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笔记

2020-08-27 12:55李青松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斧子驯鹿苔藓

李青松

朋友斧子跟我说,看见苔藓就会想老家,就会想起童年。斧子说,不知怎的,老家门前台阶石缝里的苔藓,竟会这么长久地停留在记忆里。干燥的北方苔藓并非随处可见,也许只有发呆过的孩童才会长久地注视脚下这极渺小的生命。我想,雨后潮湿的空气催生出的那一层绿意,一定记录着斧子童年发呆的时光,也许在那里斧子捉过粉红色的蚯蚓,数过搬家的蚂蚁,也许脚下一滑,还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摔过屁蹲儿……

时间之外,一定还有一个苔藓时间。苔藓时间存在于静态里,存在于我们的想象无法抵达的深处。苔藓时间是长了牙齿的时间,能把石头吃掉,能把格局改变,能把空间解体。在阴暗潮湿之处,在残破不堪之中,浮生出新的气象。

在长白山,我曾看见山民用苔藓包裹刚刚挖出的人參,在早晨的集市上出售。那苔藓,薄薄的一层,还带着露珠。山民说用原生态的苔藓保湿保鲜,才能保证人参的品质和性格不变。苔藓没有疆域,地球上任何角落都有它的身影。只是需要时间和湿度。苔藓不畏严寒,在厚厚的冰面或者积雪下照样生存。苔藓,是冬天北极驯鹿重要的食物。在苍茫的天际里,驯鹿能够闻出它的气味。前蹄刨开积雪,只要找到苔藓,就可以度过漫长的冬天了。苔藓与驯鹿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吗?

苔藓分明长着耳朵。它能听到水声风声雷声,能听到山林里竹笋拔节的声音,能听到藤蔓伸腰打哈欠的声音,能听到花开朗笑的声音。如此,声音听得多了,浅的苔藓也便深了,薄的苔藓也便厚了,疏的苔藓也便密了,散的苔藓也便聚了,瘦的苔藓也便肥了。

它喜阴喜湿喜水。它知道水的来处,知道水的去向。远看,是典籍文字里的漶,模糊不清,朦朦胧胧;近观,是水畔木屋时光里的闲,慵懒如沙发上发呆的女人和旁边睡觉的猫。

依照寻常的思维来看待苔藓,有些不太符合逻辑。不用耕耘,不用播种,它却在我们忽略的角落不可思议地长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从来就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也不是。它表现出迥异的生活形态,在不可能的地方表现出可能。它长在峭壁上,长在废墟上,长在老瓦上,长在树皮上,长在井台上,长在乌龟的甲片上。它不占空间,几乎没有多少重量。我们看不见它生长,可它一刻不停地在生长,即便在我们的梦里。

是的,生命的本质,是我们无法看穿的。苔藓演绎的故事,始终是个未解之谜。林奈说:“自然从不跃进。”但在我看来,苔藓无时无刻不在跃进。虽然这种跃进我们无法看到,但却能够真切地感知——它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有一次在浙西山区某地,我看见斧子拿着手机总是俯身拍来拍去。我四下看看发现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到近前才发现拍的是苔藓。台阶缝里的苔藓,古树干上的苔藓,老屋墙角的苔藓,天井四周的苔藓。

那些苔藓,泛着幽幽的光、润润的绿,却隐隐地,仿佛云蒸霞蔚一般,升腾着灼灼朝日之辉。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秋伟摘自《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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