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雷 郑慧文
2019年9月,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机构联合推出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浩然的《艳阳天》入选。该丛书的推荐语中说道:“丛书精选了新中国成立以来70部长篇小说,这些作品,政治性、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在推动我国社会主义文化繁荣发展进程中产生了重要影响,代表了中国文坛70年间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最高成就。”浩然再次以这样的形式走入我们的视野,这可能引起一个很重要的话题,作为在一段时间内备受争议乃至备受批判和冷落的作家,我们今天应该如何在社会主义文学的框架内理解和评价浩然及其作品。
新时期以来,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似乎整个文学界都在重新评判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很多研究者和批评者也都从这个角度来研判浩然及其作品的“品性”。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虽然与同样写“合作化运动”的作家、作品相比明显偏少,但在这些有限的研究中,基本立场和价值取向的分野还是比较明显的,其核心分歧主要聚焦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上,“并往往表现为两种尖锐对立的政治态度的争执”。贺桂梅:《重读浩然:“金光”或“魅影”之外的文学世界》,《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近些年又有一些研究成果陆续刊布,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些成果是在时间的沉淀中完成的,所做出的各种判断还是比较客观、冷静的。有的成果在总体否定基础上,肯定了浩然文学创作上的一些特点和艺术表现,有的成果在总体肯定基础上指出了浩然及其创作上的失误。这些无疑都是今天我们面对历史、面对文学进行深度思考的一种成熟的表现。我们必须得承认,无论是从历史的角度回看还是从现实的角度审视,浩然创作上的问题是存在的,对他进行反思乃至批评也是必要的。但是应该肯定的价值也不能在某种目的性的语境中进行有意遮蔽。在这些研究中,笔者认为有两个问题需要明辨:一是要不要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和积累的角度去解析浩然及其作品;二是能不能历史地、文化地看待浩然及其创作。这两个问题统摄着我们今天对浩然的理解,也引领着我们对浩然价值的认识。
一
站在后世的立场上,以全知全能的视角来看待历史问题是今天历史研究中常见的情形。文学史研究作为历史研究的一部分也常常如此,但其所带来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正如一位历史研究者所说:“史家犹如侦探,总在事后来到现场。他对结局了然于胸,知晓当事人未知的许多线索,却也因此混入私见,用外来、后出的准则解说历史本身的发生、发展。”王东杰:《从内部看历史和回到列文森》,《读书》2020年第2期。这一观点用在回看新时期以来一段时间对浩然的评价和研究是一样有效的。浩然既是历史中人,也是现实中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无论是浩然的政治追求,还是文学追求,显然浩然是局中人,历史的局限导致出现诸种问题一定是在规则之中。当时的规则不是现在的规则。从现在的规则出发去评判以前的规则,一定会带有后来的规则上的私见并有意无意地遮蔽了一些东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和岁月的沉淀以及时代所能赋予的深层思想平台的搭建,有些事情显然能够给我们带来新的价值和洞见。
浩然是在1956年发表了他的处女作《喜鹊登枝》并奠定了他的写作基调,即通过对社会主义新人的塑造来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由此开始了他一生不曾放弃的對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追求。可以说,社会主义文学观念 “是贯穿他一生的文学思想”。孙宝灵:《浩然的文学道路与文学形态》,第31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因此笔者认为,浩然值得我们今天去纪念并给予敬意的最大价值就在于他对社会主义文学观念的坚守,是最具有“初心”“使命”性质的文学追求。
