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与清溪

2020-08-31 01:39李元洛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乐府江南

李元洛

序曲

中国诗歌史的开篇是《诗经》,那是先民的自发而即兴的大合唱,在那一场多声部的兴高采烈的大合唱之后,时隔约四五百年,中国第一位署名与著名的诗人屈原才闪亮登场,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他的震烁古今的美声独唱以及宋玉等人的作品,至汉初才经人搜集整理名为“楚辞”。汉代包括西汉与东汉,这个享祚四百多年的王朝,因为地域广大而国力强盛,以至中国人从那时至今都自称汉人。汉代自有铭于青史的文治武功,但较之前朝与后世,它并未能为中国诗史续写灿烂的一章。

汉代文学的代表习称“汉赋”,但汉赋毕竟只是一种与诗关系暧昧但并非就是诗的另一种文体,何况歌功颂德铺排词藻成其一大弊病。汉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是司马迁光耀千秋的《史记》,这部五十万言的著作,只有今日汗牛充栋的长篇小说中之一部的篇幅,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却极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然而,它是伟大的历史著作兼文学传记著作,无韵之离骚毕竟不是诗体之离骚。整个汉代,虽然也还有一些可吟可涌的诗作,但较之后世与前朝,大都不能算是第一流的作品;虽然也还有一些名传后世的诗人,但较之前朝与后世,在中国诗歌史的嘉年华会中,他们只能无可奈何地叼陪末座,有的甚至连入场券都无望得到一张。《古诗十九首》是赫赫有名的了,它还和其他诗人的诗共同促进了五言诗的定型与发展,但它的作者虽为文人却竟然是无名氏,嘉年华虽然应以嘉宾的资格请其赴会,但邀请函却因人名与地址均不明下落而无法交发特快专递。然而而且幸而,汉代还有独出冠时的乐府诗,中国古代诗歌如果要划分为四大门庭,各张旗帜,那就是古体诗、骚体诗、格律诗、乐府诗,自民初至今的任何中国诗歌史或另称韵文史的著作,都无可回避地必须书写“乐府诗”这辉煌的一章,众生提到汉代诗歌,都不能无视乐府诗的永恒存在,它之于汉代诗歌,有如今日大家津津乐道的一个城市的地标建筑。

“乐府”一词,有其原始义与后起义,即官署义与诗体义。乐府官署正式成立于汉武帝刘彻之时,本为采集民间歌谣及文人之作而审音度曲被之管弦的官署,大略相当于唐明皇李隆基设立的教坊,或今日的中央音乐学院。时至魏晋六朝,则将汉人原名“歌诗”的乐府所唱之诗,即入乐可歌的篇什称之为“乐府”。乐府诗自此则专指源自民间的具有音樂性的一种诗体,它包括“汉乐府”,以及后起的南北朝的乐府即北朝乐府与南朝乐府。这,就是“乐府”的来龙与去脉,前世与今生。

乐府诗的内容,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曾以“感奋而申征夫之怨”“悒郁而抒去妾之悲”“旷怀而恢游宴之兴”“古意而托治艳之词”四语来概括,用今日的语言,不外乎对开边拓土的不义战争的控诉,对官府徭役与豪强剥削的抗争,对官僚权贵腐朽淫奢的抨击,对男女爱情与婚姻悲剧的咏唱,对人生如寄生命无常的讴吟,等等。至于乐府诗尤其是其中的民间歌谣的艺术,除了形式是以五言为主间以二四六七之杂言而外,它长于写实与叙事,善于比兴与夸张,语言朴素而洋溢泥土的芬芳,宛如大自然中悠扬的天籁,山林间潺湲的清泉。且让我们越过千百年的长时间和长风沙,去侧耳倾听音质没有丝毫损耗的天籁的鸣奏,去欣赏仍然一尘未染的清泉的歌唱。

