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经历“文革”这一重要历史阶段的特殊群体,知青一代成为不断被讲述的对象。由于上山下乡地域不同,具体生活环境不同,知青的个人经历和体验存在着差异。具有知青经历的作家将自己的情感和思考诉诸文字,再加上非知青经历作家的创作,知青文学就出现了伤痕控诉、反省批判、青春无悔、田园牧歌、乡土审视等多种主题形态,这些作品共同丰富了知青文学的内涵。不同知青经历的作家成为这段历史的主要书写者,而梁晓声是这代人中知青小说创作数量多、影响大的作家之一。理想主义是梁晓声知青小说的一种精神立场,始终贯穿在他的创作中。探寻梁晓声知青小说的理想主义叙事,对认识知青文学具有重要的意义,要把握他小说的理想主义精神内核,就要对他的知青小说创作做历时、共时的考察和全面观照。
一
客观上说,梁晓声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源于他的北大荒知青小说。他的知青小说张扬的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是有思想和现实基础的。垦荒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政治任务之一,知青们深受十万复转官兵创造的北大荒军垦精神的影响,充满了革命理想主义的精神。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梁晓声以知青生活的历史为背景,注入自己的独特思考,并不断地将这种思考渗透到小说创作中。他始终坚持向上、向善的文学理念,善于挖掘北大荒知青的人性之光。1982年,梁晓声的成名作《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就讲述北大荒知青在极其凶险的荒原,进行了征服“鬼沼”的斗争,李晓燕、王志刚、梁珊珊用年轻的生命书写了知青的青春理想,战天斗地的豪情奏响了知青激越刚健的豪迈乐章。小说一扫伤痕文学的感伤情调,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基调应运而生。梁晓声的小说充分肯定了知青的献身精神,虽然这其中不乏盲目和蛮干的成分,但他们作为拓荒者维护兵团战士的荣誉和尊严,顽强拼搏的精神是不容忽视的。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则是在去与留的关键时刻观照北大荒知青的选择。团长马崇汉不顾政委孙国泰的反对,私自扣压了上级要求三天内办理完知青返城手续的密件。得知消息的知青们在暴风雪之夜聚集到团部,要求返城。梁晓声秉持历史理性主义的态度,写了知青们在即将离开北大荒前的举动:刘迈克为保护兵团的集体财产而拼尽最后力气;裴晓芸永远紧握钢枪坚守在哨位上;最终,曹铁强等39名知青自愿留在北大荒,陪伴牺牲的战友,兑现他们扎根的誓言。《今夜有暴风雪》因浓重的悲壮感为知青树立了一座纪念碑,他们在关键时刻体现的崇高献身精神,与北大荒的暴风雪一起涤荡着人的灵魂。在梁晓声笔下,具有崇高人格的北大荒知青以理想主义激情展现他们在苦难中的不屈与求索,给中国文坛带来了一股强劲的雄风,这就使梁晓声的知青小说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作为知青文学的代表人物,梁晓声的出现,扫除了知青文学的感伤情调。当然,他也是借着时代之力给历史注入昂扬的格调。”陈晓明:《永远的舞者——重新解读梁晓声》,《艺术评论》2004年第8期。这是梁晓声被写进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主要原因。
在80年代,梁晓声的知青小说就获得好评,并产生了耐人寻味的轰动效应。1982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3年,《今夜有暴风雪》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4年,山东电视台将《今夜有暴风雪》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并名列第三届“大众电视金鹰奖”榜首,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天若有情》出版,被列入“希望文学丛书”,文坛上因此将1984年称为“梁晓声年”;1985年,小说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出版;1986年,小说集《白桦树皮灯罩》出版,从1986年开始,《十月》连载了他的长篇小说《雪城》上半部,下半部在1988年《十月》连载。同时,短篇小说《边境村纪实》等关于中苏敏感关系的“沿江屯系列”作品相继问世,展现了梁晓声在人性视域下对超越国界的中苏战争的审视与思考。而90年代的《雪城》《年轮》,还有新世纪以来的《知青》《返城年代》都成为影响很大的知青小说。
