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

2020-08-31 01:39劳伦斯·奥斯本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火山口火山酒吧

劳伦斯·奥斯本[英国]

马萨·芬克和丈夫离婚六个月后,把衣物装进手提箱里,飞到檀香山去参加夏威夷大岛上拉尼胜地的一个清醒梦研讨会。三百年前,塞缪尔·佩普西的妻子发现伦敦日记作家与家里的女仆做苟且之事。马萨发现不忠的丈夫唐纳德也是同样的情况。“我进入很深,”佩普西那天夜里在他的日记里直言不讳地写道,“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春宵之事了。”

于是,马萨提出了离婚。她收拾完西中央公园里的房间,义无反顾地和丈夫离婚后,人变得愤怒至极,也变得极度焦虑,她开始服用左洛复,最后下决心进行心理疗法和严格的饮食疗法,到现在坚持了十八年,但这两种疗法并没有对她起多大帮助。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她的经历越来越像一个可怕的灾难。

她认识到,什么也拯救不了她。这并不是嘲讽,当然,也不是饮食、健身、毒品,拥有孩子和极其有用的朋友方面的问题。除了工作上的保证,什么也拯救不了一个日渐衰弱的人每况愈下的事实。开研讨会也不能拯救她,因为,很不幸,她痛恨她的工作。她越来越厌恶她的工作了。现在,她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律师应该始终对自己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有激情,而她却没有。她一生讲究实际,愉快的心情却无法保持下去。她感觉到细腻的皮肤和仪态高贵的形象,在减肥的态势下越来越差劲。现在只有夏威夷和梦了。这个胜地是由两个同性恋舞女经营的,就在一个活火山的旁边。

她在一个叫作阿斯顿的高层饭店外的威基基海滩上度过了一夜。这个城市似乎使人感觉到压抑和令人窒息。令人沮丧的整夜噩梦、巴宝莉和资生堂的噩梦、家人的噩梦,都在薄薄的四堵墙壁外发出驴叫般的声音。而她的房间里却满是红色的霓虹灯光。

她哭泣了一夜,服用安眠药并造成了幻觉。早上,她去了老希尔顿,坐在生长着印度榕树和一群争吵不休的针尾鸭的庭院里喝咖啡。这个饭店现在叫“马诺亚冲浪者”,到处是苏式建筑物。她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她感到自己要崩溃了。太阳并没有使她得到安慰,这个号称新泽西热带雨林风情的地方,对她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于是,她下午去了珍珠港。到处播放着愚蠢的音乐,人群像沙丁鱼一样拥挤不堪。“每个游客都可以思量他内心深处的反应和情感。”在回到威基基海滩的一辆公共汽车上,她看到罗萨·克里斯琴·哈富奇博士,一个牧师宣传“神迹”“奇妙”和“奇迹”的招贴画。大街上满是联邦侦察中心和尤克里里琴琴行。没有一个人能够引人注目。突然,她感到岁月不饶人,她已经过了四十六岁了。

她焦急地等待着去希洛的航班。

从空中看,那些岛屿美不胜收。它们看上去星罗棋布,蔚为壮观,仿佛一座座雕像坐落在她的身边。大海浩瀚无际,宛若一种药物,能够平抑人躁动的心。但是,这里不是美洲,而是波利尼西亚,但要记住它却很难。她睡着了,眼泪落进了她的心里。

一名来自卡拉尼的司机到那里去接了她。他们穿过火山岩和番木瓜树林风景,一路往普阿行驶。他们在一家“法国咖啡馆”要了奶昔,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仰望着火山上空形似铁砧一样静止不动的白云。司机告诉她——好像这是一个她也许会感兴趣的细节,到目最为止,他从机场一共拉了十四个人到卡拉尼参加“梦想快车”研讨会。他恶毒地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看起来都像是日子过得很不愉快的中年妇女。”

“日子过得不愉快?”她尖酸地说道。“我看起来像是过得不愉快吗?”

