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步履迈得那么艰难

2020-08-31 01:39唐朝晖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乐章拉萨西藏

唐朝晖

央珍,一九六三年出生,土生土长的拉萨人。在八廓街赤江大院里长大,是西藏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藏族学生。曾任《西藏文学》《中国藏学》副主编。作品两度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代表作《无性别的神》改编为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拉萨往事》。是当代西藏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二○一七年,央珍在北京因病辞世。

“拉萨城是一座彩色的家园,我喜欢它的任何颜色。”

读到您这句话,想起您念念不忘的,您在拉萨居住的那坐院子:赤江拉让——黄色的外院墙,院里的绿植。在冬天的灰色中,在夏天和秋天的绿意浓浓里,我和龙格啦一起,多次进到院子里。其中一次是坐在正对院门最里边的房子里吃饭;还有一次是龙格啦说要到院子里坐坐,我们坐在一棵树下,龙格啦伤得很重,身体塌陷,沉沉地坐在植物丛里,身体的很多零部件,一点点随苍老的树藤往下,植物在土地里,拥有太多记忆,应该完好地保存有您过去的阳光;有一次,龙格啦爬上楼,指着一间房子说,那里是厨房,那里是您的卧室。我站在他后面,他在与自己说话,只是被我听见了。

在赤江院邸過去的一段岁月里,一个青春女子的生活正在我面前展现,您跳跃着,从房间里出来,趴在栏杆上,答应着楼下妈妈的声音。时间一页页地翻动,每一页都有一个流动的画面。从您的青春到中年,从拉萨到北京,很多个时间的点,您都会回来看看自己的青春年华。

《拉萨时间》开篇序曲,是您的老朋友通嘎啦的一篇文章,我读过通嘎啦在西藏理想主义的那个年代里创作的三篇小说。而第一次见通嘎啦是一个拉萨的中午,小餐桌上,他给我们带了别在胸前的小礼品。另外一次是亚格博的牦牛博物馆周年庆典上,通嘎啦远远地坐在后面,我弯腰过去与他打招呼,通嘎啦总是那么文雅、低调。

通嘎、尼玛次仁、日喀则朗杰、文物局朗杰(西藏同名的人较多,就以地域或单位等差别性文字来区别)他们与您是很好的朋友,你们一起去拉萨很远的地方,到西藏各地。

尽量与藏族朋友们在一起,是您与西藏在一起的另一种方式。

我和龙格啦一起去了西藏很多地方,其中一次,我们去的所有地方,全部与您有关。不断地听龙格啦说,这里我也没来过,是通嘎啦他们陪着您来的。那几天的龙格啦,真的成了一位絮絮叨叨、重复的、啰嗦的老人——一位受伤的老人。

音乐的序篇,就是您叙说的开始。

您的文字不多,河流不长,但意味深远。

您骨子里所坚持的、推动血液流动的,是高地上藏族人千百年形成的推动力。在您的思维里,在您文字的眼神里,多了些突然的、新鲜的、离奇的东西,它们自然组合,形成了一种高尚的想念。

歌声起,暂时没有乐器的伴奏,您清唱的文字,掷地有声,阳光铺满草原,流向对面的雪山,更加的耀眼。

文字带我们到一九八五年的西藏。

一九八五年,您用汉字写下了一部惊心动魄的短篇小说,直接到我们看不到武器的持有者,只有寒光的刀刃,直直而来。作品,精致,似小,而寓意深刻。音乐继续,文字成河,您只是想表达,有些问题,甚至很多问题,您自己没法解决,您只是把观察到、感触到、刺疼您的、您抓住的,用直觉的文字,建构出了一曲曲惊人的作品。

您从过去的时光里走来,接受一切的变化,在“变”中静对、欣喜,您在“变”中亦有慌乱。“变”为万物核心本质,湘楚大地在变,北京在变,高地西藏也在变。您对故土万物细无声的潜移变化,您也能够听得到植物的呼吸,树叶舒展的声音,您有话要说,才有您的这些作品。

