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公园里的老人

2020-08-31 01:39蒋鸣鸣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蒋鸣鸣

白马湖,湘潭河西老城一处水面宽阔、水质清澈的湖泊,位于城郊交界处,水底与湘江连通。少年时,我常与小伙伴沿湖畔追逐打闹,或观垂钓看网鱼。酷暑正午,大地冒烟,晒得黝黑的我们,接二连三跃入湖中,激起朵朵浪花,炎热散尽,整個世界仿佛仅剩下懵懂无畏的水中少年。隆冬时节,朔风呼啸,我们衣着单薄,不畏严寒,在湖边堆砌雪人或撒腿狂奔。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绝大部分时光栖身在白马湖周边。住所数度搬迁,然总故土难离——距它远不过一两公里,近才数百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选调至刚恢复的湘江区检察院,尔后调入区委办。湘江区委、政府大院,坐落于白马湖西北角一形似雄鸡嘴唇、名曰鸡公嘴的山丘上,容纳了区“四大家”、各委办局及检察院办公。随着城市扩容、拆旧建新,湖边建筑增多增高,人丁日趋兴旺。

上世纪末,白马湖规划建成公园,面积约四百余亩。为纪念世界文化名人、画坛巨匠齐白石,将其命名为白石公园。湖水尽纳于园,从此名湖有归。园内,除早耸起一座珍藏白石老人真迹、从事书画艺术活动的齐白石纪念馆”,还有他的雕塑和巨型画笔。

园内湖水潋滟,花草妖娆,绿树成荫,常常在此流连,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些来此休闲的老人。

天蒙蒙亮,就有人绕湖晨跑,还有着宽松白绸白裤或黑绸黑裤的中老年男女,于茂密大树下、平坦操坪中,一来一往地推演缓慢轻柔的太极拳或轻舞寒光闪烁的宝剑。年逾八旬的退休教师杨迪凡,则独自于垂柳拂面的湖边小径上微喘气息,来回快走。

老人与我家有缘。建国初,十六岁的母亲参加革命,入湘北建设学院培训,与已婚青年杨迪凡同班。他具高中学历,那年头够得上知识分子的称号,然仍怀揣读书梦想,闲时手不释卷。培训结束,他参加完两轮土改,便考入华中工学院。毕业后,除进过几年兵工厂外,大半辈子教书育人,直至退休归老林泉。七十年代初,我和姐姐小雅先后考入市二中,他是小雅的高中物理老师兼班主任;数年后,又教妹妹奔霞物理。从姐姐、妹妹和其他校友处得知,杨老师授课,三言两语便能抓住关键,枯燥乏味知识被他讲述得趣味横生。不但如此,他学问广博,知识融会贯通,数理化均能讲授。然常斜眼看人。有人说,他自恃本领,瞧人不来;也有人替他解释道,因在汉阳兵工厂造过步枪,斜眼较准星,故养成斜视习惯。不管哪种说法更接近真实,他性情孤傲、埋首书斋倒千真万确,更不掺和一波连一波的政治运动,离风口浪尖远远的。“文革”中,学校一些臭老九受到冲击,甚至有上吊自杀者。他一时激愤出言不慎,受到严厉训斥、作出深刻检讨。然终无大碍,从此吸取教训,出言更加迟缓。他虽未教过我,对我却温和客气。路上相逢,会问问母亲、姐姐及妹妹近况——交谈时,仍习惯性地斜看你,但目光中透出缕缕温馨。

他常与一两位老师反背双手,边斜眼瞧人看路边缓步交谈,一副闲事不管的自得意满神态;时光飞奔。年逾八旬后,老同事多埋入地下。杨老师如落单孤雁,形单影只,常独自进园,快捷行走在密集的树荫下,或驻足湖边吐故纳新。若于垂柳下遇见他,我会喊声杨老师您好,他微笑点头,算是招呼;偶尔,我也上前与其简短交流并夸赞他,“您没见老”或“杨老师,您硬朗得很啊!我之赞美无不由衷:耄耋老人,背不驼、腰不弯,脸面红润光洁。谢你吉言!八十好几,快见阎王啦!他带笑作答,仿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近年来,我再未碰见他。从熟人处得知:杨老师撒手人寰已三载。母亲掐指算其西归年龄:八十九岁。属寿终正寝。

