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定意义上说,作品是产生于写作之前的。本文意图从周瑄璞的两篇短文——《交付你的真诚》和《在怀疑中前行》切入她创作的动态过程中,并以她的长篇小说《日近长安远》来进行相映互证,从而发掘在她创作中起主要作用的核心意识,考察它们是如何影响创作主体,进而影响其作品形态的。
一、作家正常的写作轨迹是起伏顿挫的
2016年末,笔者为周瑄璞《多湾》写过一篇评论名曰《平原上盛开的女人花》。文章结尾写道:“《多湾》是周瑄璞写作路途上的重要事情。她完成了。那么,这个沉敛而内肆无惧、长了一根很韧的犟筋、具有强大爆发力且勤奋执着的女作家,下面会写出什么,走到哪里呢?”孔会侠:《平原上盛开的女人花》,《新文学评论》2017年第1期。这句话里,实际上暗含了一个评论者的惯性思维或是顽固的潜意识期待:作家们的创作,应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样,下一篇在上一篇的基础上再胜出一些,提供一些新认识和新经验,然后造就整体写作序列不断向上的可喜态势,像芝麻杆上闭合着口缝、密密顺次而升的麻梭。
这是不是不符合常理呢?芝麻是季节性植物,它们收割后的大地,疲惫而苍黄,需要深耕、施肥,需要熬过肃秋和寒冬的冶炼,待来年重焕生机。它们的每一次生长,都是新的一轮周而复始。同一片土地的同一类的庄稼,或不同类的庄稼,这一季和上一季之间,因种种原因,都是有长势猛弱、收成丰贫的差异的。作家们的创作,哪里可能保持一篇更比一篇好的态势呢?
回顾世界优秀作家的创作,会发现一个清晰的常识:作家们正常的写作轨迹是起伏顿挫的,能保持在水平线上,徘徊一段较长或较短的时期后产生新的上升,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把中国当代作家们的创作勾勒一下就会看到:高点能有几个已属不易。在有些作家那里,高点甚至出现在早期的第一个高峰阶段,此后长久起起伏伏,多是量的累积和质的徘徊,很难有大的提升。
周瑄璞的《多湾》是命运催开的花,是生活经验孕育的果,是她写作20年的第一个创作高点。显然,《日近长安远》是顺势而下的延续性作品,像《多湾》余韵里的一段支脉。小说沿着两个中原女性生命分流的地方开始写,用简单实用的双线并进来分述,写尽她们各自人生路上的风景与滋味。同时,小说沿着她们各自的经历变化,带动起了较为全面的城乡历史性发展的进程展示。罗锦衣、宝珠这两个曾经的女民办教师的职业身份与其相应的具体生活动态,是周瑄璞记录现实并贡献出时代图景之一部分的意义所在。
作家积多年之心力、激情、耐性完成一部長篇代表作,下面基本会进入一段缓顿期。缓顿期的真正价值,在于它是两个高点间的必要连接,它是前一个高点的下沉,又是下一个高点的酝酿。对此,周瑄璞也有直觉上的体认。《在怀疑中前进》里,她先有这样一句话:“一个作家,要不断拿出新作,要一次次超越自己,这是世人公认的常识。” ② 周瑄璞:《在怀疑中前行》,《文艺报》2017年3月10日。这不知是她从别人的观点中吸收来的,还是自己拼搏向上、高标准严要求的习惯造成的。这种对自我写作的暗自期许,会是个过重的负累。可是后来,她的内心在一番动荡后出现了这样的感受:“时光老人在设置我们的生活时,或许运用了一些特别的手法,让我们不只是步伐均匀地向前走。”②思维转到这里,她回到了自己,回到了常识,就会放过自己,会松弛、平和起来。
作家李佩甫曾多次感慨:“每一次写作都是重新开始”“能保持水平不掉线就不容易了。”这是一位老作家经历过写作的曲曲折折后,对此常态过程的自我体会,这是挣扎过、无奈过的肺腑之言。
缓顿是正常的,缓顿后还是缓顿,或者缓顿后是新的升起,也都是正常的。缓顿后究竟会怎样呢?这意味着,缓顿这段时期,非常重要,如何度过缓顿,也非常重要。
二、写作中的三个主要意识
综观周瑄璞这几年的写作,笔者感到有三个主要意识存在于她的思维和精神里。这三个意识分别是:时间之河、人生不易、交付真诚。这三个意识中,交付真诚是被她确认并信守的有效经验,时间之河、人生不易是她写作时持久荡漾于心头的感觉,是她对世人生存(包括自己)的切身体认,构成了她小说腔调的主音。