从社会主义文学的角度切入去讨论浩然的文学创作,首先要提出来的就是“人民性”问题。“人民性”是社会主义文学最为典型的标志,它涵盖了社会主义文学的主题、创作倾向和文学资源。浩然的全部创作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获得了重要价值。浩然是一位“富于良知和浓厚人民意识的作家”,雷达:《旧轨与新机的纠缠》,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20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他一生都在和农民交朋友,一生都将农民作为自己的创作对象和读者,对农民和农村表现出了一个文学写作者的最大尊重,这是一位朴素的作家最虔诚之处。浩然“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强烈的、与生俱来的与农民亲近的情感倾向;二是能够真实地、坦诚地融入农民中间;三是能够始终将原汁原味的乡土文化作为表现载体;四是始终将农民能否接受作为其创作的审美标准。这几方面,不仅是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具体实践,也是其本人对文学创作上的符合其自身身份和文化属性的基本要求。浩然始终强调他“是在农民帮助和教养下成长起来的作家”,认为“忘了农民,就意味着忘了本,就将会导致艺术生命的灭亡”。浩然:《写农民,给农民写》,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26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他说:“农民政治上解放我解放,农民经济上翻身我翻身,农民文化上提高我提高。”浩然:《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原载于《环球时报》1998年9月20日,转引自《苍生文学》2009年第1期。可见,浩然是将自己的艺术生命寓于农民中间,寓于人民当中。
从“人民性”的角度来审视浩然的创作,应该重点强调的一个问题是,浩然的关注重点不是“人民性”当中的“生活面”,而是“人民性”当中的“政治面”,而这一点也是后来遭到质疑和否定的原因之一。中国农民阶层既有因袭的传统和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文化属性,也有在不同历史时期根据现实境况和时代风气所形成的新的品性。前者是其潜在的历史身份,后者是其显在的时代身份。任何一个作家在面对这一对象的时候,都表现出这两种身份的叠加。但因其侧重点不同,作品所呈现出的面貌也就不同。浩然笔下的农民,显然更加侧重表现的是时代身份。无疑,在20世纪40—70年代,中国农民的时代身份是有着鲜明的政治意味的。浩然在其主要创作中表现的正是这样一个侧面。今天的研究者可能会看到萧长春、马老四、高大全、朱铁汉等人身上鲜明的政治属性,认为是不真实的,其实这正是时代特征的反映。浩然在回应质疑时说过,《艳阳天》《金光大道》“所表现出的人物和事件、思想与感情、风景与语言等等,都是当时的社会真实的生活在作者头脑中真实反应的产物,没有虚假和臆造”,“至于土改以后的农村现状,是不是像《金光大道》所反映的那样,铁面无私的历史事实,是不容改变的。如果互助组、农业社这样组织起来的由穷变富的道路不得人心,五亿之众的农民很快就被发动起来,岂不成了天大的怪事?”浩然:《关于〈艳阳天〉〈金光大道〉的通讯与谈话》,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192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青年学者李云雷在谈到浩然的这个问题时也说道:“在历史上的某一段时间,中国农民不仅不是落后保守的,而是一种时代的先锋,他们不仅创造着历史,而且同时创造着农民的‘新本质。”李云雷:《一个人的“金光大道”》,《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3期。可见,浩然就是通过“人民性”中的“政治面”表达了他对“人民性”深刻而朴素的理解,这不仅在他那一代作家中具有着典型意义,即使在今天也仍然值得我们去挖掘。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社会主义文学观念的重要内容之一,这几乎是浩然终生恪守的原则,它强调了文学审美性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统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经典定义来自苏联:“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作为苏联文学与苏联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要求艺术家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地和具体地去描写现实。同时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具体性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转引自李慈健、田锐生、宋伟:《当代中国文艺思想史》,第50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9。原载于《苏联文学艺术问题》,曹葆华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这一原则和方法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传入中国并在左翼文学及解放区文学中开始使用,但在新中国成立后才在中国文学界被确立为主导性的创作原则和创作方法,特别是在第二次文代会上被确立为中国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在此后的发展过程中,虽然受苏联影响对这一理论有所争论,特别是在“双百”时期人们对此有过不同的看法,但其主导地位并没有改变。在“文革”时期,由于极“左”政治的影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已经面目全非。