郭老堪称看开人生、健体养生翘楚。

他是南下干部,曾任湘江区委副书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实现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与专业化,知识分子纷纷踏上领导岗位。五十二三岁的他,让贤当顾问。且与从书记任上退位的楚顾问,列席区委常委会议。起初他按时参加,不久后跟我说:鸣鸣,顾问顾问,顾而不问,下次别通知我啦!为啥呢?嘿,不说不好,多说也不好。然我不能不通知,他也没理由不与会。但他从此只听不讲。新书记刘某,感恩党的干部政策,感激让贤的老领导,对两位原正副书记、现任顾问极其尊重。加之他们资格老、阅历广,分析问题有见地,故余威尚存。

郭顾问深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后渐渐将精力转入养身。

当时矿泉水热潮兴起,他隔个五六天,驮几只空塑料壶,脚踏自行车赴郊外采买;矿泉水入城后,他十天半月去换新水,沉甸甸的新瓶搁车上,铃声一路响彻,直至公司送水上门,他才获得解放。

清晨,他拎根粗长木棍,行走数百米至湖边树荫下,立稳脚跟,以标准军人姿势,练习刺杀,或将棍棒绕身耍弄得呼呼作响。

周末来临,他邀约一二好友,去近郊水塘钓鱼。九十年代初合区后,我任区属开发区负责人,应离退休老干们请求,在下属公司建了一个门球场,他们常三五成群前来击打。郭顾问嘛,次次不缺席——除非去了外地的儿女家。

三十五六年眨眼而过,他的那些老伙计,一个个去马克思那报到了。年届九旬的郭顾问,仍穿街过巷或在白石公园内行走。仅腰有点不对付,走一阵,会放下随身小凳憩息片刻。然口齿清晰、记忆惊人,撞见老熟人,不会喊错姓名。

雨季之后始,秋末冬初终——每晚两座亭子外人头攒动。

亭内,二胡京胡京二胡横笛大小提琴萨克斯小号圆号黑管等中西乐器组成方阵,成员多为中老年,其中不乏昔日专业剧团中人。乐器伴奏男女独唱及合唱,或雄浑或悠扬,或高亢或低沉,或如泣如诉、如慕如怨或浓情蜜意,萦绕湖畔、飞入灌丛,响彻夜空,震撼着游人的耳鼓心灵。游客纷纷停下脚步,伸长脖颈乃至踮立脚尖饶有兴致地观赏。歌手们借助雅兴,间或来段京腔京调或土掉渣的花鼓腔,将观众胃口吊足令其久不挪步,掌声接二连三爆发,成为公园一道不夜景观。

亦不乏单打独斗者。

空旷坪中,一古稀老人,扭响音箱、嘴对麦克风,旁若无人地开唱。强大气场、雄浑音响,引路人瞩目,他们坐定树围水泥台或四散站立,聚精会神地欣赏。老人陶醉于歌声里,神情投入。也许,他曾有过不为人知的曲折人生,否则歌声里不会间或透出淡淡忧伤;也许,他儿孙孝顺、生活富足,否则嗓音不会如此嘹亮自信。

退休警官龙某,每晚携萨克斯与音箱,面朝波光粼粼的湖水,独自吹奏且沉迷其中。我偶过其旁与他攀谈,聊聊熟人与往事,他应答数句,便微笑道,对不起,我吹萨克斯了——心思全搁乐器上。不似有的孤寂老者,一旦遇上熟人,问东问西,久不离开。

他常跟另位同道约齐,为观众演奏歌曲,引游人驻足。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下期和九十年代初,龙警官任区公安分局某派出所教导员。他常于各类有组织的晚会中演唱,歌声铿锵有力、气势雄壮。人们颇感惊诧:小个头的警官,哪来如此底气呢?

