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历史的“IP化”创作与“热剧化”改编

2020-08-28 08:20杨晓林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时辰长安小说

杨晓林

《长安十二时辰》的创作启示是:要心怀读者,把历史人物融入类型小说的叙事模式中,强化娱乐功能。融入当下的社会热点问题,影射读者心心所念的梦想、人生境遇和爱恨情仇,借虚构的历史轶事……历史的“IP化”创作与“热剧化”改编正当其时,相信未来十年会有更多的扛鼎之作问世。

《长安十二时辰》赓续中国历史公案小说的传统,借鉴现代反恐悬疑小说的叙事模式,在当下以架空、穿越、玄幻、悬疑、复仇等类型杂糅为主的网络小说中另树一帜,成了粉丝众多的“大IP”。2019年热播剧TOP15榜中,《长安十二时辰》赫然在列,豆瓣超12万人给出五星好评,近36万人给出的均分为8.3,与《陈情令》并列第二,而排名第一的《小欢喜》评分为8.4。“复盘”原著小说“IP化”的创作奥秘,揭橥其成为热剧的“玄机”,对当下历史小说和历史剧的创作极具借鉴意义。

历史的“IP化”创作

《长安十二时辰》达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和谐统一。历史真实是指小说对相关的历史人物、掌故和场景描写极为考究,使之尽可能贴近历史的原型原貌。而艺术的真实是指小说驱遣众多历史人物,用悬疑小说“局中局”的叙事模式,杜撰了一段史无记载,但根据天宝三载复杂的政治军事局势,有可能发生的“反恐故事”,同时也融入了人本主义价值观。

1.历史人物和掌故密集“缝织”,以简驭繁。

《长安十二时辰》创作灵感源自热门动作类游戏《刺客信条》—该游戏在任务中巧妙穿插重要的历史人物及事件,给玩家以深沉的历史代入感。小说为营造历史感,把唐史人物唐玄宗、杨玉环、太子李亨、永王、陈玄礼、贺知章、李泌、岑参,姚汝能、张小敬、李林甫、吉温、元载、王韫秀、崔器、甘守成,还有布衣焦遂、歌女许鹤子等,密集地“缝织”进传奇叙事中,使他们由面目模糊的历史人物变成了鲜活的艺术形象。

小说众多人设与史实基本相符,杜撰的故事几乎就是历史人物的“前传”或“逸闻轶事”。《资治通鉴》中天宝三载与小说有关的事有:安禄山已是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大将王忠嗣与回鹘联合攻击突厥;寿王妃杨玉环入宫;唐玄宗打算把政事委于李林甫,高力士反对;贺知章去世,享年86岁。姚汝能正史无传,他的留世之作《安禄山事迹》载唐玄宗亲随骑士张小敬,在马嵬坡兵变时一箭把杨国忠射下马,割下人头,是事变挑起者。李必在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屡次出任高官,又屡次归隐,始终未放弃做道士。救了曹破延又被杀的焦遂,与贺知章、李白等被誉为“酒中八仙”。元载官运亨通,后来做到了宰相,成为李泌的政治对手。他娶了王忠嗣将军的女儿王韫秀,两人最终被代宗赐死。旅贲军头领崔器是李渊女儿的曾孙,安史之乱后协助肃宗李亨处理叛臣。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曾随李隆基诛杀韦后,是“马嵬兵变”的主角。

因故事发生在“十二时辰”内,节奏快,衔接紧,次要人物有名有姓者虽多,但对其叙述简约精到。如右骁卫将军甘守诚、闺秀王韫秀、圣人李隆基和杨玉环、太子和永王、诗人岑参、露面即被杀的焦遂、地下城老大葛老、暗桩小乙、歌女许鹤子等都是依附在反恐主线上的功能型人物,但作者惜墨如金,以简驭繁,分寸把握很好。即使铺垫很多的李林甫,也是结局才现身。如马伯庸所说,这是“一个古代反恐题材的快节奏孤胆英雄戏。”这种抓住主线,淡化支线,抓住主角,淡化配角的写法,避烦斗捷,不枝不蔓,保证了主体故事的连贯性和节奏感,深得反恐剧和悬疑剧叙事之道,极有大局观,实乃讲故事高手所为。