“是的,夫人。你看起来有一点急切。”

急切,她是那样吗?她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吧。汽车在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到南海岸、水山岩平地和悬崖峭壁,在山峰的上面,卡拉尼就坐落在番木瓜树林里面。当她看见大海的时候,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一条道路直接通向嬉皮士胜地、瑜伽疗养院和禁食中心。几个肌肉松弛的慢跑健身锻炼者一溜烟跑了过去,所有人都扎着马尾辫且有文身。在卡拉尼的大门口,几个灯笼点亮了傍晚。

这个胜地是一个巨大的庄园,由几组拔地而起的传统球形夏威夷别墅组成。在茅草顶公共会议室里,每个人都会受到胜地的盛情款待,吃延年益寿的果蔬自助晚餐。老板和舞女们身着夏威夷裙装,向火山女神普阿敬献一种舞蹈。她们跳着舞,拍着手,欢迎新房客的到来,扭动着屁股,摆动着手指,向火山本尊欢呼。这个活动延伸了几英里长,而且在两个星期以前就开始进行了。太阳落山时,一道暗红色的晚霞落到了地平线上。

卡拉尼同时举办四个不同的研讨会。她马上看到,“梦想快车”组是不可否认的,面带紧张和迷局表情的中年女人的确人数众多。那時,如果她没有下决心不让她的心凉去半截的话,那么她的心也许就已经凉了半截了。她对这些伤心的、六神无主的标本有思想准备,这些标本很有可能会具有友好的情谊和关切的态度。她的两只眼睛搜寻着她们,但是她忍不住地喜欢她们。研讨会的头儿斯蒂芬·杜布瓦,是斯坦福的一名精神病学家。他把自己大学的收入补贴到非主流的康复中心的梦想研讨会上。是他设计了一个在她睡觉中“唤醒”睡梦人的办法,以此唤起她的“做梦人”的意识,每天白天上一次草药课程,夜间使用一副特别的护目镜,在睡觉睡得最沉的异相睡眠期间将可控的光束射到眼睛里。用这些办法,人就可以进入一种“清醒做梦”和有意识地指导绵绵不断的梦本身的状态。这是一个最一般的梦想治疗手段,在一个受监督的,来自于日常的现实,几乎完全不可能增加的环境中使用。杜布瓦宣称,通过使用草药加兰他敏能够把每一个参加者的关系变成她自己的梦想。加兰他敏,除了治疗阿滋海默氏病、脊髓灰质炎和记忆紊乱病,但如果配上高加索雪莲花,通过加深异相睡眠的睡眠,对焦虑症和做噩梦也特别有效。它看起来像是一种白色的粉末,像是很纯的可卡因。

杜布瓦把她们一一介绍给大家:一个来自罗马的精神科医生,一对来自俄勒岗的夫妇,一名来自伦敦的女股票经济人,几个来自旧金山湾区的年轻人,两个来自纽约的正在逃离灾难性工作和婚姻的人。总的来说,他们都是有所期待的人。疲惫不堪的鼩鼱和傻瓜都在减少。她特别不在乎。人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们不像她自己那样,没有因为对生活的失望而垮掉。她能肯定,来这里的女人都有个不忠的丈夫。

“这很简单。”杜布瓦站在搁板桌上解释说。火山舞跳完了,一组新时代的广场舞在紧靠着的桌旁上演了。“每天晚上我们吃一粒加兰他敏,在合适的时间上床睡觉。我们睡觉之前要把护目镜戴上。如果红外射束催醒了我们,我们就把护目镜丢掉,再去睡觉。但是,希望我们完全不要醒来。我们在梦里就会完全有意识了。”

“真的吗?”意大利精神科医生问。

“当然了,一旦那个事情发生了,你们所有人都会记起几个基本的事情。为了改变你们的梦想,简单地把手伸出来,揉搓一个粗糙的表面。最好是一面墙壁。梦想马上就可以改变,然后你们可以拥有下一个梦想。如果你们想要飞,就简单地开始打开那个点。你们就能开始飞了。”

他们全都开始笑了起来,全都开始点头。这就像是每天晚上的娱乐时间。就像他们头脑里的照相机似的。而且,由于粉状的雪花莲的作用,他们全都记住了这件事情。

“每天早上,我们会互相交流我们所做的梦。这会帮助我们记住一切事情,而且有助于我们写下我们的梦想日志。梦想日志,我们在这里完成后,会成为一本我们能够带回去的书。这是一件能够永远改变人生的事情。”