年逾花甲的今天,他仍中气沛然,宝刀未老。

他多才多艺。跟底层民众交道的经历、思想政治工作的历练,锻炼出他张口即来的快嘴。红白喜事盛行时,他时不时被请去业余主持。他摈弃正经八板的老干腔,一口土掉牙的湘潭话,一串雅俗共赏、逗人开怀的戏谑,令赴宴者捧腹,并赚得不少烟酒钱。

与其搭档的所长——我的发小赵某,仕途通达,从所长、分局副局长、分局政委直至市局副局长,享受正处级退休。南国小城,算得上人物了。龙某虽原地踏步踏——小科长一枚,却自享其乐。世间事千奇百怪、世上人千姿百态:有人适宜做官,有人酷爱艺术,有人沉迷工艺等,不一而足。

习书者众,且多为老者。他们提一小塑料桶水,手捏一杆长或短、粗或细的海绵笔,于光滑平坦的地面砖上边书写边倒退,片刻功夫,一首诗词或一副对联便水汪汪呈现人前。有的端庄有的飘逸有的朴茂有的雄强有的浑厚有的纤细,多见功力。饱览了当今书坛墨宝,尤其见识过某些创新“丑书”,众多随地书写之字似更耐看。高手在民间,不无道理。

肖某某,八十年代中期区委办主任,系我前任。我脱产读完电大上班,他将撰写公文之事一股脑儿托付给我,说,你年轻,辛苦点吧!我接过信任,加班加点起草没完没了的文件报告及讲话稿,再交他修改。一年后,我任副主任;再过两年,他申请卸任并赶鸭子上架:让鸣鸣接替我吧!反复多次后,区委将重担压我肩上。他呢?调任区物价局局长,摆脱了加晚班加出来的、香烟熏出来的艰辛文字生涯,且赢得让贤美名。三十二岁,我便成为了本市七个县(市)区中最年轻的党办主任。称得上少年得志。

时间晃几晃,瘦瘦精精的肖老主任,竟已年届耄耋。那张窄窄短短的娃娃脸,却不显沧桑,席地撰写的隶书,劲道有力。他当年力辞主任,真实情形是:其一,心脏杂音且年届五旬,经不住挑灯夜战抽大量纸烟的折腾,不定哪天长眠办公桌上不再醒来也难说;再者,县(市)党办主任进常委,级别为副县,区里却属正科。至合区后的九十年代初,县(市)区党办主任待遇才一视同仁。与其不得提拔又身心疲累难适应繁重工作,莫如找个相对轻松和实权岗位。

替他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我打内心感激他,祝他寿比南山。

某上午,我途经公园,忽见一敦实矮壮老人,朝我迎面走来,边走边吸烟。哟,多年不见的胡局长——八五后老头。他亦看清我,以特有的幽默笑容望着我:鸣鸣,你好勒!

三十余年前老模样,没啥变。烟嘛,照抽不误。您老没戒烟?嘿嘿,戒什么戒?快死的人哒!伴随一阵哈哈大笑,令我忆起久已忘却的亲切,联想到老顽童一词。

我任党办副主任时,他系监察局长。忙碌时,他板面孔理事,有条不紊;若遇闲空抑或外出之时,他立马荤素齐来地讲段子,笑得人肚痛。印象深有两回:第一次,几位中层干部坐车赴远离市区的楠竹山地区搞检查,他抽烟挂笑,琢磨损人。机会降临:政府办女主任谢某匆忙上车。他脱口而出:一车公的,来只母的!谢笑道,胡局长又损人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不上车,我们冇味!他起身挨谢坐下道,沾点气味也好!话音刚落,逗发一车笑声;另一次,区领导听部门汇报。时辰未到,众人笑吟吟盯住他,仿佛预备聆听领导指示。他从容不迫开讲:某干部从北方调来我市,视力差,戴副玻璃底厚的深度眼镜,人称玻璃瓶底。旁人正嚼槟榔,顺便递口海南壳子给他。玻璃瓶底从未吃过此玩意,紧嚼几口后,眉头一皱,“噗嗤”吐掉:麻口!旁人道,这玩意肉体厚,嚼久点才出味。闻听此言,玻璃瓶底不免后悔,忙低頭寻找。额,在脚边。他俯身拾起,朝嘴里一扔,刚咬一口,“噗嗤噗嗤”一叠连声喷吐,说,骗人,吃不得!旁人一看,他扔进嘴的是一坨糖巴鸡屎……笑话讲完,众人弯不起腰。

