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藏地三部曲”享誉文坛的范稳先生,在散文创作、中短篇小说创作方面也颇有成就,曾出版散文集《苍茫古道》《雪山下的村庄》等,及中短篇小说集《男人辛苦》《回归温柔》。范稳发表在《收获》2019年第2期的中篇小说《橡皮擦》,是一篇颇耐人寻味的佳作,以一幕未遂的入室盗窃案,呈现出现代人内心的失落和追求,立意于寻找心灵回家的路。作品在别出心裁的艺术构思、细腻深入的心理描写、回环往复的映照烘托,在失智的前公安局长与入室偷盗的农民工之间发生的故事,在跌宕起伏的情节叙写中,将人生与人性描绘得生动深刻、入木三分。
该小说具有别出心裁的艺术构思。小说让经济窘迫的农民工白金华、白银华兄弟俩走进了豪华别墅——独居老人洪玉林家中。刮灰工白金华一心想让女儿进私立名校就读,但是需要一笔择校费,家里的十万元给人高利息集资要不回来。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洪玉林已不认人了,保姆外出后,老人出门丢垃圾,却跌倒在大门口。白金华、白银华兄弟用过期的装修证游弋于小区,见状便将老人扶起,乘机钻进了老人的豪宅,准备实施偷盗。老人远在美国的女儿洪汉美通过豪宅里装的监控器,关注到豪宅里发生的这一幕。失智老人将这两兄弟看作熟人,客气地请他们喝茶,甚至和白金华对饮茅台酒;弟弟白银华发现楼上有个保险柜,想让老人说出密码。老人起身迎向白银华却绊在凳脚上,额角流血了。白金华找到了创可贴给老人贴上,老人又将白银华误认作是他上战场去世的儿子洪汉中,给这两个图谋不轨的兄弟说起了他的革命履历,说起他当年活捉土匪头目的壮举。谈到故乡话题时,老人与这两兄弟认了老乡,闲聊中白金华甚至吐露了农民工孩子要上城里好学校的心愿。老人突然尿失禁了,“他们本来是来行劫的,但未泯的良知告诉他,他应该去帮助眼前这个老人”,兄弟二人给老人换了裤子。老人却带两兄弟进了卧室,从并未锁上的保险柜里取出一套军装,命令白银华穿上,那是他大儿子牺牲后的遗物,老人双手扶着白银华的双肩老泪纵横。女儿洪汉美通过监控器关注着豪宅里发生的一切,她打电话给侄儿洪疆说陌生人进了家门。公安局孙副局长亲自指挥,重兵出击轻而易举地抓捕了两兄弟,老人却执意要求:“把人给我放了。快!孩子要读书。”小说精心构思别出心裁,让两个图谋不轨的农民工在与独居失智的老人的交谈中,逐渐良心发现中止了犯罪。有意味的还有小说的结局,老人的二儿子、边防武警部队少将洪汉国回家居住,让公安局将作案的两兄弟取保候审,通过关系以亲戚的名义,让私立名校免收白金华女儿的择校费、免除近一万元的学杂费,还隐瞒了犯案者插在他们家刀架上的凶器。
小说具有细腻深入的心理描写。作家颇有层次地描绘了人物的心理,尤其对于闯入豪宅的农民工白金华的心理做了细致入微的描写,突出了他从铤而走险盗窃财物,到良心发现帮助老人并中止盗窃的心理过程。农民工白金华一心想让女儿进入私立名校,但是他却感到“自己在城市里就是‘形迹可疑的那一类人”,他想当正经八百的城里人。后来,兄弟二人扶起跌倒的老人进入豪华别墅,白金华推测老人把他们当成家里的某个成员了,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几样值钱的东西救急。老人摔跤后额头出血了,“白金华现在感到了害怕,今天要是整出人命来,他们兄弟就惨了”。白金华上楼看到了老人年轻时和周恩来总理握手的照片,以及老人儿子武警少将的照片,他想:“天老爷,这家人可惹不起。”老人提及“4·19入室抢劫杀人案”,拍案怒斥“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太猖狂了”,让兄弟二人紧张得“几乎要崩溃了”,“吓得尿急,冷汗直冒”,想尽快脱身走人。