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之岁

2020-08-31 01:39龚曙光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花事桂花雨水

龚曙光

除夕阴雨,天气与心情一样寒冷。

己亥一年,蹊跷吊诡:雨水淹没了春天,桂花迟误了时季,预告中的极寒之冬,到头未见冰雪踪影。季节错乱成一团旧麻。每日开门,没人知道迎面而来的会是哪个节气。每种反常症候,都像一次暗示;每轮错混时序,都像一则隐寓。每串过往日子都忧心忡忡,每个将至节令都提心吊胆。

忧思慢慢叠作焦虑,不安渐渐垒成惶恐。期盼年关尽早到来,愈盼愈觉遥遥无期。无论昼夜如何流转,似乎总也走不出这个年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又确信有什么即将发生。

眼见岁末已近,以为一切只是错觉。未及心思放下,疫病已汹涌而至。年头滥觞的缱绻忧思,终于兑现为年尾的锥心灾难……

想起稍前写作的两篇短文,记载了季倒序错的种种异相。回首己亥,天异乎?人异乎?天人皆异乎?人与天地共处,是常是异,似亦值得三思。

旧年将除,搬出家中所存烟花与爆竹,炸得夜空一片璀璨。长沙禁放烟花已久,今夕,却是远近人家纵情燃放,以此震天爆响、绚烂焰火,一除岁,二除疫,祈求明日跨入的,是个清宁安妥的好年景。

一个忧思缱绻的雨季

不同往年,今春雨季来得仓促,诡秘,漫长得无止无休。

起初,似乎是惯常的春雨,那种早春时节,忽寒忽暖的微风里,细细末末,飘飘洒洒,不经意间将枯草与秃枝润绿的春雨。那雨水仿佛原本就是新绿的汁液,飘洒到哪里,哪里便油润地泛出绿意。草木在雨水中抽芽,花朵在雨水里含蕾,一切都生机充盈。只待雨歇云开的一轮朝阳,绿润红艳的春光便翩然而至。于是,原野眨眼间铺满大大小小的野花,红的粉的紫的黄的,一朵朵一丛丛一行行一片片,挤挤密密,混混杂杂开遍田畴和山峦。树木的花朵,则绽放得更加高调任性,树杈上的叶芽尚未舒张,花蕾却抢先开得花团锦簇,远远近近在阳光里晃眼招摇。蜜蜂和蝴蝶,似乎被花香催醒,又似乎为花香沉醉,成群结队飞来飞去,忙忙乱乱找不到自己的去向。布谷鸟神秘地从遥远处飞来,又朝更遥远处飞去,过客似掠过花丛,撒下串串欢悦的鸣叫……

都以为今年春天就这般开始。一场细雨的序曲过后,姹紫嫣红的季节便会如约而至。寒冬里闷烦了的城里人和乡下人,迫不及待褪了冬装,备了心情,等待雨歇日出的那个艳阳天。

然而,春雨似乎忘了停歇,一天,两天,三天……雨水淅淅沥沥,如同老纺车不断线地纺纱;一周,两周,三周……雨水哗啦啦,如同老水车不断流地车水。接着是一月,两月,三月……每日晨起,人们匆忙开门望天,然后失望地重重关上。过一会儿,又将信将疑再拉开门,总不死心這雨就一直不停下去了,期待云雨中意外地射出一缕阳光来。期望与失望,交替中变作一场绵绵无期的心理较量,敏感,郁闷,焦躁和莫名的恐惧,如空中驱散不去的乌云,让人对每一即将到来的黎明和黄昏提心吊胆。开始是夜雨里的一个春雷,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的黝黑,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让人在惊心动魄后长久等待又一声炸响;之后是黎明醒来静听檐口的水滴,滴答——滴答一声声落在清晨的寂静里,仿佛有一种共鸣和回响在心里振聋发聩。从一滴雨声到另一滴雨声的等待中,悄然无息的静默同样令人心神不宁。