新时期以来,伴随着思想解放和理论界对文学的重新认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次遭到质疑、批评,甚至否定,90年代之后,除了偶有反思性的理论文章之外,作为一种创作原则和方法基本上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汪介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中国的理论行程》,《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旷新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中国》,《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5期。1956年正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的争议期,在“双百”时期到来之际,有人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遭到了“否弃”。〔荷兰〕佛克马:《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第132页,季进、聂友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此时登上文坛的浩然却选择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暗合了他此前所有的政治的、革命的和文学的积累。综观浩然的全部创作,特别从那几部产生了巨大影响的长篇小说来看,几乎都能归纳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概念当中。这不仅在《艳阳天》中有明显的表现,在《金光大道》《西沙儿女》,以及后来的《苍生》中都能解读出这种框架。虽然《金光大道》创作出版于“文革”期间,但在整体基调上仍然属于“十七年”时期,有研究者认为,《金光大道》受过“文革”思想影响,但“从文本的主体上看,基本面貌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在文本特征上同《艳阳天》也没有本质区别,是‘文革前阶级斗争思维下对合作化历史的精心提炼,也是浩然最根本文学理想的实现和生活积淀的集中体现”。孙宝灵:《浩然的文学道路和文本形态》,第1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当然也明显地体现了“文革”时期的文学观念。《西沙儿女》是典型的“文革”文学,但我们仍能从中看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子;《苍生》从浩然的创作本意上看是一部力图面向现实、突破“旧我”的反思之作,但实际上在新旧转换中仍然走向了“旧我”。见雷达:《旧轨与新机的纠缠》,孙大佑、梁春水編:《浩然研究专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简单地说,所有这些创作都体现了浩然对社会主义文学的理解和尊奉,即在文学主题上凸显和提炼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内容,在文学认识上强调文学的真实性就是要反映生活的本质,在文学功能上始终主张要发挥文学的教育作用,这三个方面构成了浩然文学创作上内在的思想结构,而恰恰这三个方面又是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最基本的构成要素。如果说,在1956年之前,甚至在“文革”之前,作家们的创作还能够普遍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奉为圭臬,但如浩然这样终生坚守的恐怕只此一人。这是浩然留给我们的遗产,而这个遗产至今仍未得到有效挖掘。
浩然一生都在执着歌颂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这在当代作家中也几乎是独树一帜的。对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的描写和歌颂曾是“十七年”文学的主题,这些主题性创作奠定、巩固和发展了社会主义文学,出现了一些经典性作品,形成了社会主义文学的新的传统——合作化文学传统,比如广为人知的《三里湾》《山乡巨变》《创业史》等,浩然正是在此期间登上文坛的。从具体创作上看,《艳阳天》自不必说,即使是跨越了“文革”期间的《金光大道》的创作也仍然将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当作自己描写和歌颂的主题。可以说,对合作化运动的描写和歌颂在当代作家中几乎没有人比浩然的描写更加充分、更加深刻和更加具有立体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浩然新时期创作的《苍生》虽然是一部描写农村改革的长篇之作,但其实作者在文本中通过对现实政策的质疑表达了对合作化运动的怀念。这似乎与浩然一生所追求的与社会、与政治互动相进的文学理念相矛盾,但这种矛盾也确实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他对合作化运动的深刻理解和眷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浩然是合作化文学传统的继承者和参与者,也更是传承者和创新者。这种传承和创新不仅是文学观念上的,而更是思想上的,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主要是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从政治历史层面而言。