1.时间之河流动在她心中
在笔者的阅读记忆里,河流是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最频繁的意象之一。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是站在“川上”“曰”的;悉达多的困滞是在悠悠河流的启示下悟通的;水对沈从文的意义更非一般,“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206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此种例证,不胜枚举。
阅读周瑄璞的小说,感到她投射到人物身上的目光,总像是来自岸边——时间之河的岸边。在《日近长安远》里,她这样写道:“人的命运,真不知道在哪里会有转折……”周瑄璞:《日近长安远》,第236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命运其实就是生命在时间之河里的变化,在何时变化是处在局中的人猜不透的,就像河流的悠悠东去,哪里有转弯,哪里草肥鱼跃,哪里淤塞难行,是不可预料的。
时间之河一定越来越多地流经周瑄璞的内心,随着她阅历的增加,“慢慢明白生命真的只是一个过程”,这种意识的产生,使她看自己的间距也明显拉开,她像站在自己河流边的旁观者——此刻超脱的“我”回望一路而来的“我”,看到了自己在岁月里的跋涉和现状:“越过20多年光阴,回顾自己所谓的‘写作过程,要说成绩和收获,其实有点无颜面对,我只想跳过那些模糊的时光,弱弱地说一声,感谢曾经努力的自己。写作伴我走过卑微而凌乱的青春,完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理想。一只小船,载着我一点一点向河心渡去,一寸一寸,将中年的我带入激流之中,前后眺望,距离都已遥远”。周瑄璞:《交付你的真诚》,《文艺报》2013年9月11日。
最早注意到周瑄璞文字这个特征的,是陈忠实老师。他在评《多湾》的文章里写道:“河水在这里有着人生长河、命运无常甚至荒诞的隐喻。作者很爱用‘如河水般……”陈忠实:《〈多湾〉:曲折流淌,水到渠成》,《江西日报》2016年1月15日。周瑄璞“爱用”“如河水般”,是她的深切体悟了“时间”的意味后,形成了自己的“生命感”。这“生命感”,将会是打开的她和打开的人物间互相交感的通道。时间之河的意识,属于在时间中走过相当长的一段(非物理距离)对构成生命的分分秒秒有严肃认知、对人生命运难测(即陈忠实老师所说的“命运无常甚至荒诞”)有体验的人。
人“是时光之河挟裹的一粒砂子”。这种意识,构成了周瑄璞下笔前的“开腔”。比如《日近长安远》的开篇,就像她站在北舞渡的渡口处,看着两个女孩子的命运之船启了航。甚至,与其将小说概括为“双线并进”结构,还不如说是沿着两位女性命运之河而展开的结构更确切。再比如《多湾》《曼琴的四月》,这种站在人生之河的岸边娓娓道来的生命感,是她文字生成的“源”。开始的感觉是否到位,可能要看“时间之河流动在她心中”的状态。越是能相融相洽,写作就会越顺畅自如,越是能深度相通,事物本身所蕴含的意义和张力就越能充沛地氤氲而出。
周瑄璞是感受型作家,当然,这并不是说她所具备的理性不足,而是说促使她进入写作状态的,不是某个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恰切感觉的到来。理性和感性,是共同作用于人身上的,写作到一定程度后,理性的健壮和感性的发达是合二而一的,哪一方面弱了都不行,否则势必会拉低创作水准。只是,有时候,感受型作家的理性认知,会以感性方式来获得和传达。周瑄璞有时就是这样,比如她在《多湾》里的这句:“这麦田,这雾气,千百年来就这样生长,飘荡,见惯了人间种种变迁。不论发生什么,麦苗年年生长,雾气来回飘拂,太阳从东照到西,干旱骤雨轮番光顾。”周瑄璞:《多湾》,第491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就是以丰盈的感觉洞悉了天地间生存的真谛。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擅长的调子,调子没什么高下,拉出自己的韵味,动了别人的心弦就好。