爱插科打诨之人,多心态良好、心境开朗。生活不易,烦恼多多;何以解忧?笑如花朵。

身衰体弱的王某,望九之年仍健在。

八十年代中下期,他任区财政局长。人呢,瘦瘦高高,背微弯,稀疏头发于微风中起伏。

他年轻时曾赴中西部剿匪,方圆几十上百公里人烟稀少。饿了,啃口干牦牛肉;困了,张开马背上帐篷席地而卧。干硬食物撑坏了胃、扯了湿气致腰酸背痛。瞧他模样,恐难久长。

“我活不久哒”,成了他口头禅。

一九九二年合区后,我没再见过他,以为他驾鹤西归了。况且熟人中没逾花甲、古稀的,并非罕见。

然世上不乏奇迹。去年,我在白石公园撞见他。吃惊之余,我怀疑是否看花了眼?

种满了红桎木与栀子花的花圃,将鹅卵石小道一分为二。我靠外道行走,忽瞧见近湖小道上,一位瘦高个老头,立于飘拂的柳枝下,面朝漾动湖水,缓慢甩动双臂。

哟,莫非王老?我心怀疑惑。

老人放下手臂,转过身来。

没错,是他——合区前的财政局王局长。较三十年前,他略显苍老,白发数缕,然腰没更驼。我拢去喊声王局长。你好!他微笑望着我。

估计他不认识我了,我忙作自我介绍。他哦哦两声,记得记得!

八十九岁,快死哒!他讲现话子。

您那时骗我们活不久,现在还不照样健健康康?我微笑作答。

他“噗嗤”一笑。许是为自个的幽默。

我探问其长寿原因。

胃不好,吃得少!他反问我,区里会餐,你几时见过我?

我记起来了。那年头的区人大会、政协会、区委政府全会,乃至部门的会议等,开餐成常态,更不用说几年一次的换届啦——流水席数天啊!餐桌上,我未曾见过管钱的他。

享受不了美味佳肴,却延续了生命时光。

人之高寿,该系基因、饮食、锻炼、心态等诸般要素叠加而成吧!我想。

然不无例外。

某位看似健康且不老之人,倏忽之间说没就没了。此类人间悲剧,时有发生。如接替王任财政局长之刘某,注重养生、气色极佳,然没逾花甲之年竟患脑癌撒手人寰,引来一片叹息。死亡悲剧,何日降临,实难逆料。夭折之殇,会令亲友格外悲伤。

寿夭寿考,说不清道不明。生命密码如同谜团,无法条分缕析或全数破解。

园内数处坪中,摆放固定健身器械,供人使用。

西南方向的上下湖之间,立双杠与单杠各一,杠下为沙堆。路过之人,多喜纵身跃上活动筋骨,再心满意足地喘喘气、拍拍手离去。一群五十多至七十来岁男子,上午聚于斯,边聊天边不时抓牢单双杠,或前后摆动,或引体向上,或快速前行,或上下翻转。一年近七旬老者,系厂矿退休工人,除寒风呼啸的冬令,三季皆穿长裤打赤膊,轻松玩转单双杠。四五岁的孙子跟前跟后,不时被他举上吊双臂如猴般翻滚。我家小外孙蒋勇航呢?初始饶有兴趣地抓杆吊臂。数次之后,他兴致转向沙堆,蹲坑扒拉河沙、堆砌城堡。我在杠上甩动身躯,他眼都不抬。

翻杠,属锻炼;砌城堡,系玩耍。爱玩,乃儿童天性,顺其自然。

春夏秋三季,玩杠者涔涔汗水湿透衣背;冬天,行人包裹严实、缩颈而过。他们呢?穿一两件单衣裤,于凌厉寒风中或杠上锻炼,或四肢着地俯卧撑,或原地跺脚祛除寒冷。这群酷爱健身的中老年,身体优于同龄人,乃至好过不少后生子。

生命在于运动,此话不假。

有位纤瘦、矮小老妇,喜跃上双杠,行进、倒退四五个来回,脸不红气不喘声不哑。有次我好奇问道:大姐,您贵庚多少?七十四!她笑笑作答。

我啧啧叹服。

区委组织部老刘,不服输之人。

二十多年前,他罹患肠癌,切掉了一节肠子。然癌细胞是否复发?难以定论。他想,与其担惊受怕,莫如强身健体、抗击癌魔再度侵袭。从此,他晨起带犬绕公园外围跑几大圈再去上班;晚间仍坚持其他锻炼一小时。起初,狗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几年过去,他步履如风驰电掣,狗尾随于后伸长舌喘气不休。咬牙坚持了十余年,人瘦成一片纸,然精力日趋旺盛。

