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苦夏,疫情骤现,封门闭户。穷极无聊,某日翻检书柜,见一大包,内装一部厚书稿,书名为《白桦林旧事》。知是一篇长篇小说,约有四五十万字,作者是师歌。再翻开书稿,内附一封作者写给我的信。信是2010年12月写的,当初读过,十年后的今天重新读它,满满十页手迹,浓浓的几千字深情,使人难以放下。故友遗书,十年文债,不能不为此兄写一点什么。
师歌此兄,原名师继祖,好像长我一岁,1945年生人,回族。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中等身材,因为酷爱文学,所以放弃了原名,给自己起了师歌这个名字,沿用了一生。他这封信劈头就捅过来自己的伤心事:“周涛兄:我们同时于1965年参加高考,不同的是我名落孙山。我的同窗中跳跃龙门的有柳耀华和宋姓同学。对柳耀华我是服气的,他字写得好,文章写得漂亮,对另一位命运宠儿实在不敢恭维。”信中提到的柳耀华是他在阿尔泰中学的同学,后来也是我在新疆大学的同学。
信中说了他对我那个第一本正式出版的长诗《八月的果园》留下的印象,他说:“1979年,我步入文坛。读《八月的果园》如获至宝。一个平常的故事踩上韵脚竟能步入如此艺术境界,‘汗流筋骨瘦,似洪水淘岸;人老眉头高,似田间楞坎。出于对作者的仰慕,径直前去拜访。记得是周伯引我去见你的,周伯面相温蔼,身材颀长,见到你后,我想老人当年亦是如此潇洒帅气吧。当时你正与杨牧、张涛高谈阔论,我有点尴尬。你礼貌周全地接待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来访者。”
1970年代的最后一年,两人初识,彼此都是水平不高热情高。可能是我写的那些东西对上了他的胃口,所以他对我看得过高,我们都有明显的局限性。当时我有一首写伊犁河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即使全世界的诗人都来写伊犁河,相信吧,我也绝不会胆怯,因为伊犁河是我的河……”
他在信中写道:“《伊犁河》是一首游子拥抱母亲的诗,征夫凝视娇妻的歌。周涛兄,我的生命中流淌着三条河。额敏河嬉戏过我的童年。额尔齐斯河沐浴过我的少年。克朗河冲淘过我的青年。然而,我再拥有多么炽热的感情,也写不出这样蛮横的诗句。
信徒与叛徒在这儿分野。不承认天才是不行的。”
“信徒与叛徒”? 读信至此,我陡然一惊。谁说师歌这个落榜秀才是庸才呢?十年前人家就一语道破了一个文学的大题目啊! 谁是信徒?谁是叛徒? 不是信徒入不了此道,不是叛徒跳不出此道。师歌是信徒,夸父追日,中途困渴。饮三条河,河竭,犹困渴而死。弃杖化为白桦林。我是叛徒吗?远远不是。有叛心无叛胆,偶有一点小叛逆,最终还是循规蹈矩。文学的叛徒哪里是那么容易当的呢?彻底的叛徒,一定是真正的天才。
后来有一次他专门请我去了他家做客,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夫人大眼圆脸,比师歌更有浓郁的回族味儿,甚至看起来更像一位哈萨克妇女。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俊朗,都是美少年。他家的布置也很有民族特色,地毯壁挂,铜壶茶炊,一句话,比汉族人过得讲究。他夫人那顿典型回族式的羊肉粉汤韵味悠长,使我久久难忘。
我对他说,有这么好的两个儿子,夫人一看年轻时也是美女,如今也很温暖,把你喂养得小牛犊似的,还整天死乞白赖地弄什么文学? 真是自讨苦吃!
“这些算什么嘛!”他说,“文学才是我生命的意义,我对文学可以说九死而不悔!”
我一看他这么认真,再不敢说贬低文学的话了。在信徒面前,贬低文学就是冒犯。顷刻,他到内室拿出了一个硬壳的大厚本子,递给我看。我一看,里面工工整整钢笔全抄了我那本散文集《稀世之鸟》。十七万字啊,一字不漏,全书抄录。这我可没想到,太过分了吧! 我说:“你抄它干什么? 说一声,我送你不就完了吗?”
“抄不一样。”他说。
临走时,他说:“这个本子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我说:“这怎么行?你辛辛苦苦……满本子都是你的心血!”
他说:“当然可以,物归原主。”
我收下了,一直珍藏至今。我想,一本书有这样一种待遇,就算是最高的褒奖了,还要什么呢?
大约是1990年代初吧,听说了一些他和一个女子的传闻。一个一辈子老老实实、中规中矩的传统男人,忽然坠入情网,就像夸父遇见了嫦娥,肯定乱成一团不可收拾。闹离婚影响很大,老婆告状都告到我这儿啦! 这才知道,他的爷爷是个汉族,回族人姓马、姓哈、姓海的多,哪有姓师的?他爷爷爱上了他奶奶,他奶奶是回族,而且是当地有名的大美人,为此他爷爷皈依了伊斯兰教。当地的豪强还是不干,硬是抢走了他奶奶。他爷爷气愤不过,上街抗议游行,被人打死了。
这故事我头一次听说,他可是从来没说过。这么看来,他的身体里流着两个民族的血,一股是儒雅,一股是执著,造就出他这么一种少见的性格。当时我劝他;“儿子不要啦? 那么好的会做粉汤的媳妇不要啦? 爱情? 那是一朵云! 你能在云里头做窝吗?”离婚的事终于还是平息了。
之后,就到了2010年他为了他那部长篇小说《白桦林旧事》给我写这封长信的时候。信中说:“当我的呕心沥血多年的长篇小说杀青之后,滋生了请你批评的强烈愿望。7月14日,你在电话中对拙作在谋篇布局、标题诸方面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并说‘你找到了一个富矿,但要好好修改。”信中还说:“当《白桦林旧事》第二稿杀青,我深感力尽于此了。”他竟然提出把这部长篇书稿送给我,让我把它搞成一个名篇巨著。师歌啊师歌,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何况,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他人岂能掠为己有呢?
信中最后写道:
“临别你赠我墨宝,‘文心画胆皆是诗,哲思童趣两有之;何期补天西北角,便作夸父逐日时。我说夸父是个悲剧,没有追上太阳,最后渴死在旸谷。这也许是我的宿命吧!
此致敬礼!
师歌2010年10月22日”谁能说得清宿命是怎么回事呢? 没过两年,他患了胰腺癌,不治去世。他是带着深深的遗憾走的,这个文学道路上奔跑一生的夸父,终于倒下。
他在一个美好梦想的幻觉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不能说是悲剧,而应该是另一种幸福。
2020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