我是南方人,而且是南方人中的江南人,年轻时初读汉乐府,在众多的作品中,如同初识自己笑靥如花明眸皓齿的恋人,首先即被《江南》一诗所深深吸引,过目成诵而终生不忘: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江南啊江南,多么诗意而美好的名字!我真要感谢近两千年前的这位民间先人,他没有留下名字,却为后代的子孙留下了这样一首绝妙好诗,无价瑰宝。江南,从文化地理学而论,它是一个地域的文化的区域,从诗与远方的角度而言,它则不仅是一种地域和文化,更是一种审美的感知与认同。这首先应该归功于《江南》一诗。江南的地域大略而言,广义指的是长江中下游以南,暮年流落湖湘的杜甫,在长沙写下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首绝句,即名副其实的双重意义的绝唱《江南逢李龟年》,有了杜甫此诗,我虽是长沙人,也为自己是名正言顺的江南人而欣然色喜。江南的地域狭义而论,指的是江苏南部和浙江的东北部,即以太湖为中心的六个城市所辖的(苏州、杭州、常州、湖州、嘉兴、松江)区域。汉代的这位民间作者也许是北方人吧,不论他抒写的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江南,在中国诗史上,他的《江南》是写作时间最早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真正的精品力作,换言之,就开创性而言只可有一,不可有二。

唐人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江南》“盖美其芳晨丽景,嬉游得时”,闻一多《说鱼》一文更进一层,认为“鱼戏”就是指男女之间的爱恋。总而言之,这是一首江南美景、劳动场面与男欢女爱兼而写之的无上佳品,绝妙好诗。六朝刘宋时期的陆凯,写了一首很有名的寄赠之诗《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也提到江南,但比汉代的这位无名氏晚了大约两百年。《江南》一诗的影响无远弗届,从六朝到近现代,咏江南的诗作足可以编成一部卷帙浩繁的专题诗集。时至当代,海峡彼岸的自称为“半个江南人”的名诗人余光中,刚过而立之年就为江南的荷莲奉献了一部专门的诗集,诗集之名就是“莲的联想”,其中多处出现《江南》诗中的“田田”二字,而他作于同期的抒情诗《春天,遂想起》,反之复之一唱三叹的是他少年时就认识的江南,“江南”一词在诗中前后出现共有二十次之多,从中足可见汉乐府《江南》一诗的流风余韵。海峡此岸新旧体诗兼擅的诗人高昌呢,“这些西瓜是一些小小的奇迹/率领翠绿的藤蔓在夏天隐居”,他的《西瓜地漫笔》写的不是莲荷而是西瓜地,但此诗结尾却是“草摆向南草摆向北草摆向东草摆向西/是它们清凉了这个火烫的火烫的夏季”,这种分述“南北东西”方位的抒情句式,不正是汉乐府《江南》诗遥远而又遥远但却仍然血脉相连的遗传,或者说乃古为今用之创造性的转化吗?其实,晚唐的陆龟蒙也早就向《江南》诗表示过敬意了,他的《江南曲五首》,就曾分别以“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为各诗的首句,可惜的是,他的才气与创造力均感不足而不仅未能后来居上,而且相形失色。相反,清诗人沈用济有一首《櫂歌》:“风江潮动月茫茫,懊蔼声中夜未央。南北东西尽莲叶,不知鱼戏在何方?”“櫂”为棹的异体字,“棹”本是摇船之工具,以棹代船,櫂歌即指船歌。此诗写月夜,有荷的江湖之水,反《江南》之意而用之,倒是有所创新而别饶风味。