您太爱那片土地,您时刻感受到了西藏的变化,这里比中国其余任何地方的变化,多了一层虚幻。人在高地,对事物有眩晕感,有另一种不可说的精确表达,对视觉的感触,更是魔幻。

因为客观的高度,对生命和物质及客体,提出了强烈的、渗透性的拷问。西藏的诸多事物,也得以保存,您观察到年轻人的舞蹈,即使放的是迪斯科音乐,节奏很西化,很内地,但在藏族青年身体上表现出来的是:

“仍坚持把它跳成西藏式的迪斯科。”

这十四个字,隐藏在您《卐字的边缘》这篇作品里。卍的边缘有什么?有各种“变”,各种可能、各种表达,有各种平行的道路、向下的力量,有向东边平行前进之路,亦有落差的悬崖,又有平稳的上升,您选择“卍”的边缘来描摹藏地世间生活,清理、整理卍的边缘,在卍边缘,时而靠近,时而深入,这也是藏族人另一种品质的表现,那就是“谦卑”和“敬畏”。您在学术上表现出了应有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心翼翼是您生命的原色,是您日后涂改生活的重要色彩。拥有这种高贵的品质,决定了一个人的智慧和愚痴。

您这篇作品,时刻提醒我的狂妄之心:熄灭掉自己的虚妄火焰,如但丁的地狱之火,时刻焚烧我的各种毛病。

一对老年人,在院子里的卍旁边,到走进屋子,舞蹈是这篇作品的小高潮,留下一个悬念。您的这部作品,我总是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被欺凌的和被侮辱的》。

存在于我头脑里的您,是安静的、寂静的,暗藏丰富的生机。落泪,是您影子的形象。您写道: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的绿树只给地面留下吝啬的一丝细缝。低矮、蓬乱的灌木到处丛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苔藓味。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在我眼前时隐时现。若不是不时传来各种鸟叫声,不时受到一个个淘气、任性的小蜜蜂的亲吻,我会因这里可怕的寂静而落泪。”

您的影子,或现或隐在文字构建的森林里,给大地留下了生活的缝隙。空气中的味道、小道的弯曲,在您的构想中成为现实,被您敏锐地感知到。

您的写作是直接了当的,是自然本生的,从自性中来,从“我”在河边与两位女性的对话,到晚上与老奶奶家人的对话,都直接道来。密集的信息,层层叠叠,从河里的人,到妻子,还有麻风病人,还有,他们都是北京来的“王子”和“仙女”,他们的生活都很坎坷,几乎妻离子散。“我”在乡村的暗夜里,突然遇见了有点残缺的“卍”。

“我”在那里生活了两个月,“我”"带着一颗迷蒙的心,一首古老而悲怆的歌,离开。

后面又是一个伤痛的故事:约定的因缘,男子去外地读书,有了新人,家里的女子独身一世。

后面还会有更伤心的曲调吗?我为一个个似乎没有关系的故事而伤心。在心里,我祈祷美好的山河大地上,有相互爱着的两个人打动文章里的那个“我”。

婚礼现场,暮色中的乡村墙上、记忆中谈及的女子手腕上,“卍”不动声色,如六字真言,以各种形式在藏地的各个地方,不断出现。“卍”,是流动的、一个圆的转动,一种辩证的变化之轮。

蓝天深远、大地开阔、法论常转,一男一女,站在卍边缘两端,至于哪个边缘?哪个两端?卍有边缘吗?有两端吗?您不发问,您自有更深重的问题,砸在我们面前:那两位老人为何要站在卍边缘?为何要往卍中间挪步。您在这篇作品后面有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步履迈得那么艰难?”