现在看来,谈到知青文学,人们必提梁晓声,不仅是因为他创作了大量知青小说并引起了轰动,也不仅是因为他的小说高扬着理想主义精神,而是因为梁晓声的知青小說叙事被质疑为不真实。梁晓声知青小说的理想主义精神和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强烈的责任感一脉相承。任何一个题材的表现和开掘都会带来不同的声音,无论是赞同,还是否定,这都是建立在评论者对这一题材的认知感受和审美期待的基础上。梁晓声是怀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来写他的北大荒知青小说的,他在伤痕文学兴起之际就显现出自己的文学追求。他给予知青的理想和追求以肯定性的评价,赞颂他们的执着精神。20世纪,梁晓声经历过“上山下乡”的激情与磨炼,经历过重新走进学校的充电和沉思,也经历过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和考验。“我笔下的许多知青人物寄托了我对人性、人品、人格的理想——若言理想主义,这才是我身为作家的理想主义,与其他什么‘理想主义风马牛不相及的。”“在极特殊的年代,在人性很容易被扭曲的情况下,是青年中的一些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守住做人底线,并在做人的底线上尽量提升自己的精神坐标和心灵标杆的层级——这才是我后来一再写‘知青小说的原因。”梁晓声:《我和我的那些“知青小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6年3月22日。在动荡的历史时期,知青们在艰苦的山乡,用人性的温度化解了苦难,摆脱了困境,保持了精神的独立。这是作为理想主义者的梁晓声的写作姿态,也是他的知青小说被贴上“理想主义”标签的重要原因。
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为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一份独特的形象记录,让人触摸到那段浸润着一代人的青春和梦想的往事。他展现时代历史的变迁与知青同命运的抗争,重返历史现场,饱含深情地讴歌理想主义。小说反观一代人的复杂而丰富人性,用文字复原了一代人逝去的青春,富有真切的时代感和细腻的生活质感。小说融入了作家的真切体验和深刻反思,亲历兵团生活的梁晓声于苦难历史中彰显知青的道义和担当;在抉择中书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凸显理想主义者的渴望与人文主义者的情怀。知青们没有选择时代的可能,却能把握自己的立场和价值取向。可以说,在当代作家中,梁晓声不是最优秀的,但却是很独特的。我们可以不完全同意他的小说创作理念,但不可否认他的知青小说给读者带来的深远影响。知青成长于中国最特殊的一个年代。20岁左右响应号召而走向广阔天地;到了而立之年,返城后的他们面临着尴尬的困境;不惑之年恰恰又遭遇下岗大潮,生活的艰辛与困惑、前途的迷茫与探索一直与他们相伴。新世纪以来,梁晓声重返知青文学,他说:“只有这个题材,能够表达我在多种思潮中的立场和态度”,“现在的知青题材作品给年轻观众带来了很多误区,知青生活好像就是谈恋爱,我要强调的是知青这代人对国家很重要,在那样的环境中,个人命运都是未知数,还关心国家命运”。陈华文:《文坛常青树梁晓声》,《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4月17日。应该说,《知青》是梁晓声知青小说的“总结”之作,几乎汇集了他此前知青小说的所有要素,尤其是他对北大荒兵团文化的深刻理解、对中苏边境生活的独特认知,以及对知青们坚韧不拔的生活态度的肯定。继《知青》后,梁晓声亮出了他的知青小说终结篇《返城年代》,小说中无论是当年林超然在兵团平等地对待“黑五类”子女,还是返城后何静之、罗一民的忏悔,都是知青高贵人性的体现。知青对苦难进行了深刻反思,灵魂的叩问、自省和救赎昭示着苦难生活对知青的价值与意义,他们的坚忍与顽强成为一代人的性格符码。这两部小说倾注了梁晓声30年的思考,凝聚起他对知青群体的理解与美好期待。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以鲜明的文学个性体现了人文知识分子思想的力度。
二
小说是虚构的产物,是作家基于自身经验和主体观念的艺术加工提炼,包含了作家的创造。作家创作要受到社会、时代、文化、个体经历等复杂因素的综合影响,而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都会影响作家的精神立场和写作姿态。理想主义是梁晓声的一种精神立场,他用小说传达了自己对知青生活的认知。梁晓声的知青小说展现了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人的生存和精神境遇,他们崇尚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不能忍受无所作为的庸碌人生。他们渴望成为别人学习的英雄模范,哪怕是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如果历史需要,我们也可以创立前人创立过的一切丰功伟绩——其实并不是精神继承,而更是初萌于一代人潜意识的精神挑战。