德国大诗人歌德在其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爱情,是无分中外古今的世上芸芸男女不可缺席的必修功课,维系人类生存与发展的不可缺少的必要链条,也是文学创作不可缺失的永恒主题,文学园林不可缺位的亮丽风景。公元前八世纪末至九世纪初的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曾写了中译又名《神谱》的《诸神记》,他在其中歌颂的“不朽神祇中最美丽的一位”之厄洛斯,就是在古罗马神话中大名为“丘比特”的爱神。在中国,“月下老人”虽然出场较晚,见之于唐代李复言之《幽怪录·定婚店》,不过,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爱情之歌就在十五国风中美声竞唱了。无须月下老人手中的那根红线相牵,《汉乐府》中也有一些与时间永在的名作,歌唱的也正是人间的情天恨地,男女的悲欢离合,爱情的海誓山盟,如短篇抒情诗《有所思》和《饮马长城窟行》,如号称汉代长篇爱情叙事诗双璧的《陌上桑》与《孔雀东南飞》。然而,寥寥数行短章《上邪》,千百年来也不知敲痛了多少人的耳鼓,烫痛了多少读者的嘴唇: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上邪》是汉乐府的名篇,是古代民间爱情诗中的极品,较之诗经中的诸多爱情诗,它并无多让抑且后来居上,而且启发了后代文人与民间作者无尽的柔情绮思。此诗开篇三句指天誓日强烈呼告,对情之所钟的男子直白表态,此之谓正抒情,直抒胸臆,偏于理性,后半部分则列举五种难以发生或绝无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层层递进地表现对爱情“长命无绝衰”的生死不渝,此之谓反抒情,借物言情,偏于感性。它追求婚姻的自由,表白爱情的坚贞,语气十分决绝,个性极度张扬,有如滔滔而下的瀑布,冲击读者的视觉,好似声声震耳的鼓点,敲叩读者的心弦。唐代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有道是:“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这首词,是《上邪》异代不同时的姐妹篇,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它们同是运用比喻而且是比喻中的博喻,西方文论称之为“莎士比亚比喻”,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复又比为“车轮战法”。它們虽说异曲同工,但又各呈其妙,《上邪》是出自女性的声口,《菩萨蛮》似为男子的效忠,《上邪》层层递进,至虚拟之“天地合”达到抒情的最高潮,《菩萨蛮》波翻浪涌,始终都是高潮,只是高潮结束之前忽来“休即未能休”一句,蓄势而兼顿挫,然后舌灿莲花高潮再至,使得被倾诉者不得不相信这位男子之忠心耿耿。不过,如果没有汉乐府《上邪》的示范在前,敦煌曲子词中的这首《菩萨蛮》是否能横空出世,那倒是一个无可考索却又令人遐想的问题。

《上邪》一诗有如火种,点燃过多少有情人特别是少男少女的心中的火焰啊!与汉代那位名标史籍的孝女同名的缇萦,是我少年的恋人,青年的妻子,中年的密友,老年的伴侣。年华老去之时,我曾作《赠内》一诗给她:“青丝倏忽白盈颠,剪水秋波已黯然。我心自有回春术:长忆红颜丽昔年!”不意虔心礼佛的她,于前年的一个秋夜竟然在睡梦中不辞而别,撒手西去,留给我的是无尽的长相思,摧心肝。我赋悼亡诗数十首,最早的一首作于她去世不久,我重去我们年轻时多次约会的公园故地,并焚香祭扫,作《祭内》一诗:“青春夜话小亭前,杨柳梢头月正圆。今日焚香寻故地,华年寸寸尽成烟!”汉代《上邪》中那位女子祈愿的,是相恋之情永远也不要衰竭断绝,但年寿有时而尽,天人永隔,无尽的相思和依恋,总有一朝会永远化烟成灰,而留下的只有她那真正的传之后世的绝妙华章。

汉乐府内容之丰富多彩前已简述,尤记少年时诵读《长歌行》,每至“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总不免深感生命如日之初升应倍加珍惜,而将这一箴言警句铭之左右。二十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青涩的名字录入北京师大中文系的花名册,随后不久我即在《诗刊》发表处女作《论古典叙事诗的剪裁》,此文曾先后援引汉乐府之《上山采蘼芜》《陌上桑》与《孔雀东南飞》为例。及至年岁已老,见电视中现场直播台湾的特技飞行家柯爱良,以四十四岁的壮年驾车飞渡黄河壶口瀑布,我不禁也仍然一股豪气顿生肘腋,血脉贲张,联想到汉乐府的一首奇诗《公无渡河》,便以“公竟渡河”为题作散文一篇以赞,发表于《散文》月刊,结尾是:“当你的白色跑车如白色的羽箭射落对岸,在电视机前,在遥远的南国,我心中轰响的是一首古老而青春的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一车飞渡,气壮山河!”不过,除了《公无渡河》,汉乐府中另有一首小诗我也非常珍爱,如珍爱一颗晶莹的珍珠: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枯鱼过河泣》