新时期以来,尤其是在最近一些年以来,受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影响,据研究,历史虚无主义在最近十年中多次进入重大社会思潮排名前十当中,见《人民论坛》2020年第1期(下)。包括合作化运动在内的党史国史无论是在合法性还是在合理性上都曾遭到过某种程度上的质疑。因此确认浩然对合作化运动的肯定其实就是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抵抗和对党史国史的正确认知。二是从文学层面而言。与这种历史虚无主义思潮相关,在近些年的一些长篇小说创作中,质疑和否定土地改革和合作化运动的作品也偶有出现。所以重提浩然,尤其是浩然对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的书写,其实也是对合作化文学的价值的肯定。
新时期以来,特别是在80年代,浩然遭到了一些批评、否定,乃至批判,他因此进入了一个相对长的沉默期和“反省”期。梳理这一过程,我们会发现,这个逐渐升级的否定、批判过程是与某些社会思潮相呼应的。1998年,浩然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时说过,对于以前的创作,“尽管有一些遗憾,但迄今为止,我还从未为以前的作品后悔过,相反,我为它们骄傲。从新中国成立至今,我一直以笔为录,记录了中国农村、中国农民,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浩然:《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原文载于《环球时报》1998年9月20日,转引自《苍生文学》2009年第1期。这其中所谓的“不后悔论”几乎又掀起了一次批判浩然的高潮。今天看来这段话可能包含了丰富的含义,既是浩然本人创作历程和人生道路的总结,其实更是表达了他对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坚定信仰。这在今天我们讲好中国故事、着力构建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的大背景下显得尤为重要。
二
从理论和实践上看,一个作家在创作历程中不同阶段虽有变化,但总有一些基础性的、隐秘性的东西很难改变,这也是一个作家之所以成为这个作家的关键所在。就像丹纳所倡导的种族、环境、时代对艺术作品所产生的恒久作用一样,在每一个作家的创作生涯中,总有挥之不去的因素在影响着他的创作,这需要回到作家个人成长史、发展史和创作史中去考察。在浩然整个创作生涯中,确实有几种因素一直在规约着他的创作,这使他无论如何变化,也始终不会离开规约他的因素太远,这其实是一种精神资源。笔者认为,规约了浩然文学创作的精神资源主要在三個方面:一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影响;二是他始终坚信写作(不限于文学)的政治功用;三是由其成长经历所带来的感恩之心和使命意识。
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可能是浩然最早接触到的文艺理论著作。《讲话》不是详细阐述或分析文学文本的内部结构和写作方法,而是站在政治的高度和时代前沿,从文学的外部出发去论析文学生产的条件、服务对象、评价标准以及文学艺术的源泉等诸多重大理论问题。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浩然从一开始就站在非常高的政治和理论起点上进行文学创作。遵循着这样的理论指导,浩然从最初笨拙的自发性创作,到后来的寻找到自己精神故乡时的成熟写作,再到依据时代要求而取得文学上、政治上的成功,这使《讲话》深深地内化到其血液中、灵魂里。在后来的岁月中,无论时代的气候怎样起伏变幻、艺术的审美形式和审美内涵如何变化,《讲话》所确定的方向性和审美性始终支配着他的创作,这在他那代作家中是少见的。“十年前的春天,我在河北省团校学习,第一次见到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一口气读了两遍。它像是当空的太阳,把光和热都融进我的心里。我的两眼明亮了,浑身升起一股强大的信心和力量。”“许多条方向性、根本性的观点,像用刀子刻在我的心灵上,它决定了我一生为人为文的信仰和主旋律,也决定了我的作品的基调。”浩然:《永远歌颂》,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2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这是浩然自己说到的在1952年第一次读到《讲话》时的感受,充满了崇高的敬仰之情。其时,很多国统区来的作家正在对照《讲话》的内容进行“检讨”,一些新中国成立之后才开始进行创作的作家也在学习《讲话》精神,但鲜有浩然这样的抒情性。经历了80年代的反思和批判之后,浩然仍然这样说:“我是吸吮着《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乳汁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文学作者。毛泽东同志的《讲话》精神,养育了我终生为人为文的信念。即使前几年《讲话》横遭一些人莫名其妙的仇视和贬斥,谁若表示对《讲话》敬佩,就会招惹到无情的嘲讽、咒骂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是这么理直气壮地说。”浩然:《永恒的信念》,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36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这是浩然在1990年写过的一段话。