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孔捷生兄的诗作以七律为主,沉郁幽邈,家国之忧上升为人性的审视,历史的权衡,非饱经离乱的一代人不能深味,更非坚毅勇猛之士所无从锤炼的。而人诗俱老,用典如随手拈来,令一些读者望而却步,但这非作者之过。诗界纷纭,固无须都作下里巴人。我谓捷生诗是当今的阳春白雪,不可或缺。请试说之。
一部中国诗史,内容从礼神祭鬼到兴观群怨,从天人之际到百姓疾苦,从生死角逐的世事纷争到寻常儿女的悲欢离合;体制从民间谣谚的局促短句,而杂言,而歌行,而五七言为主的格律由文人形成,而继之以长短句的突破,按谱填词以至自度曲,愈益自由,遂更有黄、梁诗界革命之提倡。两千多年间,以诗三百篇和屈赋楚辞领先,经建安,历唐宋,至明清,传世之作何止万千,源远流长,众体皆备。乡野小儿,启蒙功课,诗词雅语亦聊备一格。而历代执政柄者必欲利用读书人,以所谓道统维系其法统,开科取士,于为圣贤立言之外,试帖诗并成为敲门之砖。一成风气,朝野景从。原本人们相信“(诗者)思无邪”,后来一分为二,有了庙堂颂圣与击缶而歌之别。谈诗论文,也就不可“一言以蔽之”了。
诗体诗风,随时而变,陋俗所及,难免污染斯文。热衷逐臭之人,也要附庸风雅。拍马求官,献赋成为捷径,应诏唱和,史上不乏其人。但不管权力者如何“压低历史老人头”,尘埃落定,浑水澄清,是非美丑自有公判。
而诗中的思想和艺术,诗人的社会地位及出处,政治选择与写作实践,乃是互有联系又相区别的不同层次问题。笼统断言所有传统诗辞歌赋俱属庙堂贵族文学,未免有嫌矫枉过正。往昔飞简传书的作者,虽多是仕宦中人,然他们维护古典传统的努力,似亦不必一概谥为孤臣孽子之行。他们坚持阳春白雪,更不可执所谓普罗大众化与工农兵喜闻乐见的规矩以裁量之。
今日中国的诗歌界,较之近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含白话文运动和白话诗即新诗运动)时期更形复杂。因当时中青年文化战士一举革传统诗体之故,咸与鼎白话诗之新,而同光体所率诗人俱沦为前朝遗老,中国诗歌另起炉灶,民间旧体诗作者恰亦成被烘烤的池鱼。丙辰之后,久受压抑的旧体诗,随同多年受压抑的新诗,几同时喷薄而出,此八十年代一时胜景也。然而诗也,诗人也,际此动荡,渐呈分化。左右殊途,朝野异势,反映于旧体诗者,初则有馆阁体,歌德凑趣,应景帮闲,继而老调重弹,以发扬传统文化为名以壮声威,借口向群众普及,主张旧体诗也要革新以至革命,甚至革掉格律,创为所谓新古诗云。貌似亲民,心萦魏阙。与之针锋相对,各地民间诗人不屑于此,纷纷命笔,自抒胸臆,一时蓬蓬勃勃,上承古人,下开新局,自成气象。其中颇有中青年辈,才情出众,底蕴深厚,卓然成家。海岳英华,不及一一列名。孔捷生兄,以小说发韧,其诗我称之为阳春白雪,贵在格调高古,有真性情,为己而作,诉诸知音,而非浮光掠影,随口开合,以为一时之宣传者。
或谓孔诗用典太多,适成阅读障碍。窃以为捷生腹笥甚富,然其用典,固非炫才耀己,实出于写作个性的艺术特色。胡适当年《文学改良刍议》倡不用典,出于彼时彼地语境,未可厚非,其若旅居新大陆,而诗中频出“翡翠衾”“鸳鸯瓦”,大是矫情滥调,自应排除之。而我国古典诗文之用典,作为一种修辞方式,更足以唤起丰富联想乃至多义感受,更不论其所用得当,恰如成语,可收化繁为简之功,扩充短文小诗的容量。聂绀弩不仅用古典,且用今典,其用古典,且多有出自历代笔记小说杂著之僻典,人们但知聂诗语法每创新格,嬉笑怒骂,机锋独具,而诗人尝云“语涩心艰识者希”,则知者寥寥,深知者更鲜。晚年聂老语友人曰:写诗如同作案,解诗便成破案。然则诗中用典更类作案,力求瞭解故实以求作者言外之旨者,宁非欲循蛛丝马迹以破诗人谐隐之案乎!?
我知捷生用典之意矣,我愿不求甚解,如对李义山之《无题》矣。我是下里巴人式作者,然而我以为捷生并非故弄玄虚,其一句一词均有出处,不存楚天云雨之疑。正如所谓朦胧诗之争中,深受西洋诗歌影响的女诗人郑敏教授,曾有《诗的深浅与读诗的难易》之论,略谓诗深则读难,诗浅则读易;由此可知不但可有大众化之文之诗,亦应允许有小众化之文之诗。关键首在是否有价值之诗文,无价值之诗与非诗,大众化亦粪土耳,真正好诗,虽属仅小众能解亦可存可流传焉。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还,我尝多次申说,新诗与旧体诗不必视同仇雠,中国现代新诗之产生,缘于求诗体之解放以适应思想之解放,在现代口语基础上采取非格律乃至无韵的自由体,便应循此所来径,继续发挥,扩展诗体自由创造的天地;并不排除吸纳书面语,间取文言辞藻,然大可不必向传统的旧体诗靠拢,以求归化。旧体诗如前所述,在其衍变过程中,有不变者二,曰有韵,其无韵者万分之一,曰有格有律有谱,其自度曲亦有数。二千余年各体代有经典之作。五七言近体诗至唐高度成熟。在古代书面语及口语基础上建立的五七言格律,从音韵、平仄、骈俪对仗各方面发掘了当时汉语的所有可能性,令声调相协,音义互彰,抑扬顿挫,气韵贯通,格律可谓完备精严,已成汉语格律诗体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我以为,现代汉语的新诗,古代汉语的旧体诗,分属不同的审美体系,应该双轨并行,共存共荣。一尚格律,一尚自由,立异将胜于趋同。
至于今人写旧体诗,自应为今人之诗,固不待言。今人诗间采现代口语,亦正如新诗无妨间取文言词汇。须知旧体诗中,如说“妇孺皆知”的白傅诗,“有井水处皆歌”的柳永词,概指白柳笔下近于白话或浅近文言且不用典部分;古典诗中流传众口之断句,更多为口语句式,语类白描,而非“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之属。明此,乃知大众化与小众化之辨。
我亦尝谓,新诗对读者是有选择的,“全民写诗”“诗画满墙”的时代,已被历史证明为荒谬。诗的读者只是泛称“大众”的一部分,即有文艺爱好特别是对诗爱好的,有相当文化水平和一定阅读能力的人;而新诗旧体对读者又各有双向选择,旧体诗作中,少数要求有更高文史学养之读者的,则更属小众化之列,则不仅为诗歌发展过程中所难免,且为继承古典诗歌传统乃至传统文化所不可偏废的一翼。“不废江河万古流”,殆此之谓欤!
以打油诗作者的我,乃为小众化的阳春白雪之诗辩,不避僭越之讥,盖作为古诗与今诗的读者,人人平等,畅所欲言,野人献芹,野老献曝,亦是不自由中小自由耳。
2015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