汉乐府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有全面而深入的反映,世上疮痍民生疾苦大多收入囊中,除前文提到的之外,如《战城南》《十五从军征》《悲歌》《妇病行》《孤儿行》《长安有狭科行》《羽林郎》等等,均莫不如此。不过,这些篇章多以现实主义手法出之,不像《枯鱼过河泣》与《上邪》这样全用比喻,出以妙思,想象飞扬,诉之艺术的变形与幻觉,闪耀着浪漫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奇光异彩。清代诗人兼诗论家沈德潜在《古诗源》中选录了这首诗,他的评语是:“汉人每有此奇想。”可谓一语中的,别具洞见。

《枯鱼过河泣》一诗在汉乐府中,是一首有高度艺术概括力而具普遍意义的力作,它超越了具体的时间与时代而归于永恒。任何社会与时代,都不免有小人与恶棍,阴谋与陷阱,诱惑与深渊,不测与苦难,汉之末世,贫富有天地之别,吏治为腐败之极,加之军阀混战连年,乃我国历史上最为民不聊生的时期之一。在《枯鱼过河泣》这首寓言诗中,已成“枯鱼”者对他的同伴或子孙的含泪嘱咐与告诫,真是令时人悚然以惕,使后人凛然而惊。在我国的古典诗歌里,最早写鱼的诗句见于《诗经·卫风》中的《硕人》一诗,《枯鱼过河泣》则是以鱼为抒写对象的完整的全篇,此后写鱼的专题作品不太多见,而晚唐李群玉的《放鱼》乃别有寄托的少见之佳作:“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汉乐府之诗是鱼对鱼的告诫,《放鱼》则是人对鱼的叮咛,它们都创造了由小及大地展开与由此及彼地暗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诗的情境,在艺术上各有千秋。但是,《放鱼》一诗毕竟写于中国古典诗歌长河的中游,我们今日虽无从询问,但李群玉肯定曾经溯迴从之,从上游之诗吸取过艺术的灵感,而我对他这首诗也曾含其英而咀其华,撰文先后收入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及拙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之中。

汉乐府之后,天籁继续鸣啭,清溪继续奔流,这就是可以和汉乐府比美的南北朝民间乐府,它们继往开来,是唐诗的黄金帷幕升起之前的动人前奏。

南北朝上承东晋十六国,下启隋朝,它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一段民族大融合的时期。南朝(420-589)历时一百六十九年,包括废晋自立的刘裕所建立的刘宋,以及其后的南齐、南梁、南陈四朝,即东晋之后建立于南方的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的总称。南朝虽有谢灵运、鲍照、谢朓、阴铿等文人诗人的作品各擅一时之秀,但它们都不能代替民歌即南朝乐府独具的色彩与芬芳,中国诗史包括广义的中国文学史,都少不了南朝乐府的一席之地。

自东晋公元三一七年奠都原名建业今为南京的建康而至陈朝灭亡,历时共二百七十二年,其间除了晋末与梁末的两次战乱造成社会的动荡与破坏,南朝所在的南方可谓人口众多,经济繁荣,手工业兴起,商业都市也应运而生,这是南朝乐府繁荣的特定的社会基础,换言之,城市都邑是南朝乐府民歌的摇篮,民歌的采集者的贵族阶级耽于声色享乐的审美意识,遵循的并非传统的“观风俗、知厚薄”的儒家诗教,所以南朝民歌不论是早出之“吴声歌”,抑或是较吴声歌晚出而盛于齐梁时代的“西曲歌”,其主旋律均为有关爱情之吟唱,虽然前者多产于城市街衢,后者多诞于船舟水上,虽然前者与后者也有不少篇什写相思之痛,被负之苦,但最多而最动人的毕竟是爱恋之中的男女之情。绝大部分的南朝民歌,保存于《乐府诗集》的“清商曲辞”之中,其中存有“吴声歌”二十三种,共三百二十五首,虽如《子夜歌》所说“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其实大部分作品是出自妙龄女子的声口,以浅近清新之语,抒刻骨镂心之情,多为言短意长悠然不尽的四句五言小诗,有如盛唐时成熟的五言绝句,如《子夜歌》之一: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我第一次与这首诗不期而遇,还是我的中学时代。当时在《文艺学习》杂志上读到署名“许可”的文章,就是对此诗的赏析,后来进入北师大中系,才读其文而见其人,原来许可其时正是北师大的古典文学研究生。许可文章的具体内容已不复确忆了,但此诗对爱恋中的少女的幻想或幻象的精妙刻画,却极具独特性与创造性,当时令人过目不忘,数十年来也曾多次重读。无名作者笔下的女主公不惟幻觉,而且幻听,其虚应情人隔空呼唤之声的细节描写,不惟极具心理展示的深度,而且也提供了令人想象的广阔空间,真是一语胜人百万,也为后人的戏剧与小说创作的人物刻画提供了无量法门,如汤显祖的《牡丹亭》,如曹雪芹的《红楼梦》。

