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变化比新冠病毒 对人类生存更具威胁

2020-08-28 11:32徐琳玲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24期
关键词:移民冲突人类

徐琳玲

1992年7月,戴蒙德在悉尼的澳大利亚博物馆观看“人类的进化”展览。图/Steven Siewert

1987年,50岁的贾雷德·戴蒙德成为一对双胞胎男孩的父亲。

这位颇有建树和声望的教授沉浸在初为人父的一片喜悦中。他一直是一位勤奋、具有独创性、视野极为开阔的思想者,早年以生理学开始其科学生涯,进而研究演化生物学和生物地理。此外,他尤其喜欢并擅长从生态、地理和历史角度思考人类文明和社会的演化和变动。

怀抱着两个幼嫩的新生命,他忽然意识到一点:无论在实验室研究胆囊生理学,还是在新几内亚等地追寻绝迹的鸟类,过往的这些研究无论多么令他乐在其中,孩子们的明天却并非取决于这些,而是取决于这个世界是如何、将如何。

从这一天起,戴蒙德开始事业生涯的第三次拓展尝试——从自然科学家的角度出发,写作关于人类历史、社会和地理方面的科普书籍,和更多人分享自己对人类文明和社会的思考和研究。

三十多年来,他完成了一系列颇有影响力的科普著作,获得大大小小的许多奖项。1997年出版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是他最成功、最有知名度的代表作,摘得普利策奖和英国科普图书奖,至今在全球仍畅销不衰。以本刊记者这样一个教育背景、职业身份为例,环顾四周,我身边几乎每一位同事、朋友和熟人都读过这本书,在日常聊天和相对严肃的讨论中,也经常会有人引用书中的观点、论据。

如今,82岁高龄的戴蒙德和妻子居住在洛杉矶郊外的一处峡谷附近,他依旧执教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给本科生讲地理课。每天,他都会从家中出发去观鸟,一周数次在健身房举铁,每周参加一次意大利口语课,还在一个古典室内乐团里负责弹钢琴。

他仍保持着头脑的敏锐与创造力,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流露出对暮年的清醒认知,并为地球和人类的未来忧心忡忡。当下这场困扰全球的大流行病已夺走他身边多位好友的生命,他为之伤感,但是认为:“人类有远比新冠病毒更可怕的难题和危机。”

戴蒙德生于1937年,童年在“二战”中度过,后来到欧洲求学、深造,在冷战阴云下的欧洲有多年的生活经历:他曾坐着地铁从“自由”的西柏林游荡到“红色”的东柏林,近距离观察了北欧小国芬兰是如何在两大阵营的夹缝中求生存。而在南美、东南亚旅行、工作时,他看到这些前殖民地国家获得独立后如何在革命、军事独裁和民主重建的反复中挣扎……

新近,他花费六年时间撰写了新书《剧变:人类社会与国家危机的转折点》,在心理学和个人心理辅导的启发下,以他曾生活、旅行过的七个国家(德国、芬兰、日本、澳大利亚、智利、马来西亚、美国)为案例,探讨国家层面应对危机的历史经验与得失。

在被疫情、脱钩、冷战困扰的2020年,这些来自人类历史的经验梳理和总结显得格外应景。

基于此,本刊记者辗转联系到这位擅长从历史角度审视人类文明的著名思想家,给他发去一份列有十个大问题和相关小问题的采访清单,涉及到新冠疫情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危”与“机”,中国在当下的困境和出路,美国社会中的政治和社会冲突,“新冷战”下“第三类国家”的生存策略,区域性合作组织的角色和作用……

戴蒙德挑选其中若干问题做了简要的、跳跃性的书面回复,这部分是出于一名自然科学家的严谨,部分或许是因为必须小心翼翼绕开“雷区”。但是,他十分坦率地谈到了对美国总统特朗普的诸多不满——“如果今年11月大选特朗普获得连任,不仅仅是我们美国人的一个大悲剧,也是全世界的。”

人:人物周刊 戴:戴蒙德

人: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你把外来征服者(和他们带来的驯化动物)所携带的病原体视为一种比枪炮、战争更具杀伤力的东西。不久前,您曾公开提到人类社会面临的危机和问题有远比COVID-19病毒更具威胁性的,譬如气候变化、资源枯竭。但是,眼下这场全球大流行病带来的最大问题不仅仅是死亡率,它还激化了国与国之间的冲突、隔离,社会的混乱和失序,一个所谓的“新冷战”时代似乎加速临到。对于COVID-19带来的复杂影响,您现在的认识是怎样的?