两次谈及这个问题,前后相差近30年,浩然均使用了“为人为文”这个标志性词语。90年代的中国社会,文化界和思想界都出现了巨大分野,多元的价值观正在彼此交织,文学艺术上的昂扬之气正在深入民间和个人,中国文学的一个转折期似乎正在到来。在此背景下,浩然重塑《讲话》权威,正说明了《讲话》之于他的重大意义。正如有人所说,“浩然是《讲话》精神哺育成长起来的农民作家”,“他始终沿着《讲话》指出的文艺方向前进。浩然对《讲话》思想实践的成功,不仅属于他个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说,他属于社会主义时代,因为他不仅具备了一个社会主义作家最可宝贵的品格,而且昭示给后来者一条捷径”。孙大佑:《浩然对毛泽东〈讲话〉思想的实践》,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31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这个概括显然是对浩然的一种真正的认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浩然是毛泽东《讲话》精神的最忠实的实践者。
浩然因“过分强调”文学政治功用而受到过批评,这牵涉到我们对文学功能的认识。在常识性文学理论中,文学功能有三项,即审美、教化和娱乐。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以来,这三种功能都得到充分重视,但显然不是均衡发展。现代文学诞生于风雨飘摇的动荡时期,中国社会遭遇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现代文学的诞生自身就含有了对这种变局进行回应的期望,因此,文学“载道”的能力得到不断加强,特别是随着启蒙的发展,在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加深对自己所处时代、所处环境的认识之后,从救亡的角度去发挥文学的功能自是题中之义。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文学史上,启蒙和救亡从来就不是分离的,而是叠加的。社会主义文学自诞生之日起,便在继承这一传统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文学的教化属性,特别是当这种文学在被寓于特殊的时代和环境中的时候更是如此。
中国当代文学的诞生可以追溯到1942年的延安整风,在《讲话》中,毛泽东为革命文艺赋予了“完成民族解放任务”的重要使命,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第1页,济南,华东新华书店,1948。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使命。每一个置身于社会主义时代的作家都应该在这种使命的规约下开展文学活动,在这当中,浩然表现得比其前后的其他作家更明显、更持久。之所以如此,除了在1952年《讲话》发表十周年的时候,浩然初次接触《讲话》而得到了精神洗礼之外,也与浩然在这之前的一次文字经历有关。浩然在成为作家之前,曾在农村工作,一位贫雇农房东大嫂,按照国家法律她应该继承的财产被侵吞后背了冤枉债,告到区县都不能解决。浩然知道情况后为她写了一篇批评稿投到报社,稿子虽然没有发表,但这位房东大嫂的问题在专署的过问下得到解决,这使他认识到文字的力量之大,为他后来坚持不懈地从事文学创作,并在任何情况下都始终坚持认为文学作品具有“宣传教育功能”,提供了坚实的认识基础和实践基础,也成为他终生不渝的追求。这次经历浩然多有述及,比如至少在《一桩往事的回忆》(1980)、《永恒的信念》(1990)中两次提到。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两次提到这件往事之后,紧接着都将话题转至《讲话》,是《讲话》使他在认识上“来了个飞跃和升华”,使他选择把文学作为自己的事业并终生为之奋斗。在影响作家创作的众多线索中,这种情况常常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从为房东大嫂打抱不平,到浩然对《讲话》的学习和接受,既让我们看到了浩然文学创作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又让我们看到了浩然一直潜藏于内心当中的某种力量是如何被激发出来的。而当这种力量被激发出来之后,便始终成为浩然从事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强大内驱动力。这一点,他没有怀疑过,没有动摇过。所以笔者认为,坚信并坚持文学的政治属性和宣传教育功能是浩然整个创作的第二个精神支柱。
使命意识是形成浩然创作理念的第三个重要支柱。浩然无数次强调自己是一个只上了三年半学的农民,能够成为一位作家得益于党的领导和新中国的建立。朴素的感恩之心经过革命洗礼和政治熏陶获得了正面的升华,形成了浩然强烈的使命意识。但这与所谓知识分子的使命意识并不相同,他不是知识分子出身,尤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无论是在其成为作家之前还是之后,他都不把自己作为启蒙者,从没有把启蒙作为自己的任务,也没有試图去引领民众、干预生活和批评社会。他认定“永远歌颂”是他“不可动摇的信仰和理想”。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2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从现代文学发展史上看,随着社会的发展以及文学与社会的互动,知识分子逐渐分化成不同的阵营,左翼知识分子经过革命的洗礼在新的世界观、人生观的指引下逐渐调整和改变自己的审美追求、逐渐强化自己的文学创作主题,于是我们看到,从20世纪40年代起,救亡、翻身、解放、歌颂等主题依次呈现在文学史当中并形成了重要的革命文学传统。浩然当然是这一传统的传承者。如果把“永远歌颂”作为浩然使命意识的核心内涵,那么与所谓的知识分子的使命意识相比,浩然的使命意识更接地气,更具有感性色彩,是一种“朴素的使命意识”。
