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佳
伤疤在皱纹里被折叠了很多
躺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坍塌
即使我俯身用力去听
也依旧听不到
当年的伤口为祖母喊疼
我是她一手带大的。我小时候脾气倔,跟我妈犯冲,只要我妈嗓门儿一大,我就哭个没完,然后我妈抽出竹条子就是把我一顿收拾。每当这时,她都不会给我妈好脸色看,一把将我抢过去,拿糖哄到我不哭为止,再带我玩儿泥巴。我性子随她,能够很乖巧地在她旁边待着,自顾自地玩儿。
爸妈出门打工,我自然就跟了她。她是我祖母,重庆人管祖母叫婆婆。婆婆心善,儿辈她疼最笨的,孙辈她爱最小的。二叔从小有眼疾,因此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能娶上媳妇,大多时候都是婆婆在照顾。当时家里我最年幼,所以不管吃的玩的,婆婆都先给我预留着。
小时候我爱吃一种筒子叶粑粑,都是农家小吃,所有原料得自己准备,筒子叶更是要上树去摘。筒子树最矮的分枝也和成人身高相仿,像我这样的孩子根本够不着。婆婆已经快七十岁了,腰间别了把镰刀就爬上树给我摘筒子叶。那时候小,根本想不到要是她不小心摔下来,将会是怎样的境地。我是想不到这些,而她是顾不上这些。
我是婆婆带大的第六个孩子,前四个是她的子女,还有一个是我表哥。他长大之后定居在了城市,很少回来,所以家中大多时候就剩下我和婆婆。我慢慢长大,她渐渐变老,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听爷爷说,他們其实是有六个孩子的,但是那时候条件艰苦,一个胎死腹中,一个夭折,这都是婆婆命里的劫,心头的痛。
曾经养大一个孩子远比我们现在想象得要艰辛,婆婆经历过战争年代的硝烟,经历过建设时期的星火,她说她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婆婆识字不多,她把她所知道的都寄寓在她的孩子身上,大姑小名叫“平”,祈祷年代安顺,大伯叫“能强”,二叔叫“自强”,父亲叫“富强”,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跟着国家的命运一步步走出来。
婆婆一生信佛,一生良善,因此,即使命途多舛她也随遇而安,时常觉得命运给予她的已经足够圆满。去年春节,表哥的儿子满三岁了,第一次回乡拜见曾外祖母。小侄子见到婆婆头上的伤疤一脸好奇,一路小跑乐颠颠地去告诉表哥:“爸爸,爸爸,祖祖(曾外祖母的别称)是哈利波特,她头上有闪电!”
那天天气大好,婆婆的心情也是,她第一次跟我们聊起这伤口的来历。那时候婆婆刚生了大姑,因为营养跟不上,所以一直没奶水,强行往外挤,挤出来的都是些混着乳汁的血。没办法,大人不吃还能挺过去的,但孩子不能饿着呀。正好爷爷被隔壁村借去了参加秋收,迟迟不见回来,婆婆跟村里人开口借点谷物,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一穷二白。实在没辙了,娃娃一个劲儿地哭着要吃的,婆婆便只能去偷,把这个坎儿迈过去再说。后来,婆婆被人逮住了,再往后的故事婆婆没有详述,她只是指了指头上的伤疤,像一个凯旋的战士炫耀胸口的勋章一样,满满都是骄傲。
生于富足安定时代的小侄子奶声奶气地跟婆婆说偷东西不好,脸上是十足的认真和可爱。他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他的曾外祖母为什么多年以后讲起偷窃还能一脸自豪,他也无法理解围在他曾外祖母膝下的一群后辈,包括他自己,活着,多像一次偶然。
我抬头再一次打量婆婆,现在,她老得像一张发黄发脆的窗户纸,感觉只要风大一点,她整个身体就会坍塌。我从她一天比一天佝偻的身板里很难看出她曾经也年轻过,很难想象她的身子骨能撑起这样一个大家族,仿佛她从来都是如此,这样衰老,这样瘦弱,八十年的风霜,一点没落下,都烙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