这是一位思考者,一位作家终生都在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纠缠了我们多少年,没人知道,尤其是您,涉足于这个不是问题的問题,您把上天的题目改写成了自己的文字,您把答案完完整整地写在这部短篇作品的题目里,出题的人,就是答题的人,题目就是答案本身。您沉醉于这种美学的法轮里。

过去,浓浓郁郁地在您的身心里发酵,让今天的您,更加的理性和不知所措,还有明天的未知,已经提前在您面前显现,这只能增加您的感受。

《阳光·小雨·月亮》,文章起始“一个包罗各色的小瓷盘”。

我读出的,是对往来于拉萨的藏族青年们的写生。藏族青年的处境:突然涌进来的各色潮流和观点,面对生活所表现出来的奇谈怪论的态度。藏族青年们,在茫然中匆忙接受,本能又在身体的边缘抗拒。这是勾引与抗拒的握手。您深知两者的交融性和色彩的复杂性,新颜色的形成,核心问题的答案,光怪陆离地展现在日光之城的每一个临街的铺面里。

您作品中的姑娘,受着种种文明的冲击,无论是表象的语言和身体的触碰,还是核心元素的动荡,她作为一位藏族人,您作为一位行走于世界的旁观者,你们都感受到了,于她个人而言,一次次接受着莫须有的责难,一朵美好的、娇艳的、值得怜爱的花蕾,似乎理所应当地承受着上一辈老人的追责。

藏历每个月都有吉日数天,藏民喜欢说好日子,藏历的十日、十五日、三十日。作品里的这位青年姑娘在这些好日子,因为做了母亲喜欢吃的荤菜,因为穿了新式的非藏族衣服,因为学会了做西式菜谱里的“沙拉”,青年姑娘遭到母亲劈头盖脑的责骂。青年姑娘来到拉萨河边,她喜欢黄昏中的拉萨河,喜欢河流上扑朔迷离的景致。她喜爱日光圣城,喜爱西藏的阳光,对于刚发生的事情,她没办法控制,她在应对的过程中,情绪低落。

接下来,您让一个藏族老母亲以油画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黄昏的灯光里,温暖着怯怯如小鹿的青年姑娘。这位姑娘是银行职员,她想报名学习英语,英语这个信息体系里,包含有各种可能,青年姑娘问母亲要二百元学费,老母亲递给她是的三百元。

年轻姑娘与老母亲,都从对方出发,抵达另一方。每一次,每一件事情,都是昨天与今天的融合,一次问候,相互的交流,已经在实现,而不是铁器与铁器的碰撞,而是温柔相待。

雨,一直在下。房子里的摆设也在跟着发生变化,阿妈和远在山沟里的阿爸。

一个人,独自上路。让我反复地想到福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

如果说第一篇《卍字的边缘》,是情感的对峙,那么在这篇《阳光·小雨·月亮》里,一切得到和解,没有了纠结和冲突,没有了对抗和抵制,一切神话在现实的砂砾里生长出温柔的动植物。

《拉萨的时间》在我的阅读里,每一篇就是一部优美的乐章。

第三篇作品,对于享受者的我,把她视为第三乐章,您命名为《羊肩胛骨上的卍》。

您写的全部是自己本民族的事,一切藏族元素,如天地山河、日月百姓。从您神思里游离出来的词语,是藏地上最原始的对话。

“阿爸听了这些有趣无味的谈话后,断定明天是否出猎。”

这篇文章的进展,全部在对话中完成。几个人的命运,包括谈话者自身,他们过往的生活轨迹,时间太久,规则和习惯刻骨于高地。新生活生猛地冲进传统习俗的河流中,两种颜色的水流,在河床里激荡,一位男人对一位女人很好,这位女人出走了,进了城,到了拉萨。另一位男人和女人,依旧如此这般地生活着,生活中的摩擦是明天的出猎,是昨天那面易碎的镜子,镜子是这位男人给女人买的。女人说,镜子容易碎,所以珍藏在箱底。在作品最前面,猎人就已经以纲领性文字说出了这部作品的基调。

通过谈话,断定明天是否出猎。语言的象征寓意,是有预兆的。这些生活的信息能量,都活在每一位男人和女人的心里。

这里没有修辞的虚化,而是:主人公在行动,您在行动。没有对错,只有思考,只有现实。

乐章里最朴素的声音,也是最具有激情具有原始力量的声音,是第四乐章《晒太阳》的表现形式。

阳光普照地球,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是权力的拥有者,还是不能发声的底层百姓——阳光一一直射。