春风秋月,和爱情结下的是不解之缘,在吴声歌曲之中也亦复如是,如下面三首: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子夜春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

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子夜秋歌》

桃花落已尽,愁思犹未央。

春风难期信,托情千里光。

——《读曲歌》

《大子夜歌》曾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无然。”清新自然,是子夜歌也是南朝乐府民歌共享的名牌标志,这一道清清的流水,也滋润过后代许多诗人的心田。盛唐之初的诗人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写道:“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李白的四首仿吴声曲词的《子夜歌》不必说了,他的《春思》同样是脍炙人口:“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且不论其他诗人之作,无论从意境,从语言,从句式,都可以看到这两位后代诗人的作品,都有上述南朝乐府民歌的遗传基因,他们的诗的宁馨儿都自具面目,但眼角眉梢一颦一笑,约略都有些先人的风神遗韵。

南朝乐府民歌是一座宝库,其库藏除了如上简述的“吴声歌”之外,就是“西洲曲”,其曲调共三十三种,比吴声约多三分之一,现存作品共一百四十六首。根据北宋郭茂倩编纂的《乐府诗集》所作的说明,“《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也就是说以湖北为中心的长江中下游一带,是“西曲歌”的故乡,它与商业的繁荣与长江及其支流的水运有密切的关系。《西曲歌》与《吴声歌》为姐妹音乐,也多为五言四句之小诗,但它们也仍有偏于阳刚和偏于阴柔的风格区别,吴声歌曲婉转明丽,珠玉圆润,西洲曲则直露奔放,声情激越。从下面所引数首,即可见《西洲曲》风调之一斑:

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

执手与欢别,痛切当奈何?

——《乌夜啼》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

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三洲歌》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莫愁乐》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

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拔蒲》

稍加诵读,即可见西洲曲与吴声歌的同而不同之处,如同两道源自不同山谷的溪流,流水虽然淙淙,风光毕竟有异。它们都是多写爱情,多系短小的五言四句体裁,语言多为清新自然的口语,但除风格有别外,吴声歌多用同音同字或同音异字的谐音,如以“莲”代“怜”,以“丝”代“思”,以黄连之“苦”双关相思之“苦”,以药石之“散”双关聚散之“散”,而西曲歌则多用赋体而直抒其情,如《拔蒲》一诗写一对情人竟日拔蒲而所获竟不盈一握,其两情相悦而心不在焉之情状令人于言外可想,而诗经《国风·周南》中的“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正是它同工而异曲的前奏与先声。

南朝乐府民歌,有如国家5A级景区,这里有永不过时的良辰美景,让你驻足流连。前面我已作走马看花的导游,意犹未尽,还有三个特殊的景点我必须在此另行简报,讓有心的游人去深入探胜寻幽,听天籁之别鸣,赏溪流之另美。

一是《长干曲》:“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以“长干曲”为题的歌辞,在南朝乐府中仅此一首,别无分店,但它从题材与写法上均一枝秀出,与其他南朝民歌迥不相侔,而且虽然只此一首,却遗泽深长。“弄潮”的语词和意象,在后代就见于中唐李益的《江南曲》之诗和宋初潘阆的《酒泉子》之词,而盛唐崔颢的问答体名作《长干行》,不就是不仅与之同题,而且还有它的前世今生的胎记吗?