造化中的万物,对造化中的人,是巨大而沉默的存在。这存在,不仅恩养了一代代更替、至今过于庞大的人群的肉体,它们还以各自微妙的生命形态和深刻的相互关联,源源不断暗示着人类精神的种种奥秘。人群世界之外存在的他者,也是万物之部分,他们的荣枯,也是无尽的人性消息的载体。这天地间无穷的、不灭的万物,这渺远、真实、超拔的灵智,时刻召唤着人们对它们的贴近和洞悉。
2.给自己当差是很辛苦的
鲜少人的一生,是容易度过的。大小不等的坎坷与苦难,在许多人的河流里,源远流长。
周瑄璞小说中的人物就是这样。《日近长安远》中的罗锦衣,在回望自己人生来路的时候,感到“如今,多少台阶上来,世界越来越宽,内心的窟窿却越来越大。她在心中向当年的自己默默注视,生出万分疼惜”。 ③ 周瑄璞:《日近长安远》,第249、300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疼惜”是深知自己一路追求中的困苦波折和为克服这些而付出的代价。宝珠的丈夫在西安辗转多种劳碌营生,最后得了癌症,在老家等最后日子时,“两行泪流了出来,他是命运将要收割的一棵庄稼”。③
人生不易,作为小说形象母体的现实人,也是如此。细数我们身边的每个人,没有谁是经历风吹雨打而长顺长吉的。有人为柴米油盐而常年奔劳,有人为不断膨胀的功名利禄欲而尽力博取,有人为眼前困厄而艰难挣扎,有人为过往错漏而抱悔买单……
小说中的人,生活中的人,都是在巨大人群场中谋生的人。人群场中的种种规则和限制,约束着人的言行举止,影响着人的得失和可能随之而来的忧喜。在人群场中给自己当差,致力于实现不同程度的需要和渴望,很辛苦。
那么,在文学场中的周瑄璞呢?写作《日近长安远》时的她,应该说是挺煎熬的。她在文章《在怀疑中前行》里说:“诚实地写下此情与此景,写出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周瑄璞:《在怀疑中前行》,《文藝报》2017年3月10日。可以看出,煎熬来自两方面:一是这个长篇写作不顺利,“是什么让我倦怠,失去了写作的热情和勇气?现在的我,只是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炮制下一部作品,艰难而又不甘,坐在电脑前,手指常常闲置。写不下去的时候,只在网上乱看,或者想尽办法推后打开写作的页面,开机一个小时,还是不能进入写作”; ②④⑦ 周瑄璞:《在怀疑中前行》,《文艺报》2017年3月10日。二是来自文学场其他人的信息造成了压抑和干扰,“只在网上看到别人光彩夺目的成就、层出不穷的新作,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写作者最痛苦的时候。为了配合这种情绪,常常还要暗自落几滴眼泪,由此变得脆弱敏感,别人的每个话题,都在影射我的失败和无能。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天资庸常,半生枉然。”②
就像缓顿是写作过程中的正常现象一样,因诸种原因而造成的文笔不畅,是每个写作者都会遇到的事情。而这个偌大的、有许多人在辛勤耕耘着的场,任何时候都不缺新作品,不缺成为一时的热闹中心、聚集众多目光的新焦点。当然,任何时候也都不缺真正的好作品,这与热不热闹、是否是焦点不一定相关。场是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也是很正常的吗?老一代与新一代的更迭、新一代人群间你起我伏的交替,也是常态。