当老人温和地将他当成了儿子时,白金华想:“这个老人家得哄一哄,不然他不依不饶地纠缠到门外,那还了得。”当得知老人曾是公安英模,“白金华心里想:这就是人们说的老干部了吧?还是老公安。我们动他一根汗毛,惹的麻烦就大了”。当老人尿失禁哀求他为其找条裤子时,“但未泯的良知告诉他,他应该去帮助眼前这个老人”。在情节的发展过程中,白金华的心理变化如下:铤而走险→感到害怕→可惹不起→吓得尿急→脱身走人→揣摩思路→求生之路→良知未泯→帮助老人。作者在颇有戏剧性情节中,将入室作案者的心理很有层次地展现出来。小说同样也对白金华的弟弟白银华、老人的女儿洪汉美的心理做了生动描绘,在失智老人语无伦次的话语表述中,也呈现出其怀念过往的孤寂抑郁的心理状态。
小说运用了回环往复的映照烘托手法,讲述了一个近于荒诞的入室盗窃未遂案,小说以失智独居老人在湖之梦高档小区独栋别墅倒垃圾摔倒为开端,为两兄弟的入室盗窃做了铺垫。小说交代了白金华的人生之梦:女儿白布舒进私立名校,“考上大学,毕业后再考个公务员,当上国家干部,我们从此就是正经八百的城里人了”。在小说中,城市与乡村形成映照。住在豪华的独栋别墅里的前公安局长失智老人,却也来自金沙江峡谷乡村,曾住在老家的那间土坯房里,当白银华提到金沙江峡谷,老人“准确无误地回忆起那些远逝的地名和乡土风俗”,甚至说起母亲打柴时生下他叫他“柴娃”,想起乡村的梨花、溪水里的鱼儿。洪玉林小时候偷吃了供奉在神龛上的荞麦粑粑,被他父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15岁的他离家出走,从此走进了革命队伍。在老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中,在女儿洪汉美的记忆中,英雄传奇与失智现状构成映照。洪玉林15岁参加革命,1953年剿匪中独自生擒土匪头目雷四眼,出席北京公安英模会,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他把长子汉中送去当兵,牺牲在边境战争中;又将二子汉国送进了军营。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却成为语无伦次、大小便失禁的孤独的失智老人,“愈发沉默、迟缓、笨拙、木讷”。小说中还有诸多地方运用映照烘托手法,让情节丝丝入扣、丰厚完整。如交代“白金华从小喜欢看侦探小说,一直想当警察”,现在却成为人室盗窃的罪犯;如白银华曾报名参军,名额被乡里有权势的人家“顶替”了,入室行窃的他却被迫穿上了英烈的军装。
小说以具有象征意味的“橡皮擦”为题,暗示了想成为城市人的白金華、白银华兄弟,想擦去乡下人的身份;已成为失智老人的洪玉林,却怎么也擦不去他的乡村记忆和革命履历。小说中的失智老人,“既找不到组织,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的内心牵念着金沙江峡谷的故乡,“却推不开时间源头那扇遥远的家门”。小说中的白金华、白银华兄弟在进入豪宅后,在与老人的周旋中,“本来是来行劫的,但未泯的良知告诉他,他应该去帮助眼前这个老人”,“面对递到面前的军装,白银华身上的邪念在消退”。小说让图谋不轨的两兄弟寻找到心灵回家的路,他们中止了行窃,放弃了作恶。该小说呈现出人情与人性的深度和力度,具有打动读者、启迪读者的强烈艺术感染力。
作者:杨剑龙,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旷野的呼声:中国现代作家与基督教文化》《放逐与回归:中国现代乡土文学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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