二是《青溪小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这首诗属于吴声歌与西曲歌之外的“神弦歌”。“神弦”由神女与魏人弦超人神相恋而得名,共十一曲十八首,《青溪小姑》即其中之一。如果说《白石郎曲》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女悦于男,则《青溪小姑》则为男悦于女,洋溢的是浪漫风情,照眼的是神话色彩,传扬的是楚辞中《九歌》的遗韵。遗韵之遗韵复传扬后世,不少诗人都热衷于小姑无郎的这一故典,如李商隐《无题》诗就有“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之句,真是妙哉斯言,洵为诗中让人绮思无穷的金句。

三是《西洲曲》。在南朝乐府中,除写船家生活以男女对唱方式出之的二十四句之《那呵滩》之外,多为五言四句的抒情小品,但异军突起,“杂曲歌辞”中居然有一首抒情叙事长诗《西洲曲》,如众多清新淡远的小花中盛开的一朵艳丽的玫瑰!此诗应是经文人加工过的民间作品,全为五言,三十二句,一百六十字,四句一换韵,以一位小女子的声口,写自春徂秋四季相思之闺情,情深意挚,语言高华,音韵铿锵,结构完美,后代不少诗人的名句均从此中化出。闻一多曾称颂张若虚的《春江花日夜》是唐诗中的“诗中之诗”,“顶峰中的顶峰”,我以为,《西洲曲》在艺术上之早熟与精致,诗质之纯粹与饱满,不仅是南朝乐府的冠冕,在中国诗歌史上,也是一颗不可多得的灿烂明珠!

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而言,南朝乐府的民歌有如杏花春雨江南,北朝的乐府民歌呢?那当然是铁马秋风塞上了。

西晋之后,东晋元帝司马睿即位于建康(317),前赵刘曜自立于赤壁,此后的一百多年的北方呈五胡十六国的混战时期。其间,鲜卑族的一支拓跋部乘势崛起,公元三八六年,拓跋珪被各部酋长拥戴称王,定都平城即今日山西的大同,历史上称为北魏,拓跋珪为魏道武帝。之后,拓跋珪之孙史称魏太武帝拓跋焘扫荡群雄,统一了北部,形成南北朝对峙之局。北朝历经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五朝,至隋文帝灭陈改元开皇时为止(386—581),历时约二百年。

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北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与南朝固然有别,其民族风俗与风尚,自然条件与地理天时,也均与南朝不同,因此,南朝乐府多为儿女柔情,低吟浅唱,因为“清商”,北朝乐府则多为铁马金戈,英雄气盛,故号为“鼓吹”。直至清代,生于江南的薄命诗人黄仲则,在《将之京师杂别》组诗里,也还要高歌“自怜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他说他要去体验北方的风光与生活,盼望自己的心境与诗境都能得到北方雄伟壮丽的江山之助。因此,直朴雄豪的“幽燕气”,实在也可以借用来形容北朝乐府的整体风格。