您的镜头语言来自于宇宙洪荒,落在拉萨,随意地聚焦于几户最普通的百姓聚居地,焦点落在最平常的任意的某个地方:小巷子、大杂院、窗户前、凳子上。

大胡子老头喊屋子里的老婆子晒太阳,老人们的生活好像除了继续,就是等待死亡的来临,这是年轻人的一种错觉。

您在这部作品里,不断地穿插进与往常习惯不一样的东西:回族不像老一辈说的那样、汉族在卖花衬衫收啤酒瓶。您激情满怀的时候,让穿插,成为隐藏在乐章里的另一条河流,构成完美的四个四重奏。穿插,是另外一种身影和呼吸。

音乐和文字在您这里,是一种象征,更是一种表达。象征是文学作品的魅力,不是到处天光明朗,而是有暗,有明亮处。浅白色的暗,淡淡地流进光亮的地方,就像月光流进暮色里。

“那时候这条巷子别提有多么干净了。”

多一字,显得唠叨,少一字,没了力量。

您用乐章继续表达着您所想说的。

《拉萨的时间》分上下两部。

上部名为:在现实中虚构。

下部名为:在非虚构中表达非现实。

下部作品的第一乐章《菩萨·邻居》轻松、幽默,带点搞笑,全是生活琐事,没有大事情发生,小事情、平常事构成的时间和历史。这是拉萨时间的另一种开始,没任何的争端,没歧义,作品如流淌在开阔平坦地的河流。听众放松地聆听,帷幕再次拉开。

剧目主人“我”出场,第一个节目:《我不知道》。这是一种鲜明的立场。主人公“我”喜欢在一种舒适、整洁而又温馨的房间里与朋友们聊天。“我”“喜欢喝白开水。”这些文字的道具已经把“我”的性情、格调表现了出来。

这篇作品在表达什么?您已经在开头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我不知道”。

您抒发出来的节奏,展现出来的情境,是我们平常所没有见过的。在我们的疑惑中这一小节乐章戛然而止,我们感觉生命中多了些什么,又有一些什么被抽离而去,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您的作品中,设置了一个类似于清明上河图的场景,就是八廓街,那是最具永恒魅力的一个地方,您表达出了很多人的一种念想:“但她却让所有在这条街住过的人终生梦绕魂牵,让所有到过这里的人留下一个深刻奇特的印象。”

您面对逝者,您说,“我不知道人真的有没有灵魂,但我相信,那一时刻,逝者的灵魂极其安详、宁静,在八廓街,它重新有所寄托、重新变得年轻……”

逝者和生者都走在八廓街,这篇作品的主人公,是来往于八廓街的人们,没有常规的故事情节和镜头,只有人流和街道的表达。在这种大背景下,远远近近的,有人轻盈地走过去,温和的影子,柔软的动作,谦卑的语言。一件件事情被散漫的河水冲淡。时间从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一年,散文的音乐篇章在不断继续。

在您《夏天的记忆》里,忆没有开始,就已结束。

您的记忆是舅舅的大昭寺,还有远方的期许,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夏天,永远地被您记忆着。您写道:“再往前,左拐,穿过窄窄的一段巷子,再左拐,我们到家了。想象开始在我的记忆里生长出来。我感到温暖和充实。”

之前是整体的音乐,后面是音乐的散章,把我带到了您情深义重的地方。这一乐章名为《赤江佛邸怀古》,我的记忆在头脑里游离,按照您给出的路线,“再往前,左拐……再左拐,我们到家了。”

赤江拉让是拉萨城中一座宅院的名字,您在这庭院里长大,也是从这里离开到的北京。您的描写近似于西蒙和罗伯·格里耶的作品,写出了物的灵性,物细小的枝枝蔓蔓。这篇作品里,展现出了您才情的另一面。您从写赤江活佛,到守门人的前前后后,构成一个完整的乐章,您自己创作的作品,也在作品中出现,音乐的情绪里,另有音乐的表达,重新点醒了前面的几篇作品。您在梦里想念着回到赤江拉让,醒来的泪水告诉您,赤江拉让是北京之外的一个让梦回忆的地方。

