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经典人物的生成

2020-08-28 20:45牛孟超
西部论丛 2020年9期
关键词:荆轲史记

摘 要:荆轲由历史人物发展成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英雄符号,即是他个人魅力的彰显,也是历史和时代的选择。荆轲的个人魅力不仅来源于他平易近人的形象,也来自于高渐离的衬托;而荆轲能够被时代选中走向经典化,则源于后人的心理需求和他刺杀的对象。

关键词: 荆轲;经典化;史记

一、《史记》中荆轲形象的特色

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塑造了五个风格迥异的刺客形象。其中四位:曹沫勇力、专诸机警、豫让忠诚、聂政壮烈,这四位或成事或败事,都展现出极强的人格魅力。荆轲作为一个失败的刺杀者,他的刺杀行动与其他四位相比也并无可圈可点之处。那么为什么卫人荆轲能够成为后代侠客的代表,甚至成为悲歌慷慨的代名词呢?

(一)有瑕疵的英雄

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对“侠”做了一个定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身躯,赴士之困厄。”[1]司马迁认为“侠”最主要的特质是重义轻利,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作侠了。一般来说,刺客和游侠在精神气质上有相似的地方,比如重然诺、轻生死等。司马贞认为:“游侠谓轻生死气,如荆轲、豫让之辈也。”[2]在司马贞的观念中,刺客和游侠是可以划等号的,但是,司马迁在《刺客列传》后又列《游侠列传》,可见,太史公认为侠士与刺客还有细微的区别,刺客具备侠的精神,但是他们展现这种精神的主要途径是行刺,“刺”是一种非常规的政治手段,是战争形势的一种,这就与游侠区别开来。

司马迁在写荆轲刺秦之前,还记录了四位刺客。曹沫身在事成;专诸与聂政身死事成;豫让身死事败。这四场刺杀行动或成或败,其精彩程度是绝不输于荆轲刺秦的,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完全超越“刺秦”这一事件。从刺杀前的准备来看,只有荆轲刺秦这一件事,在行动开始之前就已有两人为此事丧命,田光和樊于期都为此事而自尽——刺秦的代价是最大的;从结果上看,曹沫、专诸和聂政都成功地完成了刺杀行动,只有豫让与荆轲一样,刺杀行动最终失败了。但是豫让与荆轲又有所不同,豫让虽然失败了,他的行为却像一个道德标杆,受到了当时,包括被刺杀者赵襄子在内的广泛认可,这四位刺客或存或亡,都比较明显地体现了重然诺、轻生死的游侠精神。荆轲身上虽然也体现出一部分游侠精神,但与这四位相比,他却是一位最不像侠士的刺客。

荆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好读书击剑,但他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他缺乏高尚的品德,也没有高明的武艺,他的行刺是虚荣的作祟,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丹“怨而亡归”,一心要平自己心中的恶气,荆轲尚未答应刺秦,田光已为此事而死 ,太子丹为了留住荆轲,花费了很多心思。荆轲对待太子丹的态度很值得玩味,抛开家国大义,太子丹只是催人赴死,他对荆轲的种种“优待”,不过是希望荆轲能够早日刺秦以平心中怨气而已。荆轲应该明白,太子丹并非自己的知己,但是又无法完全抛弃太子丹给自己的地位和名利,田光和樊于期的死逼着他答应太子丹的请求,他是被动的,很难说有刺秦几分是出自自己的本心,这也是他與其他几位刺客最本质的区别。

荆轲是一个有瑕疵的刺客,也是最像普通人的英雄。他贪慕虚荣、他犹豫懦弱、他成事不足,刺激他决定动身的理由更像少年人的赌气,“荆轲怒,叱太子曰:‘……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3]他不是大义赴死,他与太子丹是不欢而散。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即使荆轲身上有这样或那样的弱点,他还是有资格被称为英雄。十三岁就能杀人的秦舞阳,在面对强秦的时候都不免“色变振恐”,荆轲在同样的情况下,却能够保持冷静,直到事败被擒,他依然选择“箕踞以骂”,而不是为保命而求饶。