北朝民歌少数收于“杂曲歌辞”与“杂歌谣辞”,而以“梁鼓吹横吹曲”为主,横吹曲为北方民族马上演奏之军乐,因乐器中有鼓有角而得名。其中所有作品,大体可分为牧歌、战歌、恋歌三类。有一首名头很大的叙事诗《木兰辞》就是战歌,全诗六十二句,总共三百三十字,其中五言五十四句,七言八句,九言二句。明人胡应麟的《诗薮》说:“五言之瞻,极于《焦仲卿妻》;杂言之瞻,极于《木兰》。”如果隔代而言,北朝乐府中的《木兰辞》与《汉乐府》中的《孔雀东南飞》,乃我国乐府诗史上的双璧;如果以南北朝乐府整体而论,则北之《木兰诗》与南之《西洲曲》可称南北朝乐府的双璧;如果分别从南北朝乐府的体裁而观之,南北朝乐府绝大多数均为短章小品,而篇幅较大且具叙事诗品质的《西洲曲》与《木兰诗》,则分别是南北朝乐府中仅见的另类或异数。《木兰辞》实有两首,其中之一为中学语本必选之作,家喻户晓,知名度极高,已无须我在此处哓哓多言了,且让我先请无愧千秋绝唱的《敕勒歌》出场: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籁”本指自然界的声音声响,后来指称不事人工雕琢纯粹得自然之神韵的诗作。《敕勒川》,就是这种天籁自鸣的绝妙好辞,它不仅有文学史意义,而且有史学、民族学、翻译学诸多方面的价值,如中古一颗遗留至今的特级多菱形钻石,时至今日仍然面面耀彩辉光。据宋人沈建《乐府广题》的说法,北齐神武帝高欢在军阵中“使斛律金唱敕勒,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乃为齐语,故其乃长短不齐”。可知此诗是一篇译作,不仅是中国诗史,而且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最早的一篇文学翻译作品。关于此诗的原来语言和作者,众说纷纭,大略而言,敕勒族是我国远古时游牧于北方的一个民族,秦汉时曾名“丁零”,魏晋南北朝时又称“敕勒”,生息之地在北朝时主要是朔州,即今山西省北部与内蒙古自治区南部一带,全族男女能歌善舞。高欢部下之斛律金将军据说并不识字,但他能用鲜卑语唱此作者不明的民歌,后经通晓汉语的鲜卑人或通晓鲜卑语的汉人翻译,这一稀世之珍才传诵至今。此诗以三三四四和三三七的参差不齐之杂言句式,传达了北地外族民歌与汉乐府和南朝乐府不同的豪情胜概。全诗只有寥寥二十七字,敕勒与阴山的地域方位,草原辽阔壮丽的风光,游牧民族雄豪无羁的精神性格,被一网打尽而又韵味无穷。千余年之后的我们当下读来仍然会有一股豪情陡生胸臆,如果时光倒流,有幸能在当时草原的穹庐帐幕中现场听到斛律金的原声歌唱,那该更会血脉贲张,效壮士而起舞了。

金代名诗人元好问在其《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对《敕勒歌》极致赞美:“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八年抗战时我犹在儿时,记得当时学唱的一首歌就与此诗有关,唱的是日寇入侵内蒙而牧民起而抗敌,犹记歌中就有“蒙古草原上,牧野走豺狼”“风暴息,豺狼完”“天苍苍、野茫茫,英雄骑马回故乡”之句。我未去过内蒙的阴山,也无缘一访敕勒川之故地,及至年岁已晚,因忝列郭小川诗歌研讨会而北上远去河北的承德与丰润,才有幸观赏了风光迥异于南方的草原。不过,遗憾的是,那只是到了草原的边境,略作窥探而已,遠未能深入草原的腹心而饱览《敕勒川》所遗留在那里的风光。

北方的诸多民族生活在大漠草野,性格强悍,常年征战,所以他们的诗作多的是战歌与牧歌,如《木兰辞》,如《敕勒川》。征战一是由于民族图存,在艰苦的环境中求得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更是因为各民族的上层统治者争夺地盘与权力,故北朝乃至之前的五胡十六国之时,数百年间的历史篇章,几乎都是由刀兵水火马乱兵荒所写成,由飞卷的旌旗、横吹的号角、赴敌战士的呐喊、悲苦无告的百姓的血泪所书就,所以北朝民歌表现了迥异于南方民族的民族性格,高扬勇健果决凌厉粗豪的阳刚之气,如《折杨柳歌》之“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如《企喻歌》之“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弯弓躍马,一往无前,显示的正是以刚猛为强的北地民族本色。男儿如此,女子何莫不然?《李波小妹歌》就有一股大漠雄风生于纸上:“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如此巾幗英豪,她和花木兰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登场的真正的女强人。

战歌中不仅有豪情的飞扬,更有血泪的流淌。如《隔谷歌》之第一首:“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这是混战中围城里弹尽粮绝的战士之绝望呼号;如《企喻歌辞四首》之一:“男儿可怜虫,出门怀忧死。尸丧狭谷口,白骨无人收。”这是战争的残酷情景的真实写照。更动人情肠的是以四言形式反复咏唱的《陇头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今陕西省陇县西北之陇山,即古典诗歌中所云之“陇头”,乃西北边塞之门户,出征士卒或战时百姓的行役之地,而《乐府诗集》中不少写征战情事征夫苦况之诗,多以“陇头”“陇上”“陇西”为题,唐人边塞诗中的许多篇章亦复如是。汉乐府中的《悲歌》,早就慨叹过“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了,这首《陇头歌》三章写道路流离的苦况,咏离乡背井之孤独,抒行役异地思念家乡的悲情,反之复之,一唱三叹,正是它的和声也是回声。