戴:是的,COVID-19病毒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死亡、冲突、敌意,以及社会的混乱和失序,这是我所能预想到的最坏的局面。然而,我所能想到的最好情形是——这场大流行病有可能在中长期会给人类社会带来一些好的结果。

这场全球大流行病,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所有国家都承认自己面临的全球性问题。正如你所提到,我们还有比新冠病毒更大的危机和挑战,譬如气候变化、资源枯竭、全球性的不平等。但是,这些挑战并没有激发全球性的反应——因为这些问题不是在短时间里、明确地将人类杀死!但事实上,气候变化已杀死、并将继续杀死人类的数量要远远超过COVID-19病毒,是通过使粮食减产、热带疾病扩散、空气污染和其他糟糕影响。当气候变化导致粮食减产时,一些人会死于长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但受害者不会说他们是被气候变化问题杀死的!他们会说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食物,不会想到导致他们缺乏足够食物的原因是气候变化。

新冠病毒会在短期内迅速杀死感染者,死因非常清楚。人们会更普遍地把新冠病毒视作必须严阵以待的一个大问题,而不是气候变化,尽管事实上后者对人类的生存更具威胁性。新冠病毒是全球史上第一个人类公认的全球性问题,每个人都认同:它是一个全球性大問题。

我能预想到的最好局面是:在未来一两年,全球不同地区和国家携手合作,共同抗击新冠病毒,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选项和出路。一旦人类携手合作来抗击这场大流行病,就会形成一种新的国际合作模式,它会启发我们如何合力来解决气候问题、资源枯竭、贫富差距和不平等以及其他严峻的全球性挑战。如果从这一角度出发,新冠疫情的悲剧从长远看反而可能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正面的、好的后果。

人:近期美国社会的种族冲突因为弗洛伊德事件而激化,出现一股对“政治正确”的极端诉求,包括推倒历史名人像、对公众人物言论极为苛刻的要求。

在像美国这样一个移民大国里,种族矛盾也许是无法避免和彻底根除的。然而,令人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这一矛盾和冲突在今年变得这么苦涩、这么有暴力化的倾向?

戴:是的,在像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种族冲突现在引起很大的社会关注度。但是,当现实冲突实为更为深广的社会问题时,如果我们只聚焦于种族矛盾,或者把种族矛盾简单归因于外来移民,那会犯下严重的错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社会冲突是南北战争,这场内战中死亡的总人数比美国历史上所有其他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还多得多,它主要是美国不同白人移民群体之间的一场战争。如果按日均死亡人数占人口比来衡量,20世纪有两场最严重的内战,其一是1918年的芬兰内战,是本土芬兰人中保守的一派和自由主义一派之间的冲突。另一场是1936-1939的西班牙内战,死亡人数高达百万,它跟种族、移民这一类问题没有任何关系。

美国当下面临的种族冲突问题,其实只是今天美国社会所面对的诸多冲突类型的其中之一。这些社会矛盾都和美国过去20年不断加深的政治极化有关。至于今年为什么会变得格外苦涩和暴力,部分是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位总统,他总是致力于挑起一部分美国人仇视另一部分美国人——要么在不同种族之间,要么在移民和非移民之间,而不是致力于减少美国社会已存在的苦涩和暴力。

人:政治极化的确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不仅在美国,也在世界其他地方。在《剧变》中,您将之部分归因于定制信息和社交媒体的兴起。我们到底该不该打破这种所谓的“信息茧房”?

您对特朗普言行和政治决策似乎有许多不认同。美国的大选即将到来,您对下一任美国总统和新一届政府有什么期待和要求么?

