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星 姚子云
鄱阳湖存在着两个时间,一个是北京时间,一个是候鸟时间。北京时间,是湖区民众工作、生活的时间;而候鸟时间,是生命流转的时间。
作为中国最大淡水湖,鄱阳湖是国际重要湿地。每年秋末冬初,数十万只候鸟从西伯利亚、蒙古以及中国东北、西北等地来此越冬。这趟千里迢迢的旅途,只为一个目的——生存。
为守护候鸟,有一群人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坚守,唤起了人们对生命的敬畏。
美丽的鄱阳湖,见证了人鸟相处最动人的模样。
鄱湖风雨与朱袍“天网”
1363年,当时一场规模浩大的水战打响。
鄱阳湖上,朱元璋与陈友谅两军交锋,湖面上的舰船,望之如山。
史料记载,这场生死大决战,双方共投入约80万兵力,厮杀三十余天。陈友谅的人数虽然三倍于朱元璋,却被后者打败。经此一役,朱元璋再无敌手。
时光轮转,转瞬六百多年过去,曾经的战场记忆已被时光冲淡,有的成为渔民口中久远的传说。
李跃坐在执法快艇的船尾,他微微眯起双眼望着远处的湖面,向众人介绍鄱阳湖上的轶事。
“我们现在所处的朱袍山一带,是鄱阳湖区生态环境最好的地方之一。”51岁的李跃是江西省都昌县候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都昌县拥有鄱阳湖水域面积1390平方公里,占整个鄱阳湖的三分之一,是越冬候鸟的重要驿站。
朱袍山,是鄱阳湖上的一座小岛,因朱元璋在此晒战袍而得名。这里不但是候鸟栖息的上佳地方,就连稀有的“微笑天使”——江豚,也常常在这里群集出没。
然而,鄱阳湖生态和鸟类保护并不像理想中那般岁月静好,这里有风雨、有较量。
朱袍山、三山等候鸟分布的核心区域,在2014年以前,一度成为不法分子追逐利益的猎场。
据当地的渔民介绍,多年前,小天鹅最贵的时候,一只就可以卖到6000至8000元,抵得上一个渔民大半年的捕鱼收入。
布天网、撒毒饵、强光照,曾是盗猎者猎捕候鸟常用的招数。天网是一种捕鸟工具,制作时只需每隔30米到50米插一根竹竿,再在竹竿上布上三四米高的由白色尼龙丝织成的网。成片的天网能绵延四五公里,成为众多候鸟的葬身之所。
盗猎者通常会将天网布在人迹罕至、多县交界处,在白茫茫天水一线的湖区很不容易发现,候鸟一旦撞上难以逃脱。
“越挣扎绑得越紧,有的候鸟脖子上的丝线能反复缠绕数十道。”李跃介绍,层层的天网令候鸟的归巢之路变得凶险,不少候鸟在夜晚或是浓雾天飞行时因撞上天网而丧生。
近年来,江西持续加大对湖区候鸟的保护力度,肆意盗猎候鸟的行为已得到遏制。
是守护神,也是一颗钉
在鄱阳湖北岸,气势恢宏的老爷庙静静矗立,见证着都昌的历史变迁。改革開放后,老爷庙被当地政府重新修葺,如今已成为一处著名景点。
古老的庙宇,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而鄱阳湖的候鸟自有它们的“守护神”。
因为对候鸟全身心付出和守护,李跃获得过“中国生态英雄”和“斯巴鲁生态保护奖”两个大奖。
当年,都昌县候鸟保护区管理局刚成立时,一切工作从零开始。只要接到盗猎的线索,李跃就带着同事去蹲守,有时顶着风雪,一蹲就是三天三夜。
为保护候鸟,他敢于豁出性命。听说盗猎者的货车上藏着候鸟,为了拦下货车,他用自己的躯体挡住盗猎者的去路。
有一年巡湖时,他遭遇十余名不法分子围攻,肋骨被打断三根。躺在医院里,他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护鸟?”
李跃记得,2008年刚当局长时,湖区破坏湿地、盗猎候鸟的事件频发,不少渔民对候鸟保护竟是茫然无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2016年的冬天,一只东方白鹳躺在湖区沼泽深处,一动不动。他和同事手拉着手,在齐腰深的淤泥里向前挪动了近两小时才来到白鹳身边,发现它被严重冻伤。
李跃把白鹳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它暖身子。因为长时间受冻,他患上肺炎,不得不住院治疗。
他跟盗猎者较劲,也跟自己较劲。12年来,他巡护里程超过10万公里,和同事一道清毁“天网”100多千米,砍断制作“天网”的竹竿3万多根,抓捕犯罪分子12人……
豁出性命,值得吗?面对记者的问题,李跃没有立刻答话。
采访中,他带记者登上朱袍山。“经过监测调查,高峰期我们这里汇集了鄱阳湖三分之一的候鸟,珍稀候鸟的出现频次呈现上升趋势,这说明都昌湖区环境越来越好。”此刻,他豪情溢于言表。
身形瘦削的他,站立在朱袍山的礁石上,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这片土地上。他目光里透着难以言说的坚毅,当看向远方的湖水时,又变得温情脉脉。
“冬季的鄱阳湖,水落滩出,远远望去,成群的灰鹤站在湖区主航道两边开阔的草洲之上,就像长城一样,它们有的觅食,有的挥动着翅膀曼舞。”李跃描绘起初次来到朱袍山时所见的情景,他动情地说:“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
从达子咀到“苍鹭村”