北朝乐府的宏大的交响曲中,当然少不了“恋歌”这一声部的动人鸣奏。不过,与南朝民歌的婉约缠绵不同,北朝乐府中的恋歌由于民族、文化、习俗的影响,呈现的是直朴爽健甚至于泼辣粗野的风貌,以喻喻之,前者是南国的洞箫,后者是北地的唢呐,前者是小桥流水,后者是漠野刚风: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地驱乐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禅后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捉搦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作郎膝边。

——《折杨柳歌辞》

从诗中可以看到,北方民族男女的恋爱与婚姻,大都如今日流行的语言所说为“直奔主题”,与南朝民歌的含蓄迂回欲说还休,可谓大异其趣。然而,由于它们真实而自然,流溢的是一种原生态的泥香与草香,自是令人心动与心折。例如《折杨柳歌辞》中的这位少女,她的“愿作郎马鞭”而可以“出入擐郎臂”的妙想,就和陶渊明《闲情赋》中“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愿在发而为泽”“愿在眉而为黛”等等愿望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早就说过了,北朝乐府的民间作者当然不会知道东晋的陶渊明是何许人物,也不可能看过他的大作,但是,文人之作与民间之作虽然风格有异,虽然晋代的五柳先生写了十愿,北朝的无名作者只发一愿,可谓以一当十,然而,由此不难窥见,天地之间与人之常情之间,人心与诗心不是常常相通而具有普遍性的吗?

尾声

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主旋律是悲凉哀怨之楚声;南朝乐府多写江南之男女恋情,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北朝乐府乃北地风光风情风俗之写照,多为铁马金戈,秋风塞上。它们同为一时之天籁,永恒的清泉。清泉汩汩而出,潺潺而流,润泽了后代许多诗人与诗歌,溯洄从之,后代不少诗人与诗歌,都是前人前作的血亲后裔。

汉乐府与南北朝乐府民歌,是中国诗歌继《诗经》之后的民歌的宝藏,它继承了《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巩固和发展了现实主义的传统,不惟给后世诗歌注入了优质的精神血液,也为中国古典诗歌创立了“乐府诗”的门庭,除了当时的文人的乐府新作,自李白、杜甫的文人乐府诗作及白居易“新乐府”运动始,时历唐宋元明清,文人“乐府诗”创作构成了中国诗歌长河的从未干涸的支流。

汉乐府与南北朝乐府民歌,多为五言四句之抒情小诗,它是后来特别是唐代定型和成熟的五七言绝句的母体与源头。五七言绝句在唐代蔚为大国,除“七绝圣手”李白与“诗家天子”王昌龄而外,还有许多诗人以写作绝句见长,不少诗人在兼营它体之外,也留下了许多绝句的千秋绝唱。这些诗人,都曾去南北朝乐府的殿堂中取过经,俯身捧饮过那清清的源头活水。

除了艺术精神与诗歌体式,汉乐府与南北朝乐府在表现手法和语言驱遣方面,也为后代诗人开启了无数法门。不肖者只知两眼向洋,无视传统,藏金于室而自甘冻饿,有才力的诗人则务求推陈出新,作创造性的转化,就像有出息的子孙对先人的遗产不是守成不变,更不是坐吃山空,而是将本求利,另开新店而力求创造。例如李白,前人就说他的绝句是“从六朝清商小乐府来”,而他的缠绵婉转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其出蓝的蓝本就是《西洲曲》,而杜甫的《草堂诗》之“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葫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其口语之活色生香,固然是效法前朝乐府之提炼融化口语而入诗,而其排比句式之“四喜”,不也正是从《木兰辞》“爷娘闻女来”之三“闻”脱胎而出的吗?

汉代与南北朝的民间乐府诗啊,尘埃落定,经典长存,时光不老,艺术永恒。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今天天籁仍然在茫茫时空奏响,清溪仍在莽莽大地上流唱!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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