晚间或周末,年届七旬的他,脚踏溜冰鞋、头戴溜冰帽,在孩童为主的广场溜冰队伍中,快速地穿梭往来,跟叽叽喳喳闹嚷的孙辈们争抢风头。同时,他太极拳打得顺溜、单双杠玩得自如。

对垒癌症,他不服输、不懈怠。

公园,成了他的琅嬛福地,终于赢得观风景、看世界的美好时光。

也曾上演过悲剧。

爱好写作的曹某某,孔武有力,古稀之年仍双肌发达,能一手吊杠,一手越过数隔抓牢另头,十余米距离,晃几晃就悠了过去。他阅历丰富、文章练达,近年来灵感涌动、佳作于报刊杂志频频亮相。他如采花酿蜜之蜜蜂,不断深入一线辛勤采访,多次获得赞誉与奖励。他对我说,我争取再写个七八年,替文学大厦添砖加瓦。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天,他改变玩杠方式,脚背勾住杠杆——倒挂金钩,腰杆往上耸动。不幸发生:一个倒栽葱,将他重重摔地上,造成胸十二骨折。大意失荆州的他,竟像孩子般失声痛哭,泪水沿两颊往下涌流,边哭泣边对在场的老伙计们说,莫学我啊,莫学我啊!哎哟,哎哟……痛苦的呻吟声,从胸腔中阵阵发出。众人心情沉重地目送他被抬上救护车疾驰而去。从此,玩杠队伍少了一位好伙伴。

出院后,他依赖轮椅与护工。

倒挂金钩者,想借此加速血液循环、预防血管堵塞,如同靠墙倒立、往后倒走一般。但此举过于危险,易致不良后果。如我同学弟弟,三十多岁时,因倒挂金钩栽地,头骨撞裂,一命呜呼。

强身健体,谨慎为要,尤其老人。

外孫蒋勇航白天托放幼儿园,下午五时一刻,我或老妻去公园边“一幼”接他。我不慌不忙,让急不可耐的家长先入园,待第一波孩子牵手大人涌出铁门后,再从容不迫地进去。既避过拥挤人潮,又方便与幼师交流沟通。

出园后,孩子们去向不一:有的被家人放入小车或抱上摩托,疾驶归家;有的一只手被大人牵着,另只手拿着面包糖果饼干酸奶等,边吃边喝边走或搭乘公交车回家;有的呢,去公园玩耍或上街购玩具食物,父母或爷爷奶奶小心翼翼地陪伴左右。

天清气朗之日,勇航会拖我往右拐:姥爷,去公园玩好吗?同班唐某某,一位调皮、可爱的小女孩,与他投契。解除近十小时“约束”后,两人仿佛挣脱了囚笼,一路沐浴灿烂阳光、仰望蓝天白云、呼吸清新空气,蹦蹦跳跳地奔入白石公园,与其他孩子追逐嬉戏打闹。

六十来岁的唐奶奶,挎着内盛饮水、食品、玩具的双肩包,脚步紧随、目光紧盯孙女。园中虽禁止机动车,无交通安全忧虑,然需防范孩子奔跑过速跌倒、不慎掉入湖里,或打闹受伤等不测之祸,还得为满头大汗的孙女擦汗喂水、补充食品,待太阳西沉或星星眨眼,才拖着意犹未尽的孙女归家。

我嘛,跟她情形差不离,然我家这个,更顽皮好动。

喜出手推人的勇航,对唐家女孩却尽显绅士风范:手中玩具,递给她耍;食品,分享她吃且听其吩咐,她使唤干啥就干啥。两人如一对低空飞翔的乳燕,也好似一双追逐奔突的狼崽。

瞧两人欢快模样,我与她奶奶常相视一笑。

我跟老妻均已退休,替沿海打拼的女儿女婿全天候照料儿子,忙得不亦乐乎,仅幼儿园那十来个小时稍缓口气。

她,基层供销社退休,早晚送接孙女。丈夫扮演家庭妇男角色——煮饭炒菜。晚上、节假日,孙女归其父母照料。比我轻松,却也够呛。

这,便是身形闪现于公园的另类老人。

手牵着、推车推着孩子的,多系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襁褓中的,虽有父母抱着、摇篮推着,但一旁多有老人陪伴。孩子一旦断奶抑或下地行走,母亲赶忙上班谋生,革命重担移交老人。