现在他们都了解了,于是回到了他们的茅草顶小屋,准备第一夜的清醒梦想。这好像对马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方案了,她由于坐飞机坐了长时间,现在依然还是很累。胜地的老板在桌子旁停下,仍然穿着裙子:皮肤晒得很黑、肌肉很发达的同性恋男人,你们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在热水澡桶里和桑拿里,精力是多他妈的充沛。握了一下他们的手,给她带来了一阵剧痛。

“看那儿。”他们其中一个人说。他指着林木线上方看得见的晚霞。“看起来好像火山熔岩在流动似的。”

穿过平整、连绵的草坪,马萨看到裸体的男人们信步走到游泳池周围的热水澡桶旁边。晚上九点以后,胜地是裸体主义者的领地。喝了一杯春黄菊花茶,和几个人随便聊了个天,她向小组的人道了晚安,便走回到她的小屋。一轮明月高高挂起,照亮了丛林的边界。

她服用了加兰他敏胶囊,躺进床上的蚊帐里,使自己适应一下雨蛙有规律的唧唧喳喳声。她戴上使用不便的护目镜,调整了带子,以使它不要把她的脸绷得太紧了。然后,极度疲劳又占了上峰。她已经累得无法在意护目镜的不舒适和由于窗户上没有玻璃,以至于青蛙的声音太大这样的事情了。她还没有考虑要睡觉就睡着了。很快,异相睡眠的周期便席卷了她。

她立即开始做梦,但是后来她记不得她的梦是不是和她希望的一样清晰。她的确对那个梦进行了回忆,在这个梦里,她站在一个饭店的酒吧里,喝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外面下着雨,好像她的后面燃起了熊熊烈火。当她转过身看着烈火时,她感到火热得烫着了她的脸,护目镜里的机器发出刺目的红色光束,以它的色彩充满了她的意识。这个光束的侵扰毫无用处,她立即醒来了,一把扯掉了护目镜。

第一件事情,她听到的是青蛙的声音。月亮已经移动了位置,直接照到了她的房间里,摸到了床脚。她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纱窗前。欧夜鹰在番木瓜树林里歌唱。她感到非常清醒,因此全无睡意。她穿着人字形拖鞋和围裙装,爬下她小屋的台阶,走进长长的湿漉漉的草地。草坪的尽头出现了游泳池,爵士牌浴缸里热气蒸腾,通宵开放。她向热水浴缸走去,一些小青蛙突然从她脚下的草丛里冒了出来,她到达游泳池的时候,又把衣服脱掉,一丝不挂,泡进水里。高大的棕榈树矗立在游泳池的周围,月光照亮了棕榈树和游泳池。

她仰面朝天浮在水上时,能够感觉到在这个田园景色中,有些事情也不是完全正确的。这里太静了。然后,她听到远处一堆男性声音狂野的叫喊声。于是,她坐了起来。一群裸体的男人跑下草坪朝她奔来。他们近在咫尺了,他们勃起的玉柱摆来摆去,而且他们直接朝游泳池走来了。她大吃一惊,从水里跳出来,一把抓起她的围裙装,箭步如飞地冲进人行小径,跑入远处下着雨的番木瓜树林里。那些男人显然是看见了她的出现,全部跳进了游泳池,一时间人声鼎沸。她伸出手摸到一棵树的粗糙的树皮,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回到了床上,护目镜仍然戴在她的头上。窗外,大雨瓢泼。

她一把扯掉了护目镜,吸了一口气,全身大汗淋漓。雨下得很大,青蛙们陷入了沉默,她所能听到的声音,是从窗子边上机械的滴雨声和远处树林里发出的沙沙声。她第二次起床,不知所措的她,伸出手去摸纱窗上的昆虫,看它是不是真的。于是,她立即写下了她的梦。

早上,太阳又出来了,但是空气中有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來自远处的发红的尘土似乎在林木线上飞扬。在自助餐厅里,小组人员正在急切地讨论着夜间火山喷发的事情——好像是一系列喷发中的一次喷发。

“它害得我一夜没睡,”伦敦股票经济人说着上下打量着马萨,“难道你没有听见吗?”

“什么也没有听见,”马萨说。“下了一夜雨吧?”

“下雨了,但是皎洁的月光出现了一个小时,要多安静有多安静。我去了游泳池。”股票经济人压低了声音。“不幸的是,它被人占了。那些男人都很陌生,难道你不认为吗?”

