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墓壁画中的女性 :在礼教与风尚之间

2020-08-27 11:08张锐曹颖发自西安
南方周末 2020-08-27
关键词:侍女领口壁画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曹颖 发自西安

《持杯提壶仕女图》陕西历史博物馆供图

《树下仕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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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秦雁认为盛唐时期的女性形象堪称“历史上最美好的”。“你甚至能在唐墓壁画的女性身上看到唐朝社会的变迁,最初像一个少女,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渴望上进,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中期像一个贵妇人,很自信也很无忧无虑,整个人很放松,到了无忧无虑的状态;后期则是精气神散了,呈现出一种慵懒的姿态。”

“宫廷引领了整个社会风尚”

申秦雁在研究唐代何家村金器中的金银盒时发现,唐人擅长将外在的观念转化为唐代自身的风格。一批唐代不同时期的金银盒显示,唐代人在学习的过程中,可能弱化了原有的外来色彩,并将自己的文化观念植入。

唐墓壁画中的女性形象也呈现出不同文化的影子——既保留北朝少数民族执政时的遗风,又借助丝绸之路,吸收了希腊、波斯等区域的女性的审美观念与服饰风格。

程旭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唐朝建立于民族大融合之后,各民族生活交融,也互相尊重。自隋到唐,民族融合的氛围已经形成,也促成相对开放的环境。各种文化在唐朝都能有生存之道,整个社会是开放的。”

袒领装是唐墓壁画中的女性服饰最为特殊之处。于静芳观察到,唐墓壁画中的女性经历了小领口、大领口再回归小领口的过程。其中,武则天时期,壁画中的女性领口最大,到了唐玄宗之后,领口便逐渐开始缩紧了。

在永泰公主墓《九宫女图》中,女性服饰主要以衫、襦为主,风格多承隋制。壁画中的侍女大多上襦下裙,裙束襦外,上短下长,裙腰高系,腰节线提高,裙长仅露出云头履。女性服饰的领口形式多样,壁画中以V形领居多,领口较低,胸微微裸露于外。

《永泰公主墓〈九宫女图〉图像研究》一文指出:“在唐之前,女性恪守礼仪,身居宅院,不得抛头露面,至初唐就大相径庭。出行不必遮面,服装亦具有开放性,低领轻罗纱成为当时的时尚元素。”唐诗中有诸如“舞柳细腰随拍轻,常恐胸前春雪释”“日高邻女笑相逢,慢束罗裙半露胸”等描写。

唐代佛教盛行,社会风气开放,女性贞洁观开始松弛,女性穿戴最显著标志是去掉一贯的遮挡物。

“男权主义盛行的时候,女性的身体美是一种罪,要把它藏起来,穿得端庄严肃,修饰到不招引人的程度。到了唐代,女性政治地位变高,她们希望被看到、进行自我展示。”于静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唐墓壁画中有很多贵族女性出游的场景,她们已不再是深闺怨妇,外出时也不会遮掩面容。

《礼记》规定“男女不通衣服”,女性“穿男装”被历朝历代称为“服妖”。唐墓壁画中的女性,除了窄袖衫、襦配长裙等常见的女性服饰,胡服和男装也是很特别的部分。昭陵新城长公主墓墓内壁画中,有女着男装的人物形象——头戴幞头,身穿圆领紧袖长袍,腰间束带,下穿紧口裤,脚蹬长靴——被认为是唐代女着男装的典型形象之一。

《九宫女图》中,画面最右侧抱包袱的女子身着男子的袍服与众不同:头戴动物皮质浑脱帽,身穿折领的窄袖小袍,袍长至膝盖下,袍内着裤,脚穿短靴。这样的服饰与少数民族及异国的服饰相似——“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有蹀躞带,皆胡服也”。着胡服在唐代成为一种新风尚。初唐房陵大长公主墓中的侍女图中,也有宫廷女性身穿翻领、圆领,窄袖的胡服。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荣新江指出,从高宗到睿宗统治时期,武则天、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女性给社会造成一个所谓“女儿国”的形象。“但是在传统的男性权威的思想意识支配下,出头露面的女性,往往要以男装的形象站在人们面前……”

程旭也认为唐代女性审美的变化是自上而下蔓延的,“实际上就是唐朝宫廷引领了整个社会风尚”。

“一个英雄儿女的时代”

张菁在研究明清的贞洁牌坊之后认为,唐代女性和明清妇女所生活的世界有天壤之别。“每个国家的不同历史时期,关于性别的规范差别非常大。清代的女性已经自我封闭了,她们干脆不出门了。唐代的女性不仅有面貌之美和装饰之美,而且还有一种精神之美,勇敢、无畏、开放。”

申秦雁发现,唐墓壁画中的女性的目光不像宋代女性那般拘谨、小心翼翼,甚至胆怯的打量,而是自信的观看。“唐墓壁画即使反映贵族女性,与周昉、张萱笔下传世作品中的贵族女性还是有较大的差别,并非是一味的雍容大度、华美,她们有更加真实的内心呈现。”

“魏晋南北朝包括汉代的时候,女性图像绝大多数都是侧面的,或是四分之三的脸面对观者,到了唐代你会发现女性很自信,唐墓壁画中一些女性会用眼睛正面看着你。”于静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女性气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之前女性被压抑,现在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而唐之后,女性图像也再没有那种平等的感觉了。”

在唐政权新建的初期,唐朝开国皇帝李渊之女平阳公主以红妆换武装,率领军队为父亲守护城池,对战争的胜利作出重要贡献,而且在死后成为了封建史上绝无仅有的军队为她吹起军号送葬的公主。

