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瘟、祛魅与隔离疗法

2020-08-25 10:02管新福
名作欣赏 2020年8期

摘要:与古希腊到中世纪文学对瘟疫的书写不同,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西方近现代文学,不但描述疫情概况及严重后果,真切展现人类对瘟疫源头的执着探求、悲情救治及奋争情状,也开始理性思考瘟疫冲击下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质疑传统瘟疫产生和救治的神性根源;强调积极避瘟、医药祛魅、隔离疗法的救治可能;也隐喻社会失范和人性失格、悲悯人类付出的沉重代价、透显人类对自身和瘟疫认识的不断深化;同时告诫人类要正视人性的弱点、思考深层次问题,善待生命,实现人和自然的和谐共处。

关键词:避瘟 祛魅 隔离疗法 西方近现代文学 瘟疫书写

人类和瘟疫总是相生相伴,当人们对瘟疫有所淡忘或失去警惕时,或因人祸,或是天灾,瘟疫总会在人类发展的某个时期,在某个国家的某个城市不经意间爆发,造成大面积的生命消逝,并使人类社会的悲剧不断重演。

瘟疫带来重大悲剧的同时,也促使人类不断反思和进步。与古希腊到中世纪将瘟疫视为神性原因不同,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西方近现代文学,对瘟疫的书写开始新变,逐渐突破由古希腊文学、基督教神学所建构的神降瘟灾、天神赈灾的叙事模式,具有人本、理性的光辉,开始聚焦于瘟疫源头的科学思考、追溯;认可瘟疫隔离救治和政府管控的作用,进行启蒙和祛魅,强调理性思考和隔离治疗的核心作用,体现了人类理性和医疗技术的进步。如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的《十日谈》、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杰作,开始质疑瘟疫爆发的神性根源、疫病救治中的神力因素;拉封丹的寓言诗《罹患瘟疫的动物》則通过动物影射人间瘟疫救治需要秩序;启蒙文学更加强调对瘟疫的理性认识,如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实写伦敦鼠疫的恐怖情状,赞成瘟疫救治体系化和官方赈灾的功能,当然也诟病隔离治疗的人为惨状;19世纪前,西方文学对瘟疫的书写虽无重头之作,但诸多作家的疾病叙事也涉及瘟疫母题,如曼佐尼的《约婚夫妇》、莱蒙托夫的《撒拉脱夫的瘟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爱伦·坡的《红色死亡假面舞会》等均有瘟疫描摹。 薄伽丘的《十日谈》是文艺复兴时期瘟疫书写的代表。小说对欧洲14世纪中叶爆发的“黑死病”给予艺术再现,故事虽在基督教大框架下展开,但祛魅的新变已十分明显。“随着世俗化进程的加速,瘟疫所附带的宗教神秘色彩逐渐消退”①,神的主导作用减弱,对人自身的思考开始凸显,小说叙述道:

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的城市中最美丽的城市——就是那繁华的佛罗伦萨,发生了一场恐怖的瘟疫。这场瘟疫不知道是受了天体的影响,还是威严的天主降于作恶多端的人类的惩罚;它最初发生在东方,不到几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计其数;而且眼看这场瘟疫不断地一处处蔓延开去,后来竞不幸传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无策,一点防止的办法也拿不出来。城里各处污秽的地方都派人扫除过了,禁止病人进城的命令已经发布了,保护健康的种种措施也执行了;此外,虔诚的人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作过祈祷了;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恐怖的病症终于出现了,灾难的情况立刻严重起来。②

瘟疫爆发后,所有人都试图给出合理解释。薄伽丘根据时人的观念,将这场瘟疫归于“天体”运行异常、神对人类恶行惩罚的结果。文艺复兴初期,虽然科学曙光已现,但人们还是不能判别瘟疫产生的原因,星象异常、神降瘟灾还是流行观点。人们凭经验认为,“天空中出现不同寻常的景象,往往表明地球上将会有灾难发生”③,既然天象异常能引发地震海啸,则瘟疫的爆发也可作如是观。教皇克莱门六世也认为佛罗伦萨瘟疫是诸神被人类罪恶激怒的结果:“这种现象标志着神对人类罪行的愤怒。如果罪消失了,神的惩罚也会减轻。”④哪类人是导致瘟疫爆发的元凶呢?往往是边缘或社会底层的人。“由于不知道瘟疫的起因是什么,出于对瘟疫的恐惧……认为瘟疫是被有些恶人有意地传播出来的;社区会对这些瘟疫散布者进行残暴的拷问”⑤,很多人在指控中被处死,成为替罪羊。而薄伽丘描写城市除污、政府管控、医疗干预等细节,是对教会追溯瘟源的质疑。小说强调,虽然人们不断向神祈祷消灾,但瘟疫还是夺命无数,这个细节值得品味。真诚悔罪和求神也没有任何效果,不如说是对传统神恩救瘟的质疑和否定。也说明人们对瘟疫源头开始有了理性的思考,并积极从现实中寻找办法,尽力隔绝传染源,救治恐惧中的人们,与中世纪相比已经有了近代观念。