“承认,这是一门很深的本事。”张文江:《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第35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那么,有如此反应的周瑄璞怎么了?继续追问,就会发现《日近长安远》中的这两个女人,没有能够充分调动起她写作的激情和灵感,那种深度打开自己、深度打开人物,专精而自如的状态没有到来。另外,她心里有不必要的负担。她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在文学场中有一个大家视线中的自己,不容易。想象那些视线和视线中的自己,会患得患失。周瑄璞是一个成熟作家了,成熟不只是处理人事的技术、面对困难的勇气和耐心,更重要的是已经形成足够定力的“自我”,有大的时间概念和大的场域眼光,不会轻易被自己的处境、他人的信息弄得紧张纷乱,在自信平和中,继续为自己而写。
写作本身就很累人,一个长篇,各个程序认认真真执行下来,很辛苦。那么,好的写作状态就是轻松、无待,“惟精惟一”于文本,其他则不在头脑之中。
《在怀疑中前行》的最后,周瑄璞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她写道:“她就是什么都不再给我,并且还将继续一点点收走,我还是要感激这一切。从此,做一个安静的人,依然关心文坛和文学,面对书桌,心平气和,阅读这世上众多优秀的作品。”④这是过渡到了理性状态的她,把事情想到最差也能够自己兜底,从而让自己安稳了。然后将自己敞开于现在,敞开于未来,能接受任何状况,不改初心。情绪起伏过去后,继续写作的她,还是在尽力而为。她尽量贴近两个人物来理解,尽量写出她们在自己命运中的喜怒哀乐,尽量让文字真实可靠。
也许,《日近长安远》划句号的时候,她就放下了。当然,这部小说留下的文字期许和困境,仍然存在。笔者认为,以她战士般好强的个性,应该会立刻开始新征程,以对自己更大的狠劲儿来投入,奉献一部更好的作品。她不怕过程中的所有,她要结果。
给这样一个自己来当差,是很辛苦的。
3.交付真诚给文学够不够
周瑄璞的文章里,出现频率最多的词汇应该是“真诚”了。2013年,她在《文艺报》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交付你的真诚》,“交付真诚”已经是她多年来坚定而清晰的自我意识。
她多次强调“真诚”:“交付命运河流去冲刷你的真诚和运气吧” ⑥⑧ 周瑄璞:《交付你的真诚》,《文艺报》2013年9月11日。“写作的过程,是向生活交付的过程,交付你的青春、胆怯和真诚,袒露你的卑微、伤痛和无奈,你能行多远,走多高,征战几多城池,领略多少风景,决定你交付的勇气和赤诚,决定你向内心探寻、守卫的程度”⑥“可我始终还有诚恳”⑦“对你所爱,交付出你的一切,无有保留,更不计得失”⑧“除了下足功夫,等待八年,修改十几遍外,就是我的真诚之心”。鲁大智:《贴近现实大地,长成根深叶茂的大树》,《中华读书报》2018年10月24日。她和房存有一个访谈,题目是《真诚是最大的力量》,文中写道:“‘真诚是最大的力量,周瑄璞坚定而平和地说。”房存、周瑄璞:《真诚是最大的力量——70后作家周瑄璞访谈》,《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10期下半月版。
从这些表达中,可以看出“真诚”与周瑄璞创作的关系。真诚不仅仅是她对文学的情感和态度,而且是她的信与守。多年的真诚、“飞蛾扑火”式的投入让她真正有所收获,“交付真诚”是被实际收获证明过的有效经验,她相信二者之间有成正比的因果链,这因果链让她在困难的写作中也葆有底气,怀有希望。多次的成功验证更让她将“真诚”坚定成信念,也作为现在和以后继续贯彻写作的“持守之道”。
她还专门收藏了马治权的一幅字:“磨砖作镜”。她不在意这句话的来源(《西游记》里的《苏武慢》),那是挂在嘴边的一句反问:“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她取了佛印禅师诗句里的意来相信,这句诗是“磨砖作镜不为难,忽地生光照大千”,一定是这不管不顾地下苦功夫去追求的劲儿深深打动了她。
那么,“交付真诚”给文学,以“飞娥扑火的忘我和以卵击石的无畏”,够不够呢?
