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亮
1949年,李曼宜考入文工团。初来乍到,负责接待的是于是之。“干钩于,是不是的是,之乎者也的之,是生活干事。”如此,便算相识了。
往后的日子,不是你看我,就是我看你;不是在演出,就是在说戏;不是去工厂,就是下煤矿……尘埃落定是演话剧《莫斯科的性格》。剧中,于是之演维克多,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李曼宜演纺织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于是之研究维克多的恋爱观,发现自己也有了恋爱的苗头。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每一分析与创造维克多的时候,总想到她的本身,这能使我分析中有更浓的感情。”这里的“她”,指的就是李曼宜。同一时间,李曼宜也因“于的问题”乱了心思。
1950年3月22日,李曼宜与于是之正式结婚。婚房是公家分的,一间小屋,配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凳。两人的“私有財产”是两只蓝帆布包。这就是两人共同的“家”。于是之爱读书和思考,尤其是琢磨角色,最怕干扰。遇到不如意,于是之会捶胸口,会摔茶杯,有时还一个人跑到走廊用头顶着木柱子使劲地蹭。可再闹心,再愤怒,他也不会对她甩脸色,更不会向她发脾气。渐渐地,她明白,他不满百日就没了父亲,从小孤儿寡母,受尽了凄凉和侮辱,再多再大的怨气,也是憋在心里。
孩子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欢乐。可李曼宜觉得于是之对孩子的感情一般,不是很上心。“儿子情况,写得有趣,读时泛出他的小样儿,兀自笑出声来。”“只‘身体不错一语,引我担心,你为什么不写‘身体很好呢?”“孩子小车,每到一地必检查。在唐山,地板最平,我还在地下玩了一会儿。两个小车一起走,跟大街上一样。现在为了不被挤坏,我总把它们放在我的毛袜子筒里。”渐渐地,她明白,他对孩子的感情是很深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与别人不同罢了。
正是有了李曼宜数年如一日的理解与心疼,于是之创造了一个个经典的舞台艺术形象,《龙须沟》里的程疯子,《骆驼祥子》里的老马,《茶馆》里的王利发,《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丹心谱》里的丁文中,《太平湖》里的老舍……水到渠成,表演艺术成就奖、国家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首届中国戏剧奖·终身成就奖……于是之收获了一连串殊荣,都是了不起的殊荣!可奖杯啊,勋章啊,一半是于是之的,一半是李曼宜的。然而,李曼宜哪在乎什么奖杯、勋章,她只知道,作为丈夫的于是之太累了!为了一个形象,哪怕只有几分钟的剧,哪怕只有一句话的词,于是之也是勤勤恳恳,毫不敷衍;为了一个约稿,一口气写上一个通宵,一缸里丢满一堆烟蒂,厚厚的稿纸文字爬满,泪水滴满;为了一个托付,磨角色时想着办剧务,办剧务时又惦着角色,只恨自己无分身之术,慨然长叹。
有人说,婚姻的定义是“终生分享命运”,夫和妻叫作“命运的分享者”。从答应于是之的那一天起,李曼宜就开始了“分享”,分享他的荣耀与孤独,分享他的奋斗与挣扎,也分享他的遗憾与绝望。
1992年7月16日,《茶馆》最后一场演出,也是于是之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演出。那天,于是之在台上出现了好多问题,演了几百场的戏,居然忘词儿了。“这个日子,对别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那一天在我的戏剧生涯中出了些毛病。但它告诫我,从那以后,再也不要演戏了。”一个话剧演员,说话有了障碍。一个把戏看得比命还重、比天还大的人,今后却再也不能走上舞台了。个中的无助与无奈,于是之知道,李曼宜也知道。
不久,李曼宜被告知,于是之患了“老年痴呆”。一个老年人,患了中风、偏瘫,人们理解、同情;而一个人丢三落四,磕磕巴巴,人们却当笑话,当谈资。李曼宜也有自尊,也在意别人的议论。面对于是之的处境,她也委屈难受。起初,李曼宜最大的痛苦是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她不知后面还会出现什么。可冷静之后,还是要面对。“为了是之,为了全家,我要坚强,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李曼宜自己给自己鼓劲,“是之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在他的有生之年,绝不能再叫他受委屈。”
于是之睡不着,李曼宜就在他耳边轻轻地哼唱舒伯特的《摇篮曲》《圣母颂》,那是他们年轻时就熟悉、就喜爱的歌曲;于是之要理发,习惯了让那位退休的老师傅推剪。李曼宜就陪他漫步到远离闹市的玉渊潭。那个泛着新绿的小树林是熟悉的,那张破旧的小木凳是熟悉的,那块并不太整洁的白布单子也是熟悉的;于是之住院了,李曼宜不顾自己体弱多病,风雨无阻,霜雪无惧,每日奔走于家和医院之间。
爱的力量是无敌的。虽然饱受煎熬,但李曼宜从没有动摇过对于是之的爱,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给他治疗的念头。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她始终如一地细心守护着自己的爱人。
2013年1月20日,于是之走完了风光无限又风波迭起的一生。在最后送别时,李曼宜在给他的花篮上写下5个大字:“是之,我爱你。”这是她的心里话。她爱了他一辈子,却一辈子也没有说出口。
2019年岁末,李曼宜将60余年的相亲相爱、相扶相携,汇成一本厚厚的《我和于是之这一生》。在那些琐碎的记忆里,凝结着挥不去、化不了的伉俪深情。
婚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两情相悦,是白头偕老,又或生死相许?其实,最不最高都不重要,重要是两个人在一起,知冷知暖、不离不弃,这就足够了。要知道,那是成年累月的渗透,是日久天长的抚慰,更是弥足珍贵的福报。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