更是红卫兵革命理想主义涅槃中升华了的自我证明和自我检阅的激情。”梁晓声:《一个红卫兵的自白》,第218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8。梁晓声的知青小说建构了一个肯定性的知青群体,有研究者批评梁晓声的“青春无悔”(实际上是外界强加给他的),本身是站在自己的视角上看待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这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体认知的特征,而局限在以对与错、真与假简单地评价本来就较为复杂的历史和历史中的知青,也是不客观的。“我一直坚守一切历史都是个人史。就是每一个人不一定都有参与历史的机会,但是却有评价历史的权利,特别是评价自己参与的历史的权利。像梁晓声做一个历史的当事人,他喊出青春无悔,这是否代表了他个人的一种历史观?是否是一个个人的情感权利,情感表达权利。我觉得对于一个个人来说,他可以形成自己的一个历史观。所以历史的评价除了有一种群体的评价,还有一个个人的评价。”张福贵、陶东风:《对话:“知青文学的前世今生”》,《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梁晓声知青小说奏出理想主义的青春之歌,这是属于他个人的历史评判在文学中的审美呈现。
客观上说,无论是哪位作家,无论他有无知青经历,想要通过自己的创作来展现知青一代人的生活和命运,这本身就是有难度的。因为这里包含着知青自身构成的复杂性,地域的差异性,不同迁徙地体制的区分,后知青时期的发展等因素,仅就兵团知青来说就存在着较大的区别。梁晓声有一种浓厚的兵团知青情结,他说:“我曾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知青。我笔下的所谓‘北大荒知青小说,大抵写的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当年又叫‘兵团战士。军队编制、半军营化的集体生活方式以及管理方式,老战士们(他们曾是真正的兵,有的兵团干部还是经历过枪林弹雨考验的人)对知青们的军人作风的影响——诸种因素使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在当年与插队知青、农场知青总体‘气质上大为不同。”梁晓声强调,“如果我不曾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知青,断不会写那么多‘知青小说。”梁晓声:《我和我的那些“知青小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6年3月22日。可见,对梁晓声知青小说持批评观点的研究者往往忽略掉一个关键的事实:小说生成的地域文化语境——北大荒文化,尤其是北大荒军垦文化对作家及其创作的影响,而简单地认为作品中的英雄主义献身、崇高的理想特质是那个狂热的时代、政治理想、作家性格等原因造成的。
黑龙江知青在全国来看都是特殊的一群,他们整体上一直保持着激扬的情绪,究其原因,首先是荣誉感、自豪感和成就感造成的。兵团知青占黑龙江知青的大多数,从当年上山下乡到黑龙江省的知青安置单位构成上看,85%的知青安置在农场,仅有15%在农村插队。车红梅:《北大荒知青文学:地缘文学的另一副面孔》,第22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在兵团的北大荒知青与在农村插队知青在社会背景上有很大不同,兵团知青大多数是阶级成分比较单纯、“根正苗红”的学生,而插队知青多是不被生产建设兵团接收的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子女。两者在物质条件和政治、文化环境、社会形态等方面,也有着很大差别。这个比例就使得黑龙江知青整体上与全国其他地区知青不同。知青希望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一是参军光荣,向往军队生活。兵团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在“文革”中“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是时代潮流;再加上当时中苏关系紧张,知青们渴望成为战斗英雄,因此,上山下乡知青的首选目标就是兵团。二是物质待遇优厚,即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全国所有兵团中工资最高,兵团战士每月32元工资,这在全国其他的兵團中是没有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战士的工资为每月28元,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实行供给制)。在北大荒边境地区的团场,还发放边疆补助费,每月给边境团场的兵团战士、职工发放边疆补助费9元。新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月工资和边疆补助费加在一起有41元,基本与北京市的二级工的工资持平。