另外,对历史掌故和风物,如上元节灯会、造纸、制墨、制香、祆教、景教、守捉郎、不良人、甚至还有“卖炭翁”等,通过“叙事延宕”技巧,尽可能多的加以编排,使小说犹如“唐代百科”。如张小敬受重伤,因城封不能回,阿罗约打昏送荔枝官差,把张小敬藏进荔枝框蒙混过关,就把“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轶事“镶嵌”进来。此类桥段俯拾皆是,可谓别出心裁。

2.反恐“局中局”恪守“三一律”原则。

《长安十二时辰》参考了美剧《反恐24小时》的叙事结构。作为宏大叙事,小说把历史、悬疑、武侠、神探、卧底、反恐元素进行了完美的缝合,讲了一个“十二时辰救长安”的“局中局”故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侦探”和“反恐”两大重磅“猛火雷”的“轰响”中,“一个真相炸出另一个真相”,幕后boss从突厥右刹贵人,转到蚍蜉组织首领萧规,再到奸相李林甫,最终却是靖安司总监贺知章或其子贺东,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为使“局中局”故事的矛盾冲突激烈,小说恪守 “三一律”原则并由所创新。故事情节就是“死囚犯十二个时辰救长安”;故事地点唯一,就是长安城;时间在一天之内—十二时辰。全书共24章,一章只写半个时辰,章章都像在倒计报时,形成阅读紧迫感。小说如同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作为主干的张小敬破案缉凶,与作为枝干的李林甫一派与太子一派的明争暗斗、永王及其熊火帮与张小敬的流血冲突、陇右兵生还者与贪官污吏者的积怨新仇等纠缠生长,虽然枝丫交错但却主次分明。在全知叙事的“上帝视觉”觀照下,各方势力或暗处行凶,或明处追捕,或案前推演,或深宫渔利。主线故事清晰,在平行蒙太奇叙述中“狂飙突进”,紧凑地叙事节奏牢牢抓住了读者,满足了年轻人智力冲浪的阅读需求。

3.“民本君轻”思想反映人本主义价值观。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剧也并非“客观史实”的再现,而是当代人意识的“借史还魂”。《长安十二时辰》传达已非唐代的君臣思想,而是通过“民本君轻”思想反映中国20世纪以来启蒙思想倡导的人本主义价值观,主张人格平等,珍惜生命。当下读者借此与中世纪人物共融共情,可以找到情感共鸣。

就主角张小敬而言,他从始至终想救的,不是天子,不是贵胄,更不是自己,而是长安城内无辜的百姓。为此他临危受命,接受“收编”成为靖安司都尉,追查突厥人“阙勒霍多”的阴谋。当被吉温全城通缉时,他放弃了地下城老大葛老救他出城逃亡的机会,逆行再返险地,与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旧日战友萧规成为了敌人。他避阱入坑,忍辱卧底,伺机反水破坏猛火雷,使之失去威力,没有过多地伤及无辜,并挫败了萧规绑架圣人的图谋,最终找到了幕后黑手。他心心所念的,是那些抱着梦想和信念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像一心想在长安置业、娶妻安家的训骆驼手阿罗约,于天气晴好时半夜去桥畔吹笛子的乐工,练舞练到脚跟磨烂,雄心勃勃想比肩公孙大娘的李十二等。

IP的“热剧化”改编

导演曹盾对电视剧的定位是:“突破真实与虚构界限,打造令人窒息的历史悬疑巨制,揭秘不为人知的十二时辰”。就作品的剧情、人设、服化道等本体元素改写而言,本剧可谓自出机杼,匠心独具。

1.剧情复杂化:突出“蚍蜉撼大树”,党争“由暗转明”。

原著的故事并不复杂,是标准的单核心“超级英雄拯救世界”。而电视剧把李必由小说中烘云托月的“助攻”,改为与张小敬双雄并肩的“主攻”,并且借鉴美剧模式,“西体中用”,一改国产剧集单一线索,花开多枝,通过各方势力的角逐,杂糅宫斗剧、悬疑剧、谍战剧、反恐剧的诸多类型元素,展示了长安华丽外表下的“兽性”和“病入膏肓”,可谓“盛世危言”。