祥啦是这位守梦人,流动在您的梦之乡里。这篇创作于二○○八年的作品,您把梦与记忆,生活与梦,把可以触摸的可以感受的,都自然地贴切地自由表达,您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诸多边界,这篇作品,是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贡献之一。

二○一二年,您在北京见到了拉萨的阳光,阳光里,有一只怪兽在嚎叫,您做着自己的游戏,让嚎叫消失,让嚎叫出声。西藏的阳光在发声,西藏的阳光里亦有一种回声,

“从不间断,飞过千山万水,”

您是多么想念您的拉萨。您身处喧嚣之中,答案没有落脚点。晃晃之中,您找到了一个个小的支点——那些温暖西藏的人。西藏学者廖东凡就是其中一位。您写了廖东凡大学毕业第一次进藏的情景,以及后来的一些感触。您没有在这个点上做任何停留,您继续寻找,您写到在西藏的阳光里“西藏人的宽容、平和与自足的心态。”您写西藏人在阳光里的皮肤,写西藏人需要不断的改变和修行,使得人的品质不断提升。

在城市里思考的您,带着城市人的困惑,面对西藏人的生活,您听得到“高原大地静穆的回音”。您终生都在追求的一种回声、回应,一种激荡于心,回荡于人与人之间的思考,这些,成为您的毕生之思。

一生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圣地,自己的根源,自己的亲切之地。您有两处圣地:拉萨河和北京大学,它们给了您生命和家园,无论您到哪里,家园总是温暖地托起您的每一个昼夜。大学“教给”了您“独立思考的能力,从此不再人云亦云,不会随波逐流”。

从小学的抗拒,到中学的朝气。您重点写了高考填写志愿的事情。您填的是四川一所大学,后来老师私自做主,给您改填了北京大学。老师在楼下大声地喊叫,告诉您,您被北京大学录取的消息,那一幕您永远不能忘记。

您写自己读大学的經历。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那是一个追求理想和知识的年代,一个饥渴了很久很久,荒芜了很久之后,突然的一场春雨,让授业者全力相授,让求学者激情澎湃。您见到了很多让我看到名字就很激动的人物:班禅大师、钱理群、高行健、王力等等。往年的学校,如一个国家的文脉,具有不可言说的魅力。这脉,由老师和学生传承。

我总是被您非凡的敏锐力打动,您写民大“每次听完大师的讲话,我都有一种朝圣归来的感觉。”朝圣归来,来自故乡的关爱,从大师的语音里,可以看到高地雪山的静穆,可以闻到山石砂砾凝固的味道。您这里说到的大师指的是班禅大师。

您拉萨的时间,与阳光和风一起,去到任何地方。

北京,是您的常居地之一,在“北京的窗外,正好照耀着拉萨一样的阳光。……此时的拉萨,该是多么的宁静,是晴天洁白雪峰上的一片祥云,我能听到高原大地沉静的回音”。回音在北京,被您捕捉,您顺着回音,回到拉萨河谷,您看见了藏式小楼,听着“僧人幽幽的诵经声”。

您尽情地、有节制地写着您爱着的拉萨,写到观音菩萨的佛邸布达拉宫,写到您熟悉的藏式小楼。您用小说的方式写到大昭寺前的两只狗,它们在巷子里走走停停,商量着一些事情。

作品尾声,您说,“这些宛如一篇小说的开头,此时,我的拉萨也将要进入风季。”

文字结束的地方,衍生出了一片纵横交错的、具象的、飞翔的立体空间。

一九九四年,您又写了几批寓意深远的作品,每一个句子,都构成一种象征,无限延伸。其中一篇,两百多个字名为《我的家》,强烈的象征意味,直接扑向每一个读者,诗意化的小说,字字达意,洗练到不能少一个字。