当地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苍鹭造访后,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越来越多,此后,村民都把苍鹭看成“福鸟”。
夕阳余晖下,远山如黛,苍鹭翱翔。
霞光洒满树梢,已抽新绿的树冠上一群苍鹭或舞姿翩翩或衔枝筑巢。不远处的河水清澈透亮,穿过村庄、田野,如碧色的玉带。
在都昌县苏山乡雷山村达子咀,人们能够近距离见证苍鹭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程:求偶、繁殖、育雏。许多中外鸟类摄影爱好者慕名而来,他们管这里叫“苍鹭村”。
“1998年洪灾时,鄱阳湖周边的一些低洼地被淹。此后,有三四只苍鹭到我们村落脚。”57岁的护鸟员徐国松介绍起当地苍鹭的来源,因为得到村民的悉心保护,苍鹭在达子咀繁衍得越来越多,如今已有三四千只。
苍鹭是一种大型水鸟,黑白灰三色羽毛让它看起来仿若穿着一袭轻纱的鹤发道人。当地村民把苍鹭看成“福鸟”,认为它有“送财、送寿、送子”的美好寓意。
为保护苍鹭,村民筹集数万元,在林中搭棚,自发轮流看守鸟儿;购买小鱼放至浅水滩里,供苍鹭食用;还将腾出的地种上人造树,供鸟儿栖息繁殖。村民们爱屋及乌,只要提起候鸟都认为“鸟不能捕”。他们还约定,在苍鹭筑巢繁殖的季节,每户都要准备40到50斤的干树枝放到湖边,供苍鹭筑巢。
“这是承诺,不能打折扣。”雷山村党支部书记徐国华说,村民们如此呵护候鸟,蒼鹭才能在此安静地生活。
微风吹拂,夕阳下,林子旁边不远处的小湖泛起粼粼波光,有苍鹭正在湖中捕鱼。
“为了保证苍鹭的食物,每年村里会花五六万元购买鱼苗投入小湖中供苍鹭享用。”徐国华说。
如今,达子咀已成为远近闻名的乡村旅游点。“苍鹭生性机警,人们在其他地方欣赏苍鹭,要隔得很远。但在我们这里,苍鹭筑巢地离人居点最近只有二十来米。”都昌县林业局野保站站长袁明明自豪地说。得益于当地村民的保护,苍鹭与人相处十分和谐。
在鄱阳湖区,目前已形成“政府引导,协会组织,民间参与”的爱鸟护鸟机制,越来越多的群众自发加入候鸟保护队伍。仅都昌县就涌现出都昌县鄱阳湖野生动物救护协会、多宝乡大雁保护协会、西源乡小天鹅护鸟协会等一批爱鸟护鸟民间团体。
“我们把爱鸟护鸟作为书记工程来抓,全县群众爱鸟护鸟已经蔚然成风。通过爱鸟护鸟,我们吸引了大量的客人到都昌旅游、观光,甚至投资。”在都昌县委书记肖立新看来,候鸟是大自然恩赐都昌的生态财富。
从“人医”到“鸟医”
“三十八年长相处,为伊消得人憔悴,今生心甘做鸟痴。”
都说万物有灵,75岁的李春如相信,动物的情感和智慧有时超越人类的认知。这些天,因为生病住院,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到湖区巡湖。卧病在床时,他常常想起自己的那些“长羽毛的朋友”——候鸟。
李春如曾是都昌县一名内科医生。30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夜,他家附近的许多鸟巢一夜倾覆,殃及数百只候鸟。他把受伤的候鸟带回家,一个个包扎治疗,大部分的候鸟得以幸存。
“不救它们,虽然没有医疗纠纷,但有良心纠纷啊。”从那时起,保护候鸟成了李春如毕生奉献的事业,他也从“人医”变成“鸟医”。
2013年,在多方帮助下,李春如在都昌县多宝乡洞子里村,建起了江西首家候鸟医院。诊疗室、重症监护室、候鸟病房、户外康复天棚和活动水池,这所候鸟医院“五脏俱全”,可同时接收200只以上的伤病候鸟。
在候鸟医院,每只受伤的候鸟都有它专属的病历记录,每只被他救治过的候鸟都在他的心上留下印记。
“小白”是李春如在2015年收治的一只白鹤,被送来时已经奄奄一息,经过他的悉心照料逐渐恢复了健康。
“我只要呼一句‘小白,它就马上飞过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对我唱歌。我有时在田边走,它就飞到跟前,将头倚靠在我的胸前。”
朝夕相处间,这一人一鸟的感情愈发深厚,“小白”甚至出现了家化的征兆。待“小白”康复后,李春如明白是时候分别了。
放飞“小白”那天,李春如潸然泪下。看到“小白”在候鸟医院上空盘旋不愿离去,他只好在山上搭了个临时的草棚躲着。连续多日见不到李春如,“小白”的叫声由长变短,无奈地离去。
“光阴流,岁月流,八十三日相伴记心头,放飞你,任自由,我思悠悠,念悠悠,相思之情永不休,明月知我忧。”
他说,自己后半辈子的眼泪都留给了鸟。
在鄱阳湖,候鸟是幸福的。2018年,一只名叫“爱爱”的白鹤在鄱阳湖生病落单,在江西各界人士联手救助下,“爱爱”开始了2000公里的“寻亲之旅”,它与工作人员一道搭乘飞机,抵达吉林莫莫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追赶上亲人迁徙的步伐。
“我们把白鹤列为省鸟,就是要让江西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让白鹤在江西世世代代翩跹起舞。”在2019年12月举办的鄱阳湖国际观鸟周上,江西省委书记刘奇向到访的各国嘉宾深情地讲起“爱爱”的故事。
湿地滋润赣鄱,候鸟联通世界。
随着气温转暖,今年最后一批冬候鸟已踏上北归的旅途,它们将重返生命的起点,进入下一个生命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