浩然的使命意识的朴素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真诚地拥护社会主义,能够始终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进行文学创作。在他的创作中,始终能够与时代保持互动,并在这种互动中去发现和讴歌他所认定的光明和正义。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回避或摆脱党的方针政策和正发展着的各种运动对我创作的影响力;正好相反,作为一个信仰马列主义的共产党员作家,总希冀配合得更紧密些、完好些。”浩然:《关于〈艳阳天〉《金光大道》的通讯与谈话》,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191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正是在这种朴素性原则的引领下,即使到了“文革”期间,中国文学走向极左的状态下,他仍未能有所警醒和反思。浩然的与时代互动,说到底不仅是顺从,而是甘愿与时代同步,主动融入时代当中,并自愿承担起号手和旗手的角色。二是浩然始终怀着一种感恩之心来看待这个时代,来歌颂这个时代。他自认为像他这样“连‘作家这种名称都不曾听说过的农民子孙,能够爱上写作,能够搞起写作,并以它为终生职业,如若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穷人搞革命,政治上得解放,经济上闹翻身,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①因此,他“永生永世都不忘恩负义”。②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表达在作家当中还是比较少见的。我们特别应该注意到,上面所引两段话,分别写在1980年和1983年,当时的浩然正处在巨大的政治压力和创作压力之中。对一个作家来讲,如果不是一种信念和使命的支撑,他完全有可能通过另外一种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
浩然文学创作的文化背景和资源完全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国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建设文化,是三者的叠加。因此,我们理解这样一位作家就得从叠加的语境中进入。从传统文化角度而言,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责任追求”③所呈现出来的价值和意义也影响了浩然的创作。这种“责任意识”不是经过启蒙的洗礼,也未经过西方文化和文学熏陶,自然而然地生长出了浩然式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现象。这应该是分析浩然使命意识的一个重要补充。
浩然朴素的使命意识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在他的创作中几乎不对社会和现实政治进行质疑。这位终生为农民写作的作家在对待人民、对待国家这样重大命题上表现出了少有的朴素情感。这引申出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对浩然的评价,首先是基于作家的立场还是基于一个共产党员、革命者的立场。一位研究者强调,我们研究、评价浩然,应该首先看到他的党员身份。④正是这样一种身份和对这种身份的坚守,决定了他的创作走向和创作面貌。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当代文学史视域下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阐释史研究”(16AZW01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周景雷,博士,渤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郑慧文,辽宁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浩然:《我是农民的子孙》,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11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② 浩然:《〈浩然选集〉自序》,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46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③ 王锐:《构建中国的历史叙事》,《读书》2020年第2期。
④ 孙大佑:《浩然对毛泽东〈讲话〉思想的实践》,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第31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