还有《舅舅》这一乐章,也是独立的一部分,是河中之洲。

“邻居大娘说,最后看见他的那天是星期六,只见他在家中打扫了一整天,共倒了三次垃圾,然后又是洗脸、洗手、洗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真不愧是僧人,有先见。”

这几篇构成了一个个小小的乐章,每一章,虽独立,但相互表达,每一个音符的走向都不一样,但都流向对方。《我的家》是童年的自己和成年后的自己,是同一个梦,也是冥冥中的一种归宿,如果没有流浪的生死,艺术家和感性的心灵就会了无生趣。《舅舅》的象征,尽可以理解得比《我的家》外化些,这样,我们的耳朵听到的乐章就会更加的丰富而和谐。

舅舅是我们血脉里的另一半,舅舅去世前做的,与其说都是与洁净相关的事情,倒不如说很日常。死亡就在日常中,打扫卫生、倒了三次垃圾、洗漱等等,任何一件事情的后面,都包含了生死。

经文是未知的另一种象征,之前的有条不紊,现在经文乱了。作者写到了吵吵闹闹的邻居,他们也生活了一辈子,一切还在继续。舅舅就在别人的继续中,在陶罐里飘向远方。

人去了,您谱写的曲子,让记忆成为今天,再回到前面,那位爱捡铁器的人,那位爱到印度去做生意的人。

您还写了一个人,这个人,因为一个短句的问候语、因为空气里微微甜的味道,您的细腻和敏锐,记着了生命中感动您的人。

死亡,一个神奇的宿命,您与恩师谈到死亡的时候,你们“就像谈民间文学,谈西藏文化,话题是探讨式的。”

您从一位位亦师亦友的老者那里,与真诚握手,坦率而痛恨谎言,认真而具有改变的精神,理性的创新,感性的认真劲,都是您所做到的,也是源于您生活中、文字中这些老者。

在一篇短文后面,附录了一篇名为《附:一九八八年十月五日我们的对话》,两个人,一个问题,各自谈了两句话,已然足够,你们这两位女性的谈话,是对宇宙和宗教的讨论,也是对男人世界的一个评估。

藏历九月二十二日,西藏的九月降神节,您在北京打开窗户,迎接神的降临,灰色的天空里,云开雾散,您“看见布达拉宫,看见了神灵们如同飞天。”在奔跑的现代化城市里,您在重新审视神灵,重新建构神灵们和她们的宫殿。

您是一个流泪的女子,您细小的神思是一阵阵花香,是一棵棵植物,一种种细微的生命,遇风会飞翔,遇水会发出或清澈,或怒吼,或默默无语的声音。您所见的激烈、尘埃、噪音,您所体会到的神灵、菩萨、信仰,种种美,被您触及到了极致。“美到极致,美到让我心痛,让我忧伤,让我痛哭!”

一篇一九九七年的《手记》,无上之美,我岂敢多说一字,只有用心灵,轻轻地走近您,不打扰她,任您呢喃,任您书写,一句话,一行字,一个片段。这些碎片,有如撒在高地垭口的一个角落,有巨石相托,直面天空;有隐藏砂砾者,有亲昵于微小的植物,有的与小动物们在嬉戏玩耍。美有百种,此篇《手记》,亦是百美图。

創作于二○一七年的《拉萨故事》,三百二十一个字,这是您创作的最后一篇作品,您从没想过要为自己的作品做任何总结,但自您创作以来,您始终有“一种与生命紧紧相随的东西”,那就是——身边的人、八廓街、僧俗生活、承载着您成长岁月的赤江大院、您生命中最重要的北京,如此等等。过去与现在:记忆不去,现在困惑。这些文字如您喜欢的飞天,偶尔从壁画和虚空境中飘逸而来,您看见了飞天美好的线条,也感受了自己思虑的沉重,也包括轻盈。您希望一切慢下来,静下来,反观心灵境,生命有无数大美。

感谢您,让生命的天空,舒展在我们面前,看四季从容变化。把回去和向前,生命中的两种纠缠,真实地展现给我们看。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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