我们常常有一种误解,英雄一定是完美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完美的人令人向往,却离生活太远,让人很难产生“代入感”,这就难以对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其他四位刺客是被符号化的英雄,他们勇敢坚强,身上具备一切美好的品质,是值得我们欣赏的对象,但是就如同悬挂在天上的星星一样,你可以做一个仰望星空的人,但没有办法让自己变成一颗星星。荆轲是不一样的英雄,也同我们一样是仰望星空的人,他有弱点有缺陷,他临行前的动摇十分生动,是常人面临生死、名利的表现。他的出现让我们相信,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他的不完美,让荆轲的形象更真实、立体,乃至成为主流文化中刺客的代表。

(二)荆轲的诗人气质

荆轲身上有很浓的诗人气质。与其说荆轲是“侠”,不如说他是“儒”,这或许与他“深沉好读书”[4]有关,其他四位刺客没有像他这样爱读书,“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5],一个正经的侠客应当把心思放在“武”,而不是“文”上。曹沫是本身是军事家,是武将;专诸好与人斗,“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6];豫让更是屡次以武犯禁;聂政杀人避难,以屠为业,也是典型的莽夫形象。对阅读有兴趣的人,大概率敏感而多情,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荆轲在某些时刻优柔寡断,在某些时刻又体现出英雄主义,就像堂吉诃德,虽然常用骑士精神来标榜自己,以尚武为荣,却没有办法完全摆脱文人的樊笼。这或许也是荆轲形象吸引后代文人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人们总是能在与自己相似的人身上找到共鸣,荆轲身上的文人气,让他不同于一般的武夫,好读书,也给他的刺客身份带上了一种浪漫主义色彩。

诗人气质往往又与“抑郁”有关,荆轲的抑郁来自于“不得志”,即使面对田光和太子丹,他都不能像豫让一样坦然地说出“士为知己者死”,他唯二的知己是与他共同流落市井的燕地狗屠和高渐离,高渐离后来也以很决绝的方式回应了荆轲。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人类永恒的矛盾,因此“不得志”就成为文学创作的常见主题。推己及人,荆轲的“不得志”,勾起了后代许多文人的同理心,他们从荆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荆轲形象的复杂性也给他们的创作带来的不同的灵感,或借荆轲表达对权贵的蔑视——“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7]或表现自己的爱国情怀——“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8]他们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拓展了“刺秦”这一事件的深度,就像枝与干的关系,以“干”为中心,又围绕“干”延伸出更多“枝”,这让荆轲形象不断的适应新的社会要求,并且赋予了荆轲形象强韧的生命力。

(三)高渐离的衬托

在中国传统的绘画中有一种技巧叫做“烘云托月”,即用渲染云彩的方式来烘托月亮。在文学艺术中,这种方法被称作“衬托”。“衬托”有“正衬”和“反衬”,或以“低”衬托“高”,或以“高”衬托“更高”。在《史记·刺客列传》中有两则故事运用了衬托的手法,一则是以聂政的姐姐衬托聂政,一则是以高渐离衬托荆轲,这两处运用的都是“正衬”。

