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

2020-08-27 12:57张郁廉
恋爱婚姻家庭·养生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塔斯社俘虏汉口

战火中加入新闻战线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在全面抗战初期,苏联是第一个给中国提供军事及经济援助的国家,运来不少飞机和武器,也派遣了许多军事顾问、技术人员和新闻记者。

在陪都重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设立了顾问事务处,由中央执行委员张冲负责。桂籍(注:孙桂籍是张郁廉的丈夫,1947年被任命为长春市市长)与张冲早在1929年已认识,当时张冲被派赴东北,在哈尔滨任特派员。

设于汉口的苏联塔斯通讯社扩充业务,增加工作人员,而我的条件正适合:会俄语,大学副修新闻。再经张冲及桂籍的推荐,马上被录用了。

亲历“徐州大突围”

战云密布之际,莫斯科塔斯社总社派来数位军事记者,社长罗果夫就分配我随同这批记者到徐州战区,协助采访。1938年3月中旬,我们从汉口乘火车经洛阳、郑州、开封到徐州,住在城内“徐州花园饭店”。重庆派来的苏联军事顾问及其他外国与国内各通讯社、报馆派来的记者,也集中住在这里。于是,这家旅馆成了日军每次空袭的目标。

徐州城内没有防空设施,百姓缺乏防空常识,空袭警报一响起,大家纷纷往外跑,能躲到郊区最好,不然就藏在空旷的地方,生死全靠命运。花园饭店中弹数次,部分房舍被炸毁,但我们没有搬走。

不久,我們离开徐州,奔赴前线。记者们年轻力壮,满腔热血,身负使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我们到过的最前线,是枪林弹雨中的国军旅部。在枪炮声中,旅长覃异之接见我们,详细讲解、分析前线的战况,不厌其烦地回答记者们提出来的问题。他是广西人,工诗词,态度稳健、坚毅,谈吐温文,“儒将”之风让人钦敬。

前线战事激烈,我们不能停留太久,被安排到离战火较远的偏僻村庄过夜,村民早就离家逃难去了,村里空无一人。带路的副官找到了一间破旧的老屋,供我们休息。屋里四边透风,木板上放了些稻草,一盏油灯发着微弱的光,我们忽然在屋角发现一口黑色大棺材,上边盖着草,既神秘又恐怖。

我带着些微不安,和衣躺下,睁眼等天亮。我们离开旅部时,旅长覃异之对我说:“你是到最前线我旅部的第一位女记者,使我敬佩。这支德制勃朗宁小手枪送给你,需要时拿来自卫。”我带着这支小手枪,辗转于鲁南、湘、鄂,从长沙、武汉到重庆,后来到成都燕京大学续读大学四年级时才卖掉,钱拿来做路费和学费。

1938年3月14日起,日军主力由津浦路正面南下,猛扑滕县,拟袭台儿庄。不料日军在以为唾手可得的台儿庄前遭到我守军严重打击,伤亡惨重,溃不成军。台儿庄空前大捷,传至后方,民心士气大为振奋。我们一群记者正在附近采访,第二天就赶到台儿庄。

城中仍弥漫着火药味,建筑物一半以上被毁,有的房舍还在燃烧,冒着烟,断垣残壁间散布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国军正忙着挖坑掩埋死者,坑浅土少,土堆中还有残肢露出,被野狗拖食。眼前景象残酷无比,教人想到血战的惨烈,实在难以描述!

国军在徐州外围已和日军正面激战3个多月,数次大捷,已达成消耗敌人、实现战略相持的目的。5月15日,数十万大军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开始有计划地转移。5月19日我军放弃徐州。全部中外新闻记者、军事顾问、战区内的文职及政工人员,集中起来,分队分组,在大军前、后、左、右的保卫中,浩浩荡荡徒步突围。白天为躲避日军飞机的轰炸和扫射,大家分散在各村庄的空屋内,绝对不准外出活动或晒挂衣物,以免引敌注意,天黑马上整队随大军开发。

有时途中经过日军占领的据点,先头部队得先肃清敌人,再让大队人马通过。往往要走过一些发生过战斗的街道,火药味犹新,房屋倒塌,尸体横卧,墙壁上鲜血斑斑,我们一组女同志人人掩面疾走,不敢稍停。每晚要步行至少10小时,到天将亮才休息。一个个双脚起水疱、发肿,拖着疲倦的身躯,小心翼翼地紧跟队伍。一夜总有两三次,带队者由后面传来“休息片刻”的命令,我们马上原地坐下或躺卧,闭目养神。

在漫长而艰险的突围途中,战区司令部曾派来3辆黑色轿车,指明运载苏联顾问及外籍记者一段公路路程,到某据点再聚齐。轿车白天行驶需特别注意敌机,我们挤进车厢后,分批探头向车窗外看,若看到远处有日机朝我们的方向飞来,便赶紧停车,大家纷纷向两旁稻田及村庄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敌机飞走了,我清醒过来,坐起,浑身是泥土,腿上有血。心想,一定受了伤,这下可完了。再摸摸全身,没有痛的地方,才弄清是旁边的人受伤,血溅到我腿上。突围途中也有轻松的时候,有人送来一包煮熟的鸡蛋,我高兴地喊起来:“有鸡子儿吃,太好了!”大家轰地大笑,我才知道把“鸡蛋”叫为“鸡子儿”的,只有东北人,其他各省份的人压根儿不懂。

我们昼伏夜行,走走停停花了21天,6月初才突破日军的包围圈,脱离危险,到了河南信阳,乘火车,两小时后平安抵达汉口。虽然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蓬头垢面,衣履肮脏,身上寄生了虱子,奇痒难忍,但能亲自经历名垂青史的“徐州大突围”,实在是极为难得的人生际遇!