初始的两三天,喝饱了雨水的树叶长得葱郁,湿润油亮的树冠,如一朵朵疯长的绿蘑。不久便墒了水,叶片慢慢耷拉下来,任由雨滴顺着叶尖儿流淌。树冠则如一柄柄淋湿了羽毛的鸡毛掸子,霎时瘦小衰败下来。起初在雨水中咧开嘴的花苞,欣喜地露出一线深红或浅紫的花瓣,急切约会次日雨过天晴的灿烂阳光。意外地,阳光一次次爽约,令花苞心灰意冷,封闭了咧开的嘴儿。间或几朵花蕾早孕,决然在雨水中绽放,未及花瓣尽情舒展,便被鞭似的雨柱抽打击落,如一道凄惨的红晕,在灰蒙蒙的雨幕上一闪即逝。更多花蕾不忍昙花一现的命运,提心吊胆浴在绵绵无期的雨水中,终于在某个风急雨骤的子夜寂然跌落。喜旱的花草,在积水浸泡下烂了根须,一片片变黄变黑;耐涝的树木,亦因久违阳光而生机索然,耷拉的树叶没精打采挂在树杈上,心惊胆战等待被风雨刮落卷走。

河水的涨速超过了往年的汛期,垸子一个个被河水倒灌,白花花沦为一派汪洋。渍水淹没了农田、房舍,只有刚刚返青的树木,在汪洋中孤伶伶撑着树冠,像是一声声绝望的呼叫。早早备好了犁耙、耕牛和种子的农民,无奈地扔下农具,披蓑戴笠爬上大堤,汇成浩荡而散漫的防汛大军。春日乍暖还寒,即使重新套上过早褪下的冬衣,风侵雨裹水泡中的农民,几番寒战后,成片成片病倒。一种刚刚变异的甲型感冒开始流行,从乡间到城市,大小医院挤满鼻塞、头痛、发烧甚至抽搐的病人。医生手忙脚乱地问诊、处方,开出的药剂却扼制不住病毒蔓延。陆续有感冒致死的消息传开,很快每个人开始慌乱自救。抢购板蓝根和口罩的人群,排起的长队没头没尾。街头过往的行人,嘴上封了块奇怪的白布或黑布,似乎集体以绝食禁水为要挟,向老天索讨阳光和平安。

城市运行变得沉重滞缓。甲虫似爬行的车流,时常被低洼处渍水阻断。驾车人眼看着渍水慢慢涨高,束手无策望着雨雾蒙蒙的天空骂娘。阻塞的车流从干道延伸至小巷,从城区延伸至郊外。哪位驾车人焦躁地带头按响喇叭,顿时喇叭声此起彼伏,整座城市陷落在一片呜呜的啸叫声中,仿佛一场惊天动地的长哭。

幼稚园和小学开始封闭,孩童和老人被雨水和感冒久困家中。上班族照例冒雨前往写字楼打卡,心情却全然不在工作上。凝望窗外不断线的雨水,没人有信心期待明天是一个风停雨歇的晴朗日子。天气预报没人再查,气温和植物已无法标示季节。从初春到初夏,人们一直被裹挟在一个漫长的雨季里。这两个季节原本该有的莺飞草长、万紫千红和果木繁盛,一例为阴霾天气和绵延雨水所谋杀。

互联网似乎也笼了阴霾,染了病毒,所有信息,都透露着一种霉变的味道和疫病的气息。人们从手机上读到的,不是恐怖袭击、飞机失事、神秘自决,便是贸易制裁和股市暴跌。写字楼中无论谁的电话响起,其他人都听着心惊肉跳。很长一段时间,电话已不能传来令人开心的消息,只要接听,不是孩子发烧,便是还款逾期,或者朋友失联……

雨水滋生了感冒,同时滋生了忧郁。阴雨将城市、楼宇和居民彼此隔绝,每个人都沦为一座孤岛。人们从怀疑正常时序不可能有如此漫长的雨季开始,延续到对事对人,对各种既定秩序的质疑。即便那些没有哲学意识的人,也开始怀疑世界的确定性。慢慢地,彼此对视的眼光变得迷蒙、疑惑甚至狡黠,彼此交谈的语调,也变得含混、暧昧甚至怪异。除却灾难性话题,人们难有正常交流和共鸣。每个人都期待着令人开心的消息,然而一旦有人拿来分享,其他人却又躲躲闪闪满心狐疑,猜度人家反话正说,眉目间闪露一种洞悉他人秘密的得意神情。所有人都笼罩在无休无止的雨水中,又似乎这雨水与自己没有关系,只觉得是别人在变得忧郁、焦躁和无望,自己却幸运地置身事外。

雨季仍旧看不到尽头。没有人相信这雨会一直淅沥哗啦下下去,同样没有人知道雨水究竟哪天会戛然停歇。人们期待的是明天,而明天却总在雨水中延续。信心与耐性,遭遇一次又一次调戏与摧残后,已然十分脆弱:这绵绵的雨水,已经将春天变得不是春天,难道接踵而至的,仍是一个夏非夏、秋非秋的阴郁雨季?