那个女人拥有一双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绿色眼睛,具有从心灵上扒掉其他女人衣服的本领。

“我睡得很差劲,”马萨承认说,揉了揉眼睛,“雨把我吵醒了。”

“以我个人之见,加兰他敏对我一点儿都不管用。你呢?”

马萨耸耸双肩,“我没有把加兰他敏和任何药物比较过。”

白天的时候,她们在圆形会议室听杜布瓦讲课,马萨在一个角落里昏昏欲睡,感觉她没有享受到足够的睡眠。今天很热,吃过午饭后,她独自一人沿着海岸路去散步,那里的树林很茂密。她走了几英里,一直走到悬崖峭壁下的灰色沙滩,在那里,形形色色的嬉皮士和已经喝得半醉的本地人坐在那儿喝着卡瓦酒,抽着大麻卷烟。海滩那边是一直绵延到海里的黑色火山熔岩平地。她来到海滩,在炽热的阳光下躺了一会儿。这时,她心里的悲伤油然而生,直到眼泪顺颊而流。在那里,没有人能够看见她伤心落泪。她自我发泄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直到她重新振作了精神。

那天晚上以后,她和几个其他梦想女人又一次去了火山岩。她们中的其中一个人是来自蒙大拿州密苏里市的拼图艺术家,另一个女人是为了生计卖热水浴缸的。她们临时去了用漂流木在岩石层上建成的卡瓦酒咖啡馆,无法无天的游客开着摩托车的身影随处可见,刺眼的车灯在火山岩上疾驰而过。女人们用小纸杯喝完卡瓦酒和海草蜂蜜酒,望着远处火山上的红色晚霞。三个离婚女人,其中两个已届中年,正在等待着不大可能的破镜重圆。“衰老的欧洲”嬉皮士们戴着羽毛耳环,标以像“火风”和“水晶眼”此类乐队的名字,企图使他们能够振作起来。马萨强烈感到必须和每个人割裂开来。她不想与其他女人谈论性生活的事。她认为每个人的性生活多多少少大同小异。必须记住,令人愤慨的事情只有一件,七千万女人在那个相同的时间都在说着相同的事情。

“我六个月以前离开了他,”其中一个女人说,好像她们互相认识好多年了似的,“他从来都不给我舔。我知道他正跟别人上床……”

“他们全都在跟别的女人上床。”

“每隔两年一次的寻欢作乐能看成是跟别的女人上床吗?”

她们喝了卡瓦酒,现在变得更迷糊了。

“我的那位也从来不给我舔。弄一会儿后他们就变得懒洋洋的。然后谁都不弄谁了,除非他们是基督徒。”

“我可不愿意和‘火风睡觉,他的指甲是蓝色的。”

“黑暗中你不会注意到的。”

“是的,但是羽毛耳环呢?”

对马萨来说,谈话还没有看傍晚天空中红色的晚霞有趣儿。它看起来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火山是活的,离她们那么近,然而显然并不使人担忧。距离比较远的熔岩肯定正在流向大海。那景色一定是又恐怖又壮观,但却没有一个人看到它。她们在添掉手指上咸海草蜜的时候,她思忖了这个景象。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丈夫。她在罂粟的海洋里给他剪脚趾甲,他的几个脚趾头的血流到了剪刀上。当她用剪刀刃划破他的脚趾头时,他哈哈大笑,但又痛苦不堪。加兰他敏的作用使她栩栩如生地记住了这个梦境。早上,她逃避了梦想研讨课,她对这个课不再有多大兴趣了,于是从前台租了一辆摩托车。她拿了一个夜晚使用的包和一些钱,决定跟着感觉走,玩上一天。她把车开到帕霍瓦,穿过柯蒂斯敦,一直开到11號公路,从这条路往西拐到火山中央公园。很快,她又钻入了奥拉森林。

在一个上坡的路顶上,坐落着一个奇怪的火山小城。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一个火山口的边上有一排房子。她把车停在一个大宾馆的门口,走进了一个带有壁炉和墙上挂着火山喷发油画的好极了的古老大厅。大厅里没有人,她在里面溜达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下夏威夷当地的工艺品,然后注意到前台那边的一个宽敞的酒吧。她走了进去。