回到汉口,我马上到塔斯社上班,忙着整理资料,写报告。七八月间,我和部分同事奉命调到四川重庆塔斯社工作,一行乘船离开武汉,沿长江经三峡到重庆。

你们放心,中国不杀战俘

塔斯通讯社坐落在枣子岚垭。“枣子岚垭”名字雅致,在当时的重庆名气不小:一来,要爬数百级陡峭石阶(可以雇滑竿代步,汽车和黄包车就派不上用场);二来,苏联和其他各国的机构多聚集在这里,在抗战时期算是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塔斯社在一幢石块砌成的两层楼房里,楼下是办公室。顶层是一间阁楼,由我和一位来自上海的打字员同住,她是白俄女孩,名叫索妮亚。石头围墙内除了苏联塔斯社外,十余级石阶下,有一幢长方形两层石砌楼房,是苏联大使馆武官处官员的办公室和宿舍。他们的生活起居及伙食,由一对广东籍谭姓夫妇管理。谭姓夫妇俄文极好,我和索妮亚的伙食由他们包下,通常饭菜按时送到我们的住处,有时我和索妮亚会跑下去蹭一顿。就此,我的生活起居有了着落,工作受上司器重,胜任愉快,薪水优厚,在新闻界也声誉鹊起。

我到重庆后,武汉的局势日紧。日本军阀“三个月亡华”的美梦已遭粉碎,战况胶着。就在这个时候,另一批苏联塔斯社战地记者和《消息报》摄影记者卡尔曼来到重庆。社长罗果夫又派我随同,取道汉口,赴湘鄂(湖南、湖北)战地采访。

我们一行四五人从重庆搭一架送邮件的小飞机飞汉口,沿途在丰都、万县、巴东、宜昌等地降落,送收邮件。飞机小,摇摆得厉害,又不断上下起落,每个人都头晕呕吐。傍晚,在空袭警报中,我们总算平安抵达汉口。武汉居民正在紧急疏散,一片混乱。停留两天后,我们乘车赶赴湘鄂前线,到了那里反而觉得比在汉口安全多了。

我们先到濒临湘江东岸的湖南省省会长沙。抗战期间,长沙以三次会战得胜而成为享誉中外的名城。当时日军主力全部转向武汉,湘鄂前线无战事。我们在长沙附近访问一批日本俘虏,他们一共13个人,低头坐在路旁,有的头部缠着纱布。

我先问在大学上过两年学的汤田良仁:“为什么到中国来打仗?”他先是沉默不答,然后说,他也不知道,是征兵强迫的,初来时只知道到华北,很快就可以回去,没想到根本没有回家的可能。我又问另一个叫谷一市的俘虏,日军捉到中国士兵怎么样处置,是否活埋、砍头?这个带小胡子的俘虏狡猾地说:“杀中国俘虏,我从来没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我只知道全送到后方去。”我们拿出从日本兵身上搜到的日记本给他看,上面写着:“将所有捉到的中国俘虏处死。”

我恨眼前这一群人,他们是受了日本军阀欺骗的野兽,不知道杀死多少我的兄弟姐妹!正在这时,晴空中回荡起警报声,敌机前来轰炸衡山,炸弹爆炸的声音刺着我的心。每一声,不知炸死多少无辜百姓!敌机飞走,我们强忍着仇恨,回到俘虏前,姓张的同伴对俘虏说:“你们放心,中国不杀俘虏!几天以后,你们都会穿上新的干净衣服。”

我们奔走于湘鄂前线各处之际,武汉会战于10月27日结束,我方有计划地撤出武汉。自“七七事变”展开全面抗战至武汉撤退,为时一年有半,使得日军消耗惨重,战场扩大,兵力分散,攻势到了极限。在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中,我工厂、物资、学校安全西迁,建设了坚强的大后方,为长期抗战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局势变动如此重大,我们不能前往武汉。长沙虽遭大火烧毁,但仍在我方掌握中,只能先到长沙,再设法回重庆。经长久的跋涉,我们终于回到面目全非的长沙,只见焦土一片,外出躲避的居民陆续回来,在废墟中重建街屋、店铺。不到一年的时间,死亡的长沙城“还阳”。复活的长沙,又招致日机后来的滥炸。

我们在长沙和当局研究返回重庆的路线,司令部派人员和吉普车把我们护送到衡陽,然后见机行事。可以说我们的运气好,在衡阳遇到大批由武汉撤退的政府及新闻界人员,我们被编入中央党部国际宣传处的员工及眷属组。

停留在衡阳的一段日子里,日机不放过追踪,加紧轰炸扫射。我们利用空袭警报的空隙,结伴爬上著名的衡山,待警报解除再回城。苦难中取乐,只在年轻力壮时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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