大自然千万年形成的节律,看来远非人类想象的那样坚定不移;人类历史千百年昭示的规律,同样远非人们期许的那般确信无疑。自然进化与历史演进历程中,总有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挑战人们的既定认知,让惯常的生活变得失重、失乐甚至失望。无论这种认知就此脱轨还是仍将复轨,人们依然无法判断,正在阴雨中霉变和坍塌的生活,究竟是一段旧日子的终结,还是一段新日子的开始。

明年春夏,还会是一个漫长雨季吗?如果是,如果长此以往都是,那么,人们的忧思,或许将化作对一个姹紫嫣红春天和生机勃勃夏季无尽且无奈的怀想……

是大自然的一次隐寓吧?这令人提心吊胆、忧思缱绻的漫长雨季!

一场错季的盛大花事

天一凉爽,桂花果然便开了。

原以为,只有不期而至的倒春寒会延误早春里种种花事,没想到因为天热,今秋的桂花竟晚开了月余。真是四时之花,各应其季,反常的天热天冷,都会弄乱花开花落的节令。

起初怀疑记错了花期,然后便担心自家桂花树生了病虫,直到左右邻里跑来询问桂花开了没开,于是猜测今年桂花或是不会开了。印象中桂花是不会晚开的,古人咏中秋,除了一轮千里共赏的明月,便是一缕宜浓宜淡的桂香。老歌里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如今到了九月,未见丁点花信,难免让人生出种种猜疑和惦记……

一场花事,最终开在了疑惑与牵挂里,自然就多了份惊喜与隆重。

庭院里的三棵桂花树,树龄均超过了三十年。最老那棵金桂,年岁该在半百以上。粗壮枝干撑起树冠,巨伞似遮盖了前庭一大半。每到雨天,周遭水流满地,惟繁茂的树冠下干爽一片。前庭里另一棵子桂,由一位早年的学生从平江乡下移来,说是子桂即子贵,种在院子里,寓意门庭兴旺、子嗣尊贵。后院栽种的那棵丹桂,是十多年前我从湘西大山中找来的。那天独自开车在山里转,一抬头看见对面山头上的寨子,一片石垒瓦盖的屋顶上,竟有一棵丹桂开得像赤红的火烧云。停下车,沿蜿蜒山道爬上去,满坡满岭都是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移栽时,不舍得剪去一枝一叶,急得园艺师直跳脚,大叫大喊不剪枝叶树栽不活,我执拗地全枝全叶把树移到了院子里。很意外,那桂树一栽下就发了新叶,当年便一树红花如火如荼。园艺师不解,围着桂花树绕了几圈,最后感叹道:这树命里属你家!

往常,三树桂花次第开放。率先总是那棵黄灿灿的金桂,接着是红彤彤的丹桂,收官则是那棵银闪闪的子桂。三棵桂花接力似的开上二十来天,你方开罢我登场,没有争先恐后,也没有争奇斗艳,每棵都开得沉稳自信。三棵树花朵颜色各异,香味也绝不雷同:金桂馥郁浓烈,甜丝丝令人沉醉;丹桂幽远淡雅,沉香似的让人忆念繁华已逝的旧时光;子桂则时淡时郁,谜一般使人捉摸不透……

今秋三棵桂花,却不分先后地同时开了,似乎是对误季晚开的一份歉意,一种补偿。那些金的、银的、红的小花朵,密密匝匝开在一起,缀在枝叶间像一条条纷披的花穗。明妍的阳光照下来,流金泛银溢丹的色彩,绘出往年里从未有过的斑斓与华贵。

秋风若有若无,拂得米粒般的花朵飘满一地。树冠筛下圈圈点点光斑,追光似的逡巡在碎金碎银般的落花上,闪闪地耀人眼目。尤其那丹桂的落英,朱砂一样摊铺树下,鲜艳秾丽如璎珞编缀的毯子。世上的花朵,大抵只有桂花是这样,开得繁盛,落得热烈,全然没有秋风凋落花的肃杀与伤逝。

桂花似乎总是开在梦里,至少今秋是。欲开未开的那晚,睡眠便有些清浅,总觉得若是沉沉一觉睡去,桂花便偷偷开了。那晚的睡梦,始终被若有若无的香味萦绕。晨起推窗开门,果然满庭桂花开放。一派浓香扑过来,立马被浸泡在馥郁的花香里。香味强蛮地往每个毛孔里钻,直到身体与灵魂完全迷蒙沉醉。不仅每次呼吸,甚至每种想象,都蕴蓄了甜郁的沁人桂香。