几个巨大的窗子包围着房子。透过窗子,整个火山口一览无余。嶙峋的岩石错落有致。视野广阔,闪闪发亮的水雾从中直上几百英尺的云霄。一对鹿角挂在酒吧的上方,旁边是一个“火山警告表”,一个红色箭头指向即将发生灾难的各州的仿造玩具。在酒吧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戴着平布帽子,正在把他的廉价红葡萄酒兑入干邑马提尼酒里。他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略微充血的眼睛看着她,那眼神里有一种好色的蛛丝马迹。他身着一件难看得要命的窗玻璃颜色的夹克,戴了一条上面别着金领带卡的深棕色领带。酒吧服务生也是相同的年纪,六十岁左右,精神矍铄,他的两只眼睛里也含有对一个四十六岁的女人突如其来地走进他们的领地的那种相同性爱好的不屑和摄人魂魄的闪闪目光。

“喂。”酒吧服务生说,独自一人的喝酒人重复了一句。她回味着那个字,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便也在酒吧里坐了下来。

“准备去火山口?”戴帽子的人问了一句。

“是的。我想先喝一杯结实点的酒水。”

“好主意。我给你推荐酒店的鸡尾酒‘火山口。”

“‘火山口是什么?”

“白酒、菠萝汁、甘蔗糖、安古斯图拉树皮汁、葡萄柚片、一点橘味利口酒、一颗樱桃、深色朗姆酒、一枝薄荷、一个蛋青和一点点卡瓦酒。”酒吧服务生说。

“我想要一杯白葡萄酒。”

“请你喝一杯‘火山口更好吧。”

她看了看火山油画,忽明忽暗的火,窗外正在慢慢燃烧的地狱一般的景象,最后她注意到那个戴帽子的人正在穿过一个火山口的途中。哦,他妈的,为什么不呢?

“行,”她说。“给我来一杯吧。”

他们都笑了。

“喝了这一杯后,试着走过那个火山口,”喝酒的人说,“我叫艾伦·皮特福克。不,这不是我的真名字,不过,嗨,我们是在火山的火山饭店里,那么究竟谁会在意呢?”

她取掉了围巾和太阳镜。

“我叫马萨·普瑞克哈特。这可是我的真名字哟。”

“啊,是现在的真名字吗?”

阿伦凑过身去,用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她的眼睛下意识地朝着几个鹿角下面古老的钟表看去,然而她惊奇地看到,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你是当地人吗?”她彬彬有礼地问道。

“一九八九年从内布拉斯加搬到这儿的。再也没有回去过。退休的地质学家。”

“真好。你和你的妻子一起来这儿的吗?”

“一九八九年,死于内布拉斯加。”

“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很久以前的事了,别放在心上。”

“来,干杯。”

她呷了一口令人大为愕然的啤酒。这味道好像是口香糖厂污水的味道。

“干杯。”那个人说道,但并没有喝酒。

“住在酒店里?”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她一眼。“这里的房间很好,传统的风格,有些房子里有非洲蚊子,可以看到火山。”

“我没考虑要住房。”

“啊,你应该考虑一下。你可以在火山这儿美美地睡上一觉,如果好好睡上一晚上的觉,是你需要的话。”

“这件事我会记住的。”她不耐烦地说。

“你应该记住。我是说,把这件事记住。看日落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她喝完酒,道了别,回到了洒满阳光的停车场,她的摩托车还放在那里,是那里唯一一辆交通工具。她在那条孤零零的路上把摩托车开到通向火山口的小径,把车锁起来,漫步走过她显然没有注意到刚下过一阵雨还滴着水的热带雨林。小径通向火山口的边沿,有一股硫磺的刺鼻味道。出了小径,她走到了石头平地的中间。在阳光下,蒸腾的雾气烟圈看上去更显苍白,更加飘渺。她躺下来晒太阳,把鞋脱掉,并把脚底放到略为温暖的岩石上。她抬头一看,宾馆一点都看不见了。往南看,天空被附近的火山口持续不断的喷发搞得雾气腾腾,她断定很快烟雾就会遮住阳光,而且将它遮得暗淡无光。她有点醉意朦胧,反应迟钝,身体隐隐作痛。也许,是一个男人抚摸造成的。一个无赖的抚摸。

傍晚以前,她回到了宾馆。壁炉里火势很旺,但是仍然见不到其他客人的人影。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完全搞不清楚她究竟为什么要回来。那酒吧服务生站在梯子上,正在掸去其中一幅油画上的灰尘。他从梯子上下来,欢迎她的归来。

“要一个房间吗?”他满怀希望地说道。

“还没确定。”

“我可以给你百分之三十的优惠。”

很显然,这个地方是空的。

“吃晚饭吗?”他试探说道,小心翼翼地走向她。“在酒吧里喝上一杯?两杯算一杯?”