梁晓声的《知青》中就有这样的感慨:“和插队知青比起来,我们兵团知青幸运啊!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资,尤其我们这个团,再加上每月九元多的寒带补贴,将近四十二元了。这四十二元,使我们和那些去往贫困地区的农村插队的知青相比,简直可以说,一些在天上,一些在地上啊!”梁晓声:《知青》,第125页,青岛,青岛出版社,2012。在当时,兵团知青不但可以解决自己的生活需求,还能贴补家里,仅仅这一点就能满足知青们的成就感,兵团对知青们很有吸引力。三是“所有制”问题成为知青们考虑的重要因素。兵团是国家全民所有制的企业,兵团战士是全民所有制的职工,他们是拿工资的,享受到一定的劳动保护。无论何种情况,当年能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甚至是荣耀感。相对而言,农场知青也是国营企业职工,每人每月有32元的工资,虽然他们没有兵团知青那种强烈的归属感,但与其他地域的知青相比,也是较为理想的安置。即便是占15%的插队知青也因北大荒地广人稀、资源丰富,要比其他地域知青的生活条件优越。因此占85%的高比例能够决定北大荒知青文学的昂扬向上的主旋律,约40万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知青身处准军事化管理的部队,他们肩负着屯垦和戍边两大政治任务。因此,梁晓声笔下的北大荒知青们身上固然有时代赋予他们的革命理想,特别是政治血统带来的优越感和作为“兵团战士”身份的自豪感,也使得他们激情澎湃,与其他地域的知青明显不同。
更为重要的是,兵团战士深受十万北大荒复转官兵开创的北大荒军垦精神的教育和影响。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复转军人和现役军人中的大批文艺骨干创作了以反映北大荒军垦战士开发建设和保卫边疆生活的作品,弘扬他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最具代表性的是黑龙江垦区第一部自编、自导、自演的多幕话剧《北大荒人》,特别是同名电影在全国上映后,“北大荒人”成为垦荒者的代名词。这些具有鲜明军旅特色和北大荒地域风貌的作品形象地诠释了北大荒军垦文化。“一部北大荒的开发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军垦史。”韩乃寅、高明山:《北大荒精神论》,第29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8。军垦文化具有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的特征,这是作为兵团战士的北大荒知青们所崇尚的精神,在北大荒文学的熏陶下,知青们一直充溢着“向地球开战”的垦荒豪情,贯穿其中的是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梁晓声多次参加兵团每年举办的文学创作培训班,深受北大荒军垦精神的影响。他的知青小说所具有的理想主义精神,是以自身成长为基础、以青春的理想为外壳、以北大荒军垦精神为内核的。
梁晓声知青小说的主人公大都是北大荒兵团知青,他们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并不能代表知青文学的全部特征。但这种独特性丰富了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和知青历史的阐释。相对于复杂的知青叙事来说,梁晓声知青小说的理想主义叙事显得有些单一,但却引起大批知青的共鸣,这是属于北大荒兵团知青的生活真实。历史的深刻性与复杂性要通过文学来表现本身就是一个难题,毕竟对知青历史的评价不同于文学评价,文学是表达和寄托作家主观情思的载体,“我们在评价文学的时候,是不是还应该考虑文学的审美风尚和审美力量,这就是,文学是要歌唱崇高的……从审美价值上来看,崇高本身也是一种美感”。张福贵、陶东风:《对话:“知青文学的前世今生”》,《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虽然知青的这种崇高中含有狂热的因素,但是那个年代的许多人都被这种理想主义的狂热感染笼罩,更何况是处于指点江山阶段的年轻人,青春赋予了他们激情。那是一代人立志建功立业的时代,是人人向上的时代,是人人唯恐被社会抛弃的时代,是一个憧憬理想的时代。兵团知青有一种崇高感,他们内心怀着虔诚的垦荒戍边的理想,渴望成为别人学习的榜样,更渴望在中苏战争中成为英雄。他们当年在兵团里参加的劳动,接受的教育都成为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而今半个世纪过去,梁晓声仍旧用“空前绝后”来形容在壮阔的黑土地上挥洒过青春的一代知青。难以忘怀的人生经历,虽然包含了痛苦、不幸,但那毕竟是属于个人的思想资源,深深地影响了作家后知青时期的情感和审美。梁晓声“缺少普遍性的写作”正是他对历史的个人化解读。综观知青文学创作,我们不难发现,对知青运动的反思还在路上,但我们不能否定以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为背景来展现人性的美好,这是作家对自身经历的一种理解,也是梁晓声真诚面对生命的写作姿态。知青及上山下乡运动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决定了不是哪个作家能够提供让读者更满意的认识,而是需要有独特性的阐释。