在张菁看来,唐朝并不只有武则天,众多女性豪杰并不弱于男性。“那个时代真正可以说是一个英雄儿女的时代。李渊向关东进军,平阳公主领7万军队迎接她的父兄,你想想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在唐代墓葬中,无论是陶俑还是壁画的色彩都非常鲜艳,它们构成了一个与现实遥相呼应的五彩斑斓的地下世界。“这些高级的、颜色鲜亮的陪葬品,用强烈的色彩与死亡形成对比,期望让主人的灵魂永远存在于艳丽的世界中。”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杨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墓葬中,壁画的空间是很珍贵的,它所呈现的是主人生前最精华、最有代表性、灵魂最需要的那部分内容。”

长乐公主墓墓道壁画上,首先映入眼的是巨大的青龙白虎图像,接着是腾云驾雾的马车和飞仙,随后出现的才是仪卫出行的人物队列。

巫鸿在《黄泉下的美术》一书中指出,这两辆马车是长乐公主的魂车,表示被仪仗队伍跟随的魂车穿过画着阙楼图像的墓门洞后,由龙虎引导进入了仙境,而唐墓壁画所体现的是灵魂之旅。“在下葬之后,魄停留在墓中而魂飞升天界。”

死后永受祭享是唐人重视的观念,墓中出现的所有符号是对他们身后世界的期许。

南北朝墓葬壁画中常见的墓主形象,在唐墓壁画中已悄然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丰富的女性形象,出现在过洞、天井、甬道、墓室墙壁上。无论身处何种地位,贵妇、侍女、乐舞妓等始终围绕着墓主人的棺椁。

侍女往往环绕棺椁排列,像墓主活着时一样,在象征性的寝室中为其提供各种日常起居服务。她们或手持高脚杯,或端着盛有食物的盘子,或拿着拂尘,或表演歌舞奏乐。

唐代政治秩序下的女性命运

于静芳在《唐墓壁画女性图像风格研究》一文中提及李寿墓石椁的外部雕刻着男性侍卫,而内部则是线刻的众多侍女、乐舞妓与侍妾美人。贵族寝室内外男性侍卫和姬妾侍女的位置与身份有关。在众多墓葬之中,女性的位置排列有其归序,但一般均靠近墓主人的棺椁,夫人、侍妾、侍女等环绕墓主站立,整个墓室空间仍然趋于“女主内”的格局。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郭海文在已经模糊的唐墓壁画女性面容上为南方周末记者指出个中细节:“她们都是年轻的女性形象,正值生育年龄。”

杨瑾认为,唐墓壁画有助于我们通过女性的视角理解唐代政治秩序下的女性个体命运。“女性在唐代社会是非常重要的构架部分,除了性别功能,比如繁衍后代等之外,她们也承担了社会责任,比如官宦人家的女性,有时还要政治联姻,这就是当时女性最大的政治功能。”

唐中宗的六女儿永泰公主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坟墓被冠称为“陵”的公主,规格与帝王相当,她的陵陪葬品丰富,墓制宏大,占地90.75亩。此墓虽然被盗过,出土文物仍很丰富,共达1354件,墓内有1200多平方米的壁画。永泰公主命丧于17岁,因与懿德太子李重润和夫君武延基私议内帏之事后遭武则天责难引致灾祸。1960年,永泰公主墓出土,石碑记载其死因也仅有四个字:“珠胎毁月”。

郭海文在深入研究唐朝公主后发现,唐代尊贵女性的地位并不如世人想象的美好。她们中的很多人寿命不长,且多死于非命。“唐代似乎往前进了一小步,但后来又退回来了。即便是武则天,也没有让太平公主接班,还是选择了男性。”

在于静芳看来,唐墓壁画中女性图像是对当时女性美貌模式化而非个性化的关注。这些女性几乎都有统一的形象:模式化的脸部五官,以及相似的适育年龄,少见女童与老妇。这种标准化的女性图像模式某种程度上也暴露了男权社会较为统一的审美趋向。

她对比壁画中的两性形象后发现,男性各有不同,内侍猥琐,侍卫器宇轩昂;但女性,无论是侍女还是乐舞妓,除了衣饰不同,使用的几乎是同一张脸的模型。“它们呈现的还是女性作为功能性角色的那一面。”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焦杰认为,这种“模板化”审美不仅是男性视角,也与女性的自我审视有关。男性审美仍强势地出现在唐墓壁画的女性形象中。焦杰对一幅壁画印象深刻,画中的侍女身材丰满,脸部颧骨鼓起,手却被描绘得非常细长,与丰腴的身体十分违和。“这反映了男性的审美情趣,男性画家在创造女性形象时,尽管不能违反当时女性的真实情况,但他会通过一些细节来表达对女性的欲望。”

张菁则发现一些壁画中的侍女尺寸格外小。“贵族在开宴会,旁边站立很多侍女,这些女性只有贵族的一半大小,在尺寸上已经完全不正常了。”

唐玄宗之后,男性统治阶级不再希望女性展示身体,女性的美只能给固定的男性观看,不能展示给其他人。唐后期壁画里,女性上衣领口趋严实,窄口短袖,颜色变得素雅。

在焦杰看来,唐墓壁画中女性形象对自我意识的观照仍然十分有限。“女性真实的心理状态,必须由她本人来书写,但是女性著作微乎其微,就算流传下来一些,她们的思想不知不觉中也会深深地打上父权文化的烙印。”

以唐代女诗人为例,唐代三百年中很少有女性诗歌创作出现,目前的残本或全本唐诗里,自晚唐才开始收录一些女诗人的作品。

程旭指出,唐代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仅仅是相对宋代以后的女性而言,并非相对于同时期的男性。“实际上,在古代社会里,女子仍是从属地位,并受到限制。为什么只诞生了武则天? 政治经济环境使她登上了皇位,但最后她还是把皇位交还给了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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