戴:我们能做什么来突破“信息茧房”?这不只是美国也是其他国家的问题。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它需要好的政治领袖们对之做出重要贡献。如果特朗普在美国11月份的大选中再次当选,将不仅仅是美国的悲剧,也是全世界的。他会使得“信息茧房”的问题加剧,而不是打破它。

在一个政治极化的社会里,一个好的国家领袖会把人们凝聚起来,通过强调让国民为之骄傲的国家特质。他是把我们连接到一起,而不是让我们彼此撕得四分五裂。我们美国是拥有一些其他国家所没有的伟大特质:譬如我们在科学技术上投入巨大并且成就非凡,我们拥有出色的高等教育体系,国民的构成几乎完全是外来移民及移民后代(甚至所谓的“土著美国人”也是13000年前的外来移民!)。要知道那些会作出移民选择的人通常会更有勇气、更加雄心勃勃,也更有冒险精神,他们确实为美国的成功做出过了不起的贡献。我们具有的其他优势,包括拥有世界上最辽阔肥沃的、可作农垦的土地,世界上最丰富庞大的内陆河流体系,连接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广袤疆域,没有具有威胁性的邻国接壤。

但是,如果一个人只听特朗普说的那些话,他不知道我们美国人是被这些我们共同的优势凝聚在一起的。我们下一届美国总统肩负的最大任务,是不断地提醒美国人我们所共同拥有并为之感到骄傲的长处和强项。

人:我被你在《剧变》一书中分析的芬兰案例所吸引。历史上,这个和俄国接壤的北欧小国在地缘政治上一直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冷战时期处于两大阵营的夹缝之中,但最终通过赢得苏联的信任、同时从西方盟友获得援助,维护了领土的完整、主权的独立,并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国民的幸福指数也一直非常高。

如果全球化速度放慢了,所谓的“新冷战”启幕,对那些在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第三类国家”该如何应对,譬如像新加坡、韩国这样的“小而強”的国家?在外围环境变得如此高度不确定的时刻,什么是它们的现实、可行策略?

戴: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若干个人口以及经济总量庞大的“超级大国”,如美国、中国、日本、印度。但是,也存在着一些“小而强大”、对国民投入巨多的国家,譬如新加坡、韩国、芬兰、以色列,它们对世界做出了远超过他们所占人口比例的贡献(记者注:戴蒙德只陈述了他对此的观察,没有就记者所提问题作答)。

人:如果所谓的“新冷战”真的到来,那些区域性合作组织,譬如东盟、欧盟呢?他们会扮演怎样的角色,起到怎样的作用?

戴:你的关注点很对,注意到了像欧盟、东盟这样的区域性组织在全球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事实上,欧盟成员国的总人口数超过了除中国、印度之外任何单个国家的总人口数。而且,许多欧盟成员国在经济、科学、技术上都居世界领先之列,所以我是希望欧盟能成为未来全球格局里的一股重要力量。

我许多朋友生活在欧盟国家,就目前而言,他们中有许多人看到欧盟内部不和的迹象,因而对前景持悲观态度。但我比我的这些朋友要乐观得多。相比欧盟,今天美国国内有更多的不和和冲突。

人:你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在中国有广泛的知名度。今年,你论述国家层面应对危机的新作《剧变》也被引进到中国。我还是想问问,对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强烈的国族和文化认同以及创伤历史记忆的大国,身处当下这种矛盾尖锐的国际环境,您可有一些观察和思考?是否愿意给出一些建议呢?

戴:很自然地,我没法给中国提供“建议”(advice),因为每个中国人都比我更了解具体的中国!但是,我可以给出一个建议(suggestion)——那也同样适用于美国、日本和欧盟国家——在我们这个全球化的年代,没有一个国家能保持自身的强盛和快乐,如果有国家一直处于贫穷、心怀不满的状态。全球化和全球性问题会影响到每一个具体的国家。

人:您已经82岁了,仍然保持着思维的活跃度和创造性。经历了这么多、“看”到了人类社会这么多起伏兴衰,您个人对未来的世界和人类有怎样的愿景?

戴:我对这个世界的愿景,是希望这个世界上各个地方的人们携手合作,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也有很“自私”的利益考虑,因为这个世界也是我妻子、我两个33岁的儿子所生活的世界,他们有很大可能性在2050年、2060年甚至2070年还活着,而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愿景:希望看到有更多的人从科学、历史、地理中找到令人兴奋的、我们能从中获得裨益的新发现,然后有更多的人读到这些内容。正是这些有趣的、令人着迷的东西,是我花费三十年投入写作的动力——我想和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们分享我所发现的那些世界的奇妙之处。

贾雷德·戴蒙德

世界知名博物学家、作家,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生理学教授,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作品有 《枪炮、病菌与钢铁》、《第三种黑猩猩》、《崩溃》、《昨日之前的世界》 等,新近引进中国的有 《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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