如同我家的庭院,该是满山桂花都同时开了,开在那晚的梦境里。次日那个薄凉的深秋之晨,真是一场天人共享的旷世沉醉:阳光变得黏稠,秋風变得迟疑,鸟鸣变得迷狂,人儿则变得欣悦而怅惘……

秋日可歌咏的花卉本不多,大抵只有桂花的品性,最是代表其亦暖亦凉、亦浓亦清的季节征候。四季之中,唯秋天是个爽愁皆动心、晴雨两宜人的谜。代表秋天的桂花,自然便具备了一份宜淡宜浓的谜性。当年易安夫人咏桂花,称其“自是花中第一流”,着眼的应是桂花爽净与浓稠兼具的花品。倘若易安夫人面对今秋这场天人同醉的盛大花事,又该写出怎样瑰丽奇绝的辞章来?

邻居忙着收晒桂花了。有的把地上的落花扫拢,放在清水中淘洗过,一箕一箕晾晒在阳光里;有的直接将白色布单铺在树下,任由桂花飘落在单子上。今秋收晒的桂花,金的银的红的全混在了一起,看上去色彩更饱和艳丽,香味也更丰赡醇厚。确乎是一种全新的香味,甜腻而幽雅,迷幻而沉着。习俗中,桂花可以泡酒、沏茶;可以做汤丸、打年糕;可以藏在橱柜里薰衣,搁在书房中添香。今秋的桂花,若也派上这许多用场,必定比往年更多一份珍贵。这场迟到的盛大花事,因之便会在各家品酒饮茶、穿衣读书的日常里,浓浓淡淡延续一整年,甚至好几年。

或许,因为邻居家桂花都收晒了,只有我家的桂花任其飘落地上,引来远近的鸟儿。一会儿,是院子里的常客斑鸠;一会儿,是平素只在院外林子歌唱的画眉鸟;一会儿,是秋天才从遥远处飞来的长尾雀。往常年份,也偶有鸟儿飞来啄食桂花,却从未见过各种各样的鸟儿,一群群一批批飞来,如同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友人听说今秋桂花开得繁盛,专程从城里跑来。各人一把松木椅,一杯古树茶,安闲浴在蓄满桂香的阳光里。秋风有些微凉,阳光却很温暖,桂花无声从树上飘落,不时飞进搁在地上的茶杯里。鸟儿像是被花香醉了,大摇大摆在身边飞来飞去。一群从树下飞向远处,又一群从远处飞来树下,没有丁点的惧人。友人聊起唐诗宋词歌咏桂花的篇章,话题终是落在了辞章婉丽、人品端淑的易安夫人身上。说到易安夫人的词风,岂仅婉约,好些比豪放派更为豪放,境界清雅时清雅,秾丽时秾丽,一人兼得两种境界,像极这满庭芬芳的桂花。由此想到,战乱中易安夫人江南赏桂时那份难得的安宁。大抵也只有这秋高气爽里的满庭桂香,能让她短暂忘却战事侵扰和人生困厄……

夜间小雨,天气骤然冷下来。一场迟到的盛大花事,终于在秋风秋雨里仓促谢幕。毕竟已是旧历九月的尾上,后院的枫树,已在红叶飘零了。桂树上的残花,悉数被秋风扫落,伴着丝丝缕缕细雨在空中斜飞,染香了天边飘忽的雨幕和地上浸漫的流水。

花事虽歇,有关这场花事的猜想与谈论却并未止息。习惯了天人感应思维的人们,总想从花季的迟误中悟出天机。古人说天心难测,即使这花事真的隐匿了什么天机,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参可悟?无非是将确凿的时讯与无影的流言掺和,真诚的忧虑和虚妄的企愿混杂,借了花事的由头,把自己欲言还休的心事,附会成若隐若现、似是而非的上苍之意。

我素不敢以花事喻人。面对庭院中的花木,时常会生出人生须臾的无奈和悲凉。若与桂花比,一年一度的花事,周而复始总要开上千百度,人呢,即使仅仅作为一位赏花者,又能在树下观几十回花开花落?一场花事,生机勃发的是树木,感怀伤逝的是种树人。与其玄思高蹈参悟天机,倒不如本一颗寻常之心品香赏花,且不负了这难得一遇的错季花事,且不负了这宜谈风月的人生时节。

或许,这便有几分苟且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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