高渐离与聂政的姐姐是同一类人,他们看似属于边缘人物,却又与刺杀行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聂政以身殉道,为了保护惟一的姐姐,不惜毁坏自己的容貌,却没想到姐姐的壮烈不在自己之下,宁可横死韩市街头,也不能辱没贤弟的名声。姐姐以一种相当激烈的方式成就了聂政的贤名,当时的人称赞聂政姐姐:“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9] 荆轲与高渐离也是如此。高渐离刺秦的时候,燕国已经灭亡许多年了。刺秦相当于飞蛾扑火,于情于理高渐离都不应该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高渐离却选择忍辱负重,以乐器做凶器,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砸向秦王嬴政。此时刺秦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为了完成友人未竟的事业,易水边那首凄凉的歌,像是一个隐秘的约定,高渐离为这个约定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当然,同样是衬托,聂政姐姐与高渐离又有一些不同之处,这些不同促进了荆轲形象经典化的进程。其一,篇幅。描绘高渐离的篇幅要远远高于聂政姐姐,篇幅大意味着人物刻画得更细致、情节内容更丰富,这更容易为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二,性别。在小农经济的背景下,更适合从事重体力劳动的男性必然成为权力控制的主体。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歌颂女性侠义的作品虽时有出现,却难以成为主流,因此聂政姐姐的影响要远低于高渐离。其三,两者的行为。聂政姐姐是自刎于聂政身边,高渐离是刺杀事败后被害。同样是以身证道,高渐离的筹谋显然更长。他藏匿于宋子,忍辱负重多年,以琴艺换取接近始皇帝的机会,其间被熏瞎双目,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只为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与死相比,在这样的境遇下活着,反而更难一些,人物形象也更高大一些,李白就曾称赞高渐离“泰山一掷轻鸿毛。”[10]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11]“正衬”的手法需要参照物够高,才能凸显出主体更高。聂政姐姐与高渐离虽然同样是以“高”衬“高”,但高渐离显然要更“高”一些。也因此在衬托的作用下,荆轲的整体形象比聂政更“高”一些。

二、后人的接受心里

(一)大众的心理需求

一个形象能够成为经典并被后人接受,必然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作用,荆轲形象也不例外。

那么经典必须具备什么特征呢?詹福瑞先生认为经典必须符合三个基本的规定条件:其一,经典是指传统的传世精神产品。其二,经典应该是杰出的精神产品。其三,经典具有典范的文化价值和意义。

一个经典形象首先应该是杰出的精神产品,这样它才有机会成为传世的精神产品,并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具备相应的文化价值和意义。荆轲形象肯定是符合这三个特征的,历史犹如大浪淘沙,为何留下了荆轲形象,这与后人的接受观念有关。

虽然司马迁将“游侠”和“刺客”做了明确的区分,但随着时间的发展,特别是到了唐以后,传奇小说中“游侠”与“刺客”常常混为一谈。这就不难解释,为何荆轲身为刺客,却逐渐成为“侠”的代名词。荆轲脱离了“刺客”本身,逐渐显示出新的文化价值和意义。只要有人存在,就会有不公存在,普通人面对生活中的不平等,多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忍和让积累到一定地步一定会反弹。千古文人侠客梦,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侠客形象恰恰就反映了这种不公。陈平原先生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游侠精神本质上与法律、秩序相抵牾。” [12]当权者自然是不可能大肆提倡游侠精神的。上层的要求与底层的需求又有所不同,上层压制的越严重,下层往往反抗的越激烈。后代的正史虽不为游侠单独列传,但诗歌作品,傳奇小说中的游侠形象却层出不穷,这说明大众在心里上是需要“侠”的。这种需求有点类似“阿Q精神”,大众需要选择一个独特的侠客形象,做标杆,做符号,在这种前提下,荆轲被选中了。

抛开荆轲独特的个人魅力,司马迁在荆轲经典化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荆轲形象是在《史记》中定型的,后代许多作品中的荆轲形象虽有创新,但终究跳不出《史记》中的荆轲形象。司马迁为刺客做传实在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越界”,这种明目张胆基于他是一位很有特点的史学家。他曾因为太耿直被判处宫刑,他对当权者谈不上多尊敬,自然也不在乎当权者的思想倾向。他本人没有什么阶级观念,不会对游侠刺客一类的人物抱有偏见。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司马迁笔下的刺客,或勇敢张扬,或忍辱负重,具有鲜活独特的生命魅力。同时他又给予了荆轲最长的篇幅和最细致的刻画,荆轲被历史和时间选中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荆轲的刺杀对象