把“长安乱”由“党争”改为“草根的逆袭”。从小说到电视剧的跨媒介改编,突出了原著中“蚍蜉撼大树”核心构想,这是为当下人被压抑的有“鸿鹄之志”者发声,而且一击即中。这种“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位卑未敢忘国忧”的思想,也是该剧赢得喝彩叫好的主因之一。

原著中幕后黑手是贺知章或其子贺东。贺知章是靖安司的最高长官,他或儿子设局,目的遏制奸相李林甫主政,而让太子继位。而在剧中幕后设局者改为了“书呆子”徐宾,结局中他挟持圣人激情谏言,哭诉衷肠,批驳圣人轻视人才,忠奸不分,俨然一位忧国忧民的骨鲠之臣。徐宾代表着郁郁不得志的下层小吏,他把上至挟势弄权的奸相李林甫和貌似有治国之能的太子,万年县不良帅张小敬、靖安司司丞李必、靖安司主理何执正及干儿子何孚、以萧规为首的蚍蜉组织、以右刹贵人为首的突厥狼卫等当成棋子,真正地“擘划”了一件“蚍蜉撼大树”的惊天大事,成为官府底层人员和草根阶层的代言人。这也暗合悬疑大师阿加莎小说的人设原则,最“不可能犯罪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电视剧中的草根年轻人如张小敬、姚汝能、徐宾、何孚、崔器、萧规、程参、伊斯等,或为国为民、或忠于职守,或耽于梦想,或为了改变个人命运“生命不止,战斗不息”。作为“有为青年”,他们心存正义,想“致君尧舜”,完成“草根逆袭”。这种针对当下中国青年人心理诉求的改写,容易让众多男性观众产生沉浸和共鸣。就是玩人丧德的元载,作为在帝都意欲出人头地的“上进青年”,把“对我有无好处”作为行动圭臬,也是当下现实中一类人的写照。

原著中萧规劫持朝歌暮弦的圣人,要带他去京城外体验民生,结果被张小敬伪装成卧底破坏。而在剧中圣人流落市井街衢,白龙鱼服的九五之尊却被认作疯子,遭到嘲笑和打骂,被迫纡尊降贵,体验了民生疾苦,一如失去权力而落魄的“李尔王”。这种希望“领导能接地气”的改动无疑是高明之举,合乎“草根的理想”。

“党争”由暗线转为明线。李林甫和太子的党争在原著中一直是条暗线,只被隐约提及。而在剧中成为明线,被浓彩重墨加以表现。双方博弈白热化,李派党羽吉温靖安司夺权,把缉拿“蚍蜉同党”张小敬作为第一要务,直接给他增加了办案的障碍。为表现旧日恩怨和党争中李林甫之奸,把小说中闻无忌、张小敬和萧规等当年死守烽燧堡,最终等来了援军,并得到朝廷奖赏,剧中改为当年因李林甫拒发援兵,导致几乎全军覆没。

剧情的复杂化使故事更为曲折,增加了可看度。但不利之处就是有些喧宾夺主,削弱了主线,加之“烽燧堡往事”在破案关键处不断强行乱入,使得故事发展不很“爽滑”,在一定程度上扰人心神。

2.人设丰富化:毛举细务爱恨情仇。

原著作为一部如过山车一样令人震撼紧张的反恐悬疑小说,主线单一,叙事紧凑,节奏极快。而电视剧不但加入了类似郭利仕这位小说中没有的角色以增强“党争”戏份,而且对众多次要角色,如崔器、闻染、姚汝能、鱼肠、徐宾、何孚、程参等的背景故事及个人情感纠葛讲述丰富详尽,放大了他们的爱恨怨仇。特别是书呆子徐宾,这位原著中人畜无害的善良小角色,竟然被设计为运筹帷幄的终极大boss,戏份暴增。还有蚍蜉组织首领萧规,在小说中为快意恩仇,要置五万无辜百姓的于死地,是嗜血魔君,而在剧中却成了胸怀天下的邪侠,他杀人放火,伙同毛顺大师炸毁花萼楼,目的是给大唐下猛药,用血与火警醒君臣。这种改动虽然使次要角色更为血肉丰满,人物阵容更为枝繁叶茂,但却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枝蔓横生,“人比事重”。总之,毛举细务消解了反恐故事该有的紧张压迫感,破坏了原有的叙事节奏。