梁晓声的知青小说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最初只是展现知青一代人的青春岁月,他们是如何高扬英雄主义的旗帜,用青春和热血投身到北大荒屯垦戍边的,而淡化“文革”的时代背景;后来作家是凸显“文革”这段历史中一代人的生活和命运,并将笔触延伸到返城年代的挫折与奋斗,力图全景式地展现知青生活;新世纪以来,梁晓声因为看到一些影视剧对“知青”这一群体的误读,他说:“看不出那些青年的文化生活、思想动态和他们身上的理想主义,甚至看不到那个时代给青年们精神上留下的痕迹。现实题材是不可以那样写的!那样的文艺作品,会给当下的青年对那段刚过去不久的历史,留下错误的认识。”梁晓声:《“知青”不应被浪漫化》,《济南时报》2012年4月5日。因而长篇小说《知青》正是他这种思想的体现,它还原了兵团知青们的理想和追求。理想主义是一代人的精神胎记,作为个体,每个人都会对曾经的历史有个人化特征的回忆,这种差异性是无可厚非的。知青对上山下乡的认知,是建立在一定的个人生活经验基础上的,在对这段特定历史评价时,往往带有个人的真实,不可否认,梁晓声将一代人的理想展现在知青小说中,这是他作为文学书写者的独特理解,渗透着作家的审美理想,但这种文学审美表达不是他对历史的评价。
三
梁晓声一直坚守理想主义叙事,他的创作秉持着温暖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对他来说,理想主义的激情和温暖的现实主义品格是贯穿知青小说创作的。梁晓声有着自己的审美追求,无论是讲述知青自己的故事,还是展现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无论是塑造人物形象,还是艺术审美表达,他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建立在对知青一代肯定性价值上的,这种创作给予了知青们自我肯定的性格和自我价值的判定。毋庸置疑,文学的深刻性和表现力度离不开批判性立场,尤其是对涉及“文革”这样历史苦难的作品,正因为如此,文学史上才不乏厚重之作。但文学是复杂多样的,我们需要对历史、现实和人性等方面存在的恶进行深刻揭示的作品,以实现对其的批判和反思,但批判立场不能成为单一的存在。梁晓声一直坚持温暖的现实主义创作,守护尘世的热度,呈现特殊时期人性的善与美。他是积极“入世”的,用小说正面地展现知青的奋斗,用理想的知青形象来建构自己的价值观,传达文学对人精神世界的影响。在评价知青时,我们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社會现实去看待他们身上的崇高追求和献身精神,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他们毕竟怀着青春的激情追求过、奋斗过,甚至是献身,尽管这种强烈的献身精神不乏单纯、狂热的因素。他们真诚地投身到上山下乡运动中,当初并没有怀疑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献身的事业是否值得。
挖掘生活中本该拥有的样态,这是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品格。梁晓声认为,北大荒兵团知青的青春激情和理想并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逝掉,而会成为一种永恒性的存在。这恰恰是他肯定知青身上理想主义色彩的依据,这一切出自他对知青生活的切身体验和理解,真诚是人性美好的一面,是人生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那些发生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青春故事,包含信仰的真诚,道义与情感的美好,人性中向善的本真,这是更具有普遍性的情感、心理和精神价值,是值得人们歌颂的。梁晓声对北大荒兵团知青有着非常明确的价值判断,用鲜明的肯定性来确认知青的追求,突出他们人性的善良和理想的崇高。尤其是知青中的核心人物,他们都具有积极进取的精神、美好的心灵和在群体中的感召力。他们从一个个城市中学生变成广阔天地的被教育者,青春的生命中必然留下苦难的痕迹。在特定的动荡时期,北大荒的艰苦环境不能遮蔽善良的人性之光,成长的艰辛与苦涩不能埋没收获的幸福与自豪。每个知青的成熟都是建立在曾经的年少天真、雄心壮志的基础上。他们常被自己崇高的理想、激情,甚至悲壮的献身所打动。梁晓声知青小说中往往会写到知青的牺牲。“我之所以确信崇高是人性的本能,乃因在许多灾难面前,恰恰是一些最普通的人,其人性的升华达到了最令人感怀的高度。”梁晓声:《崇高》,《领导文萃》2014年第11期。在他看来,温暖的现实主义就是作家在面对复杂的知青生活时,关注的是人性崇高的一面,努力发掘人性向善的高贵,执着地张扬温暖的现实主义精神,即关注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知青们勇于担当的精神、尊重生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他坚守理想主义精神,彰显温暖现实主义的立场。梁晓声用自己的眼睛,洞察知青的历史和生活,并发现生活中温暖人心的举动,发现人身上的美好,这是一种审美发现。批判现实主义要求作家敏锐地剖析社会问题,温暖的现实主义不但要挖掘社会问题,还要展示社会中的温暖所在,尤其是人性中善良的品性。