她仔细地往酒吧里看了看,看到先前的那个喝酒的人还在那里。穿戴很是糟糕,但人坐在座位上还是那么挺直,他的面前又是一杯“火山口”。他看了她一眼,眨了个眼睛。在他身后,几个窗户光线暗淡,只有火山口的轮廓还可以看得见,由于红色晚霞的照耀,从来不会觉得看不见。两个男人告诉她,两天前火山警告发布后,宾馆的客人全跑光了。

“火山警报吗?”她说着又在酒吧里坐下了。

“是红色预警。”艾伦笑了一下,举起了他的酒杯。

那酒吧服务生没有经过她的要求,便开始调制一杯“火山口”酒。

“是的,”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一有红色预警,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四散而逃了。但是艾伦就依然在这儿,我很清楚。我们已经经历了一百次红色预警了,不是吗,艾伦?”

“一千次了。”

“明白吗?”

酒吧服务生用一把黄色的纸阳伞装饰了她的酒。“如果你非常愿意的话,在这儿过夜十分安全。”

“我还没有考虑好。”

“回卡拉尼要骑很长时间,”地质学家说,“我是说,在夜里。”

她没有理会他。

我能骑回去的,她心里想。

他们转过身看了一会外面的喷发表演。喷发得更厉害了,很容易想象,火山熔岩流入大海只要几英里的距离。火焰已经照射到了酒吧的墙上,把房间变成了暗红色。她端起酒杯斜放到她的嘴上,看着地质学家用他的手指敲着酒吧的桌子。他是谁,他住在那儿?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酒店的酒吧。他问她,她是怎么找到火山口的,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说他就是从这个窗户望着她穿到火山口的。

很快,她又醉意朦胧了。她心里的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个时候骑摩托车回卡拉尼简直就是自杀行为。那个“声音”同时也是一个屈服的要求,订一个楼上有非洲蚊子的房间观赏“喷发”的要求。但是同时,这样做似乎也是无法形容的俗不可耐。像这样孑然一人与两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待在一个酒店里,像什么样子。她倒掉了杯子里的酒渣,又点了一杯。

“那是烈性酒,”酒吧服务生说,“这杯我请客。”

艾倫争夺了买酒的权力,很快,她便不胜感激地谢了他。

“我们去坐在火边好吗?”他说。

在大房间里,那里的火噼噼啪啪,发出嘶嘶的声音,夏威夷面具是唯一有光泽的东西。他们凝视着一对不常来酒店的夫妇跌坐在马鬃扶手椅子里。那地理学家把他的酒杯放在皮面包边的桌子上,给她讲了一个关于上次喷发的很长的故事,那时他一个人在火山度过了一个星期,在酒吧里抽着雪茄,欣赏着风景。人们都提心吊胆。

“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害怕火山熔岩的。它很快就会冷却下来,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

“那是你的哲学。”

“我是个地质学家。你有两条漂亮的大腿,顺便说说而已。我是不是可以说啊。”

她大吃一惊,感到很不愉快,本能地把她的裙子往下拉了一英寸左右。

“不,别把你的腿交叉起来,”他接着说。“不要觉得不雅观。”

她不是感到不雅观,而是感到愤怒和受到了侮辱。她的脸开始红得发热了,她想把酒泼到他脸上。然而,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努力笑了一下。

“谢谢你,这是不是一种恭维。”

他说是的,而且他也没有准备为此而道歉。他满是鱼鳞和皱纹的皮肤在相当陈旧的灯光下有点发亮。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低低的但连续不断地砸在窗户上的卜卜的声音,不是下雨了。那个男人笑了一下。这是灰尘掉下来了。

“有时候,”艾伦说,“我也发誓,这就像是庞贝的末日。”