荆轲形象能被后人接受,与他的刺杀对象也有关系。曹沫刺杀齐恒公,豫让刺杀赵襄子,专诸刺杀吴王僚,聂政刺杀韩相侠累,这四位刺客刺杀的都是公侯王相一类,而荆轲刺杀的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在学术研究中,研究小众冷门的科目,虽然容易出成果,但是很难掀起大风浪,也难以评估价值。研究著名热门的科目,虽然寻找问题和解决问题都很难,但是一旦有一丁点创新,都可能推动整个科学界的进程。荆轲刺杀秦王嬴政,就相当于学者研究热门的科目,虽然失败了,但谈到秦始皇,荆轲总是一个逃不开的话题,这无形中增加了荆轲传播的广度,刺客是小人物,秦始皇却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结束乱世,统一六国,秦始皇开创了历史上许多“第一次”,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重要人物。这样的一个重要人物,却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刺杀,无论是对于普通的民众,还是专业的研究者来说,这次刺杀都有特殊的意义。以王立群教授为例,他在《王立群读史记之秦始皇》一书中,开篇提到的不是秦始皇,却是荆轲。能与秦始皇这样的重要人物搭上关系,正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3]

荆轲作为一个不太能上得台面的刺客,在后人眼中却多以正面的英雄形象出现,这与秦始皇的作为也有很大关系。客观来说,秦始皇功过二分。但自汉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提倡“民本”、“仁政”,因此手段狠辣,偏爱法家的秦始皇就多被定义为暴君。贾谊曾直接指出,秦二世而亡的原因是暴政:“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14] 杜牧也有同样的论调:“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15] 同样是刺杀,刺杀仁君是大逆不道,刺杀暴君则是替天行道。而荆轲刺杀的这位,又名气极大,名声极差,虽然刺杀最终失败了,但这种行为却能激起人们无限的同情与感动。

三、结论

综上所述,荆轲形象能历久不衰,在漫长的时间中保持着生机与活力,乃至成为后代侠客的代表,主要有以下几个因素:

第一,荆轲形象鲜活、生动,与《史记》中其他四位脸谱化的刺客有明显的不同,因而荆轲形象具有独特的吸引力。

第二,荆轲形象恰好符合大众的审美需求,同时他刺杀的对象又极有特点,因此被后人广泛的接受。

中国是一个崇尚“侠”的国度,荆轲身上体现出的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符合中国传统士人对人的道德品格的一种极高追求,也因此后代士人能够从荆轲身上不断的汲取力量、产生灵感,也让荆轲形象能够长久的存在人们的视野,并产生持续的影响。

注 释

[1]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75年版,3181页。

[2] 司马贞《史记集解序·索引》,中华书局,1975年版,3页。

[3]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75年版,2533页。

[4]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75年版,2528页。

[5] (战国)韩非,张觉《韩非子校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1212页。

[6] 赵晔《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卷三,明古今逸史本,17页。

[7] 逯钦立《先秦汉魏南北朝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733页。

[8] 陈子龙《陈子龙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586页。

[9]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75年版,2526页。

[10] (唐)李白,(清)王琦《李太白全集》,中華书局,1977年版,253页。

[11] (唐)李白,(清)王琦《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705页。

[12]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10页。

[13] 曹雪芹《石头记》,中华书局,1984年版,3058页。

[14]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92年版,280页。

[15] 杜牧《杜牧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9页。

参考文献

[1] (西汉)司马迁著,夏松凉,李敏编.史记今注[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 孟蒙.论《史记·刺客列传》中荆轲形象的复杂性[J].宜昌:三峡论坛,2014.

[3] 付春丽.《燕丹子》研究述略[D].青岛: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

[4] 李振认.荆轲形象论[D].南宁: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作者简介:牛孟超(1996-05-03),女,汉族,安徽省淮北市,硕士,单位:安徽师范大学,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

猜你喜欢
荆轲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文言实词小课堂
漫画史记
漫画史记
荆轲刺秦王
失败的英雄
荆轲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