2017年,笔者写《李佩甫评传》的时候,对最后一节反复斟酌,最后确定下《比才华更重要的,是情感和态度》的标题。文中写道:“以前,我以为,作家的根本区别是才华,是才华决定了作品的艺术生命。可现在,尽管我依然承认:才华是作家可能性的必然基础,但我开始怀疑,且越来越坚定地认为:比才华更重要的,是作家的情感和态度。再好的才华,没有与之匹配的情感态度的保证,不会有多少实现可言。”孔会侠:《李佩甫评传》,第265页,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
回头看,这观点没有错,但表述得不够具体和准确。在常态境界内的作家,情感和态度是实现多少才华的保证,但超出常态的出类拔萃者,才华一定是最重要的决定性因素。对于一个作家的不同阶段来说,早期拼搏阶段情感和态度是重要的,勤勉累积才能有成果,但这个时期过后,写作再想提升,才华就是重要的了。
事实上,才华和情感态度,任何时候都不是孰重孰轻的比对关系,而是合力关系。它们更像是个人写作大厦上的砖和混凝土,砖很硬实,土质好,混凝土很给力,将每一块砖都粘得恰到好处,还牢固,这大厦就耐得住人们出来进去的品评和时间风雨的洗礼。
但谁又是富有才华的呢?绝大多数时候,这是别人的验证和认定。许多被赞许有才华的作家,偏偏只承认自己的努力。可见,才华很实际,但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努力更实际,是自己能决定的事情。
张新颖说:“读者多喜欢游刃有余的文章,但对于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作者来说,我更看重写作中的捉襟见肘,这是重要的提示,清楚地标出了自己这方面那方面——知识的、情感的、想象的、表达的,等等——的欠缺。我常常把自己推到这样窘迫的境地。这样才可能——虽然也不是一定就能够——把自己慢慢变得丰富一点、宽裕一点、从容一点。当然,有时候也不免虚荣,会用文字掩饰自己的窘迫,即便这个时候,心里还是清楚的。修辞立其诚,这个诚,会让自己大大受益。”张新颖:《如果可能我愿意是个随笔作家》,《文汇报》2017年10月26日。
看重自己写作中的“捉襟见肘”,有意将自己推到“窘迫的境地”,在“欠缺”的考验里去获得“丰富”和“从容”,算不算有才华的表现呢?
《论语》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读书人的至诚之语。以潘雨廷先生“感应之道极深”的说法来看,“交付真诚”给文学,思维、心态和方法若对了,还是会继续受惠于“诚”的。
三、“自我处在不断的形成过程中”
人生常变水长流,谁的“自我”都是在岁月中发生着变化的。“自我不是一个已经固定、早就存在的东西,自我处在不断的形成过程中。你要有一个什么样的自我,要看你怎样去形成这个自我。”①
人往哪里改变自己呢?说句特别书生气的话,很可能在许多人看来愚痴得不可救药,人行走世界一遭,像树挺立大地上几十年,如果不是为了显示并证明“树”美好的“树性”,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地上的每一颗树都有它静默中千姿百态之“象”,行走在人群中的人也是白驹过隙之一“象”,成个什么“象”好呢?漫山遍野的树形,满目皆是的人影,怎么样才能不枉费了这此时存在的生命和暂时寄身的亘古运转的世界呢?
世间有“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之善相,也有不利己偏损人并以此为乐之恶相;有越活越年少的朝气蓬勃之旺相,也有早早失了进取心志麻木陈腐下去之衰相……
往哪里变的选择,是人生关键的事情。走了哪条路,就按哪条路数走下去,就慢慢多起了那一路上必然的塑造和修剪,就是那一路的“象”之一了。人以类聚,属于哪类之一,不能随意。
作家呢?文学场中的这个庞大的群体,也是有多种类别的。创作过程中的个体呢?上了某条路,想走得更好,检验过去经验的同时,要不断增补新经验,让能产生质变的新经驗及时而来,和过去的经验融合着共同作用,助自己翻过下一个山头,最好是更高的。没有“更”其实也不必过多介意,还有下一个山头隐在前面等着。
创作与此同理。一个作品的完成,常常是几种意识融合并相互作用的结果,这其中的主要意识就是这个阶段的主要经验。缓顿一段时期再提升,真像艰难地再翻一个山头,对体力和意志都是场考验。要看自身当时的主要经验能不能撑下这一场历程。以后的翻山越岭,要看不断增长的新经验,新经验里孕育新可能。写作路上,没有困难,就没有意义,就只有退没有进了。
回到周瑄璞的近作《日近长安远》,这故事的发生地北舞渡,是沙河的一个古渡口,向西南行两里地,就是著名的贾湖遗址。那块土地上,发生着很多当下变动中的时代故事,也仍隐含着久远历史中的许多信息。
听说,周瑄璞已经回归故乡,再次“归本复元”去寻找和储备。那块土地还会再给她的。生命中的她,“现在人到中年,不再急躁,遇事从容,周密详细”,会在更多经验的作用下,有新感受、新发现、新思维和新领悟,长久领悟的“下学”,在诸多“新”的获得中,将会有新的“上达”吧?
【作者简介】孔会侠,文学博士,郑州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张新颖:《留在我们身上的种子和朝向自我的过程》,《读书这么好的事儿》,第1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