为凸显张小敬的邪侠魅力,由小说中只有李必婢女檀棋美女爱英雄而暗生情愫,变为剧中闻染和许鹤子也芳心大动。而张小敬木讷不解风情,对三位美女的暗示或痴缠完全不上心,只想着救长安,救百姓,犹如坐怀不乱的关二爷和武二郎。这样的人设使张小敬缺少人情味,有点不合人性。而小说中的老年杀手鱼肠,则变为剧中的美女刺客,对锄强扶弱、腹有大谋的救命恩人萧规一往情深,惟命是从,九死不悔。剧中所添的这些爱情佐料,无疑是为了迎合女性观众。这种烘云托月的手法虽然简单且易奏效,但却失之刻意。

最为失败的人设变动是王韫秀,被“心机男”元载所惑,作为一个不谙世事、弱不禁风的骄矜闺秀,在剧中竟然没有如原著那样被送回家,而是穿起铠甲,手执利刃,随元载一起率兵办案,她如傻妞般“智商不在线”,最终还失手射杀了挟持圣人的徐宾。她被无德的元载哄骗而不觉,两人的恋情显得矫揉造作,让人尴尬。还有小说中娇柔聪慧,热心帮助闻染的小女人杨玉环,在剧中变成了嫉妒算计许鹤子的严羽幻,对闻染刻薄冰冷,令人生厌。电视剧以此来凸显长安是“吞噬人性的怪兽”,但斧凿痕迹太过明显。

3.场景和服化道:求精求真。

如果说《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和人设极尽虚构想象之能事,追求的是“艺术的真实”,场景和服化道则求精求真,竭力迫近历史记载。该剧整体制作成本接近6亿元,使用群演29918人次,跟组演员18000人次,前景特约演员3502人次。耗资5000万元在象山搭建了一座占地70亩的长安城,布局规划、街巷、美食、杂艺、服饰,风俗、宗教、典章、规制等均请专家指导,力图还原史书所述的盛唐气象。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國衣冠拜冕旒。”剧中充分展示了帝都风貌:热闹繁华的东西两市,井然方正的坊城布局,美轮美奂的楼阁宫宇与昏暗破乱的地下城邦等。风物如太上玄元灯楼,状如宝塔,以莲花为底座,仙山为主景,颈部祥云漂浮,顶部用了老子头像,凸显了李氏以道家治天下的理念。服装以李必为例,他一袭青色鹤氅,戴玉清莲花冠插子午簪,持白尾拂尘,尽显道家长林丰草之志和闲云野鹤之气,合乎唐“上清派”装束。电视剧在场景方面和服化道尽管具体而微,但着实再现了大唐风物,使人物行动有了可信的历史依托。但由此也造成了叙事弊端,那就是影像越极力凸显长安的迷魅,剧情推进速度便越会被迫放缓。加之支线铺陈冗繁,次要人物戏份偏多,从而导致剧情拖沓,间不容发的危机感常常无形中自解,实为憾事。寥举一列,崔器率兵救援被狼卫困住的张小敬,在街上邂逅许鹤子,这位“偶像歌手”过多过长的才艺表演就扰乱了叙事节奏,令人不舒。

结语

《长安十二时辰》给“大IP”历史小说创作的启示是:要心怀读者,把历史人物融入类型小说的叙事模式中,强化娱乐功能。融入当下的社会热点问题,影射读者心心所念的梦想、人生境遇和爱恨情仇,借虚构的历史轶事,浇读者块垒,以求情感共鸣。而要把大IP网络小说改编成热剧,需要深化剧情,使内容丰厚,多姿多彩,改写人设,使之性格更为丰满,形象更为立体,但同时要防止谨毛失貌,喧宾夺主。对于叙事空间,在尊重史实的同时,要强化视觉冲击力和震撼力。中国历史悠久,素材丰富多样,加之讲好中国故事,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已定为国策,故历史的“IP化”创作与“热剧化”改编正当其时,相信未来十年会有更多的扛鼎之作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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