概,想象先祖们的每一次搬迁,不是由于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就是被大时代的社会变革所影响,不得已抛离故土,另谋新路,其中艰苦,难以尽述。
想我闽南安溪榜头逸宇公,随父白兴公安居泉州府同安县,但人有旦夕祸福,其二兄因谏言获罪被廷杖,当时法令严酷,犯事多抄没并株连,于是以六旬老叟之身,挈眷辞家,“弗依荆荫世家,宁四壁竟弃乡邦,揆之安土重迁”(清先贤白圻涵所作《白氏宗谱序》),其时心中惧怕获罪的惶恐,雁阵分行的痛苦,到了新地方而要安身立命的艰难,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
人没办法选择时代。如今,被经营了几百年的白蓬岭“白厝里”在城市化大潮的裹挟之下于几年之间迅速瓦解,白氏族人不是雁阵分行,而是零落四散,大家各自寻找安生创业之地。放眼闽浙,这个村子走出的族人,就如早春天空里的风筝,四处飞扬。但每年清明节,这些飞出去的风筝必被一条丝线牵回村子,这条丝线就是一个字——白!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