随着晚上时间的推移,很明显,她不得不在这儿过夜了。酒吧服务生对她说,她可以半价住塞伦盖蒂套房。她同意了。他给他们端来配夏威夷调料的三明治和更多的“火山口”。马萨开始醉眼迷离了,眼睛出现了重影。最后,她决定到她的房间去,锁上门。这样比较安全一点。于是,她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井,这时那地质学家望着她光彩夺目的大腿,道了晚安,至少她认为,是他道了晚安。她重重地撞了一下自己的头,上了吱嘎作响的楼梯。

套房里很冷,她把玻璃罩汽灯点燃,关上了大灯。然后,她拉开窗帘,让红色的光影恣意闯入房间。在地平线上,在死火山口边沿的那一边,一束束白色的灯光似乎在磨损了的林木线后面照射。她躺到潮湿的床上,踢掉了她的鞋。墙上挂着祖鲁盾和在阳光下拿着长矛的皮肤黝黑的马赛勇士画。几个椅子看起来像是来自一个豪华的旅游小舍的东西。她躺在那里,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烦,对她的独处很不满意。她心里想,眼下他们在卡拉尼会干什么啊。穿着裙子向火山女神献舞。围火而坐喝有果汁软糖的卡瓦酒,或者戴着纸帽子在森林跳“人格广场舞”。她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烦躁不安,感到空落落的,心里一股孤独感油然而生,然后她又起来,走到浴室又把头发梳了一遍。令人反感的红色灯光使她的内心充满了夜不能寐的焦虑,但也引起了她的春心荡漾。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这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站在那儿的真实模样:一个身材瘦削、面容苍白、惊恐万状的四十六岁的小女子。她给自己的嘴唇上涂了点油膏,往脸上扑了扑粉。

这家宾馆就像一艘破旧的船似的老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风嗖嗖地吹过一个个空旷的房间。她出来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的走廊,蹑手蹑脚地走着,仔细地听着。她听见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一个男人自得其乐地唱着歌,毫无疑问,是令人反感的地质学家。她想起了他松弛的灰色皮肤和斜睨的眼神,她感到一下子点燃了她冷淡的性欲。激起了她的情欲是因为她很孤独,以前没有人发现她在干什么。她走过去时,将手指从每个门上划过去。仿佛她心灵感应的信号得到了回应似的,最后其中一个门开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长着两只矮精灵般的眼睛,突然走了出来。

“原来是你来了。”艾伦说。他把一个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所以她没有回应他。

他的房间和她的一模一样,但却是一片漆黑,好像他已经上床睡觉了。她在床上坐了下来。很快,他的两只手摸遍了她的全身,只有通过火山的光才可以看见他手上的鱼鳞。他干涩的略带香水味的皮肤摩擦着她的肌肤,但她不看他的脸。反而,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墙上祖鲁盾的红光。当他在“一座活火山上”射出的时候,他对她说他们太孤独了,这个观点好像使他哑然失笑了。他说,这几年坐在那个该死酒吧里,就是希望有一个像她那样漂亮的女人能走进来。一直到后来,漂亮女人从来都没有走进来过。不,先生,没有直到后来。漂亮女人已经走进了酒吧。他说,他一看见她,就知道她会跟他睡觉。

“你知道?”她用低低的聲音说道。

“我从你的脸上看到的,你会和像我一样的一个丑陋的老头儿睡觉的。”

他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慢慢亲吻,仿佛有预先设定的路线安排的吻点似的。他的嘴干巴巴的,很薄,但是确切地说,一点儿也让人激动不起来,因为它是一个凡夫俗子的嘴。她可以在黑暗中接受它。他从后面把他的一只手滑进她的两腿之间,她顺势滚到一边,跌坐在闻起来有一股低级古龙香水味道的床单上。他把她的胳膊拉到她的背后,她大概是一年之中的头一次,忘记了她那不忠的前夫的存在。地质学家贪婪地搂住她,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拼命而又急切,同时又很从容。虽然她知道这是一个梦,但她搞不清楚如何结束或者改变它。她伸出手摸了一下床架的木头表面,然后是冰凉的墙面,但是那老头死死地压住她,对她来回抽动。护目镜,她心里想道。红色的光束什么时候将把她催醒?很快,她听到了下雨声,或者是灰烬卜卜地落在窗户上的声音,叮当叮当像沙子落到了窗台上的声音。那个男人咬她的脖子,咬她的肩胛骨,并且对她说他要插入她一整夜长的时间。他的汗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浑身打了个激灵,但是她依然没有醒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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