养大儿女又带孙,是众多老人的写照。含饴弄孙得乐趣,隔代亲有欢喜,然责任重大。加之年长体衰、腿脚迟缓,更得专心致志,丝毫懈怠不得。尤其遇集会、文艺汇演等,人山人海,担心孩子被踩踏或拐走。某晚,跳广场舞的散步的抽陀螺的唱歌的,汹涌如潮。孙儿跳上砚台与一帮孩子疯癫,我立台下眼睛不眨。忽来电话,我忙接通。等我通完话,见暗淡灯光映射下,一个头打扮与勇航孙相似的小孩身影在晃动,我放心地原地徘徊。一会再瞧,感觉不太像他,忙呼喊:蒋勇航,蒋勇航。对方不睬,我跃上高台:糟糕,不是他!我蒙了。冷静一想:爱玩之他,不会归家。于是撒腿狂奔抵达塑像广场。音响震撼,我心脏跳荡,拼足力气呐喊,不见踪影。我头皮发麻、汗水浸湿前胸后背,绕塑像转动,边转边喊,三四圈后,孙儿终于朝我跑来,我一把搂住,眼泪奔涌而出……出公园,过马路时,你得特别小心,否则一辆一辆飞速驰来的汽车,会撞倒孩子;他一旦生病,你会惊慌失措,还有饮食搭配、幼儿教育等等,足令你操碎心思。

我们五零后、六零后的人,生儿育女时,恰逢严厉的计生政策颁布施行,故独生子女居多。子女呢,觉生存压力大、生活成本高,对生二胎多犹疑不决。孙子的金贵,不言而喻。我们上辈子女众多,多取放养方式,任其天马行空、舒畅呼吸、少加羁縻。但那时经济没腾飞、街头车辆少、人口不流动,被拐被撞之事几率不高;如今孩子,哪怕圈养,也不无担忧:总得出门,也会生病。

退而不休的老人们,压力真大。

数日春雨过后,天空放晴。湛蓝的苍穹中飘着朵朵白云。树木花草上,水珠晶莹剔透;地面砖或水泥台柱上,潮乎乎湿乎乎。恰逢周日,幼儿园放假,我携外孙入园。忽见原二中唐校长手牵外孙,于湖边慢腾腾行走。老友相见,靠拢攀谈。

俩孩子见面熟,绕我们身旁追闹。

湖水平静,不显波澜,一如这宁静少游人的湖边岸上。

为何几年不见人影?我问道。

唉,上海带孙呗!他微笑摇头,回潭处理点事,呆几天还得去。跟我一样,他也是独女。

亲家没帮忙?

儿女多,亲家顾及不来。

哦,他们夫妻也系全职保姆。但三代同堂,亲人团聚。哪像我们,春节期间方去深圳,让女儿女婿看看儿子。想起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称谓,我不免心酸。

习惯不?我问。不习惯也得习惯!有啥办法呢?他苦笑道,举目无友啊!哪像湘潭街上土生土长几十年,亲朋好友随时可见,隔三差五便能聚会?不过,他补充道,好在一家团聚,心情也不差哪去。

俩男孩跟大人默默行走,是否听懂了我们对话?倘能听懂,当有所思。

话题转向熟人汤某。汤夫妇尚未退休时,便飞越大洋彼岸带外孙。后因单位查岗,他打道回府,留妻于异国他乡坚守。怎样啦?我问。哦,其女儿女婿已回国,在广州某研究所上班,他又去了广州。唐校长熟悉情况。