温暖的现实主义彰显着社会向善的真实性和向上的现实主义精神。大江健三郎说:“我觉得文学应该从人类的暗部去发现光明的一面,给人以力量。……直到今天我仍然顽强地认为小说写到最后应该给人一种光明,让人更信赖人。……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文学是对人类的希望,同时也是让人更坚信,人是最值得庆幸的存在。”①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文学对社会现实的忽视、遮蔽,对现实的批判本身也蕴含着对温暖现实的呼唤。现实主义之所以温暖,是因为在鲜明的是非判断中肯定主流价值,带给人奋发向上的动力。温暖的现实主义是一种经过作家体验、提炼后的现实主义,它渗透了作家对生活现实、情感现实的独特把握,涵养生活所具有的丰富意蕴,提供切入那段历史的人性视角。这一视角及其背后的丰富内涵,既是一种客观存在,又有作家的理想诉求,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情感脉动,也是时代的精神特质。温暖的现实主义丰富了现实主义美学的内涵,体现了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梁晓声的温暖现实主义体现了文学的召唤作用,他执着地思考那个时代以及人性,始终不放弃表达温暖的理想,这本身就是他对人性的理解。“文学不仅要表现人在生活中是怎样的,更要表现人应该怎样。否则文学只不过就是一面镜子。当表现了应该是怎样的时候,文学就不只是镜子了,它有一种召唤的作用。”②这是一个作家与时代同步的理想追求,也是關注国家前途命运的责任感使然。他用文学创作表达自己对理想的守望,对美好人性的期许。梁晓声以温暖现实主义的艺术彰显着审美追求,但“温暖的现实主义不代表这种现实主义中没有批判精神,相反却是因为真诚的批判而带来更多的温暖”。③梁晓声的知青小说具有批判精神,他肯定知青在特定时期的思考和努力,同时也批判了与极左思潮相伴相生的知青运动,批判这一思潮带来的悲剧,进而否定那段历史是无怨无悔的论调,如他揭示极左思潮带给知青的苦难,大胆地展现战争背景下中苏边境的摩擦和民间交往。梁晓声的知青小说总是给人一种充盈的温暖,传递出某种坚定的力量。这是理想化的人性和人格,即使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也不能缺失掉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即向善性。温暖的情怀和担当意识是梁晓声知青小说塑造主人公精神的核心,给人一种精神引领作用。
温暖的现实主义是梁晓声理想主义叙事的重要方面,体现了他对现实主义的独特阐释。贯穿梁晓声北大荒知青小说的情感线索是爱与宽容,但这并不意味着无原则的宽容,他的人文情怀观照并没有遮蔽对现实的批判,他肯定批判现实主义的价值,更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展现社会苦难中的温情,这是作家的理想和审美追求,即使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他也不放弃人间温情和对人性温暖的表达:知青们把苦难转化为一种完善自身和外部环境的精神动力,关注国家命运并为之奋力前行。梁晓声将仁爱、希冀根植于文学中,用温情来表现知青们的理想、追求和人性中善的光辉,彰显知青克服困难的美好心灵与坚韧奋斗的精神,他的知青小说流溢着温暖的现实主义的美学风格。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知青文学作家谱系研究”(19BZW15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车红梅,博士,鲁东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毛丹青:《文学应该给人光明——大江健三郎与莫言对话录》,《南方周末》2002年2月28日。
② 顾超:《文学的彼岸——中国作家的话语理性与社会想象》,第86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③ 周景雷:《温暖的现实主义——关于范小青近期的短篇小说》,《当代文坛》2008第2期。 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