为子孙,于两地来回奔忙,成部分老人晚年生活的写照。

有的随子女迁徙,定居他乡。但故土难离,间或也回潭会会亲朋故旧,住上一段时间。满足念想之后,再赴外地。

这道现时中国老年群体的流动景观。喜耶?忧耶?该是忧中有喜、喜中有忧吧。

经二十余年移植、栽培,园内树木花草,已郁郁葱葱、鸟语花香。

正门入园,长长甬道直通广场台阶。甬道正中,反映白石老人生平的石雕,每座相距数十米。游人或绕雕像诵读老人事迹,或俯身勤习书法,或经雕塑旁抵达广场台阶下,登临上去,再一览众山小——公园全景映入眼帘。

甬道两侧,绿油油的草坪中,栽种着各种高低树木、灌木花丛。高高的南国榕树直刺云天,吸人眼球;坐入草坪,清风送爽,身心舒泰。

连通甬道与湖边的左侧小道,铺砌圆溜溜的卵石子。小道两侧,灌木丛修剪得井然有序;绿茵茵的小草,柔软密实,清风拂过,俯首迎迓,似害羞孩童;洁白的栀子花、金灿灿的菊花、若飞舞的蝴蝶兰,以及星星点点的不知名花儿,斑斓多姿、争相开放;树木依坡就势,有序排列。粗壮的樟树、珍贵的罗汉松、花朵雪白的荷花玉兰树、红花绿叶的茶花树、馨香扑鼻的桂花树等,如同亲密挽臂的对对情侣,将小道上空复盖严实,遮挡阳光风雨。三伏季节,阳光透过层层叶片,地面光影斑驳,人行其上,清爽舒泰,汗珠顿息;寒冬腊月,气温比他处略高数度,不觉寒冷。

清澈湖水,时不时激荡着沙滩、卵石。岸柳拂水,如同清纯女子的委地长发;环立柳树后的芙蓉树,好似牵手排列的红妆素裹美少女。

春夏秋冬,时序轮转。无论哪个季节,园内均春光流泻,少见衰落凋败。湖岸上的众多老人,如遒劲古樟,焕发出勃勃生机。

耄耋、期颐者,屡见不鲜。

忽忆起二○○八年的那场罕见冰灾。

数日漫天大雪,满世界成茫茫雪国。雪地里,随处可见压折的树枝、枯槁的灌丛、掩埋的花草,惨不忍睹。滴水成冰,管道冰冻,水不畅流,用电多处停顿,屋内漆黑,商店歇业。

莫说老人,青壮年亦浑身哆嗦。受不住冻馁煎熬,众多人家生发煤火,窗口或屋顶冒出袅袅炊烟;

白石公园也不例外,厚厚冰雪,压垮了矮小树枝、冻僵了纤细灌木、凋残了怒放鲜花。熟悉的环境,变得异常陌生。

少数年老体衰之人,承受不住雨雪霜冻的肆意侵袭而驾鹤西归。

常于园内散步的全国首批特级教师李寿纲老师,未能逃过此番劫难。耄耋之年的他,学富五车,精通文史、中医药理,尤擅佛学、地方史志。圈内评价,若处京城,堪与北大、清华知名教授媲美。高中时,我曾蒙其指点教诲,感受过他那广博儒雅的名師风采;恢复高考后,我聆听过他给莘莘学子补课,沐浴了他那从容不迫、信手拈来的学者风度,也曾于其家,亲见他给人把脉问诊。这场世纪冰灾降临之际,我作为本市重点文化工程万楼项目的负责人,专程拜访了寿纲老,拟请其出任文化顾问,出席即将召开的专家座谈会。他欣然允诺。孰料,没过数天竟传出噩耗。这位备受敬重的老先生,于严寒冰冻中溘然长逝,令人扼腕叹息。几年后,我立于新建的巍峨壮观的万楼层顶,俯瞰湘江滔滔北去,纵目远眺,不由自主地吟诵起寿纲老“万古千秋,柔情似水;楼头马上,芳草连天”的《万楼遗址联》来,苍凉悲壮之情涌上心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寿纲老师满八十三奔八十四,也未绕过谶语。

以我花甲年华,未曾目睹还有哪个冬天,给公园、给老人造成如此大的打击与伤害。其他无论哪个季节,走入园中,均蔚然欣然。

但愿,公园永远欣欣向荣,斑斓如画;祈祷,老人如同长流湖水、长青树木,总是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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