小说描写瘟疫降临后,人们首选逃避和隔离,但隔离已经比较自觉,显示了人们意识的进步。而且在作家看来,政府颁布依据和条例来控制疫情,这对传染病的防治非常重要。“因为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病因何在,也不知道还有哪些办法能够避免传染,政府当局根据皇帝命令采取隔离措施,防止健康人传染上各种置人于死地的传染病。”⑥作为文艺复兴初期的代表,薄伽丘发现,祈祷天主、隔离病人等措施也无法阻挡疫情蔓延,应是瘟疫变异导致的严重后果,于是他对瘟疫的相关情况进行实录,希望给后人寻找答案留下线索:

这里的瘟疫,不像东方的瘟疫那样,病人鼻孔里一出鲜血,就必死无疑,却另有一种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间或是在胳肢窝下隆然肿起一个瘤来……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两个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这以后,病症又变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体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现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时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块,有时候又细又密;不过反正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样,是死亡的预兆。……任你怎样请医服药,这病总是没救的。也许这根本是一种不治之症,也许是由于医师学识浅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因而也就拿不出适当的治疗方法来……大多数病人都在出现“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没有什么发烧或是其他的症状。⑦

对于这段实录,马基亚维利评价甚高:“薄伽丘对这件事有极其感人的描述,在这次灾难中,佛罗伦萨有九万六干人丧生”。⑧小说还展现瘟疫的传染让人防不胜防,无形中增加了救治和预防难度。“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那样容易燃烧起来。不,情况还要严重呢,不要说走近病人,跟病人谈话,会招来致死的病症,甚至只要接触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摸过的东西,也立即会染上了病。”⑨

可以说,薄伽丘的“文笔”和史家的“史笔”一样真实可信,因为作家就是这场瘟疫的受害者和见证人。在作者眼里,降低病死率最好的办法是阻断传染源,于是他将小说设置成十个青年男女躲避瘟疫的隔离叙事,以回应现实:瘟疫没有特效药,人们只有躲避、隔离,阻断病源,等待疫情自消。小说揭示出瘟疫在夺去无数人性命的同时,也使世俗对神恩的反思开始浮出历史地表,文艺复兴的曙光由此开始显现。而这次“黑死病的流行引起了一系列相互交错(或独立)的反应。从进行宗教忏悔、大恐慌到隔离病人,乃至到大学里的医生为佛罗伦萨人配制并分发的大量解毒剂”⑩,说明人们开始信服药物对瘟疫救冶的可能性。而薄伽丘将这次瘟疫真实呈现出来,书写发生祛魅式的新变:一是对瘟疫的救治以躲避和隔离为主,有效切断传染源;二是对神降瘟灾的历代想象开始质疑,将瘟疫视为自然现象、人类自身的问题,而救灾不力主要是瘟疫的传染性太强、高水平医生的短缺和无法找到治疗的特效药,对两千年来西方瘟疫书写模式进行颠覆和反转。

薄伽丘的瘟疫书写对后世作家颇有启发,如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总序也提到了这场瘟疫对英国的波及,其形式、背景、主题均受《十日谈》的影响;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瘟疫书写的隔离叙事也是对薄伽丘的呼应:“为了出门有个伴,我去找一位赤脚的苦修僧,跟咱们同一个教派,他正在慰问本城的得病的人家,谁知碰上了巡逻的警官们,怀疑我们进入了染上瘟疫的人家,封住了门,不让我们走出来,本来要赶往曼图亚,这下子就耽搁了。”?瘟疫来临时,人们的恐惧已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行为,从传统来看,躲避、隔離是有效切断传染源的方法,文学虽然可以夸饰和虚构,但在文学书写中,也不可能超越人们的瘟疫史记忆。

文艺复兴时期的瘟疫书写,在18世纪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中得到全面拓展,该书是笛福以1665年伦敦鼠疫为背景纪实写成。在这场瘟疫中,约有十万人丧生,接近当时伦敦总人口的四分之一。笛福以马鞍具商人为第一人称叙事,历时性记述瘟疫的产生、救治、隔离、消失的整个过程。对瘟疫的爆发根源,还有人认为是超验力量所致,譬如民众看到空中移动的灵柩棺木、民间涌现的预言符咒等,都指向“鬼神”和“报应”的传统预设,是神意的彰显、是对众生堕落的警示。而对这些“异象”解释,笛福是拒斥的。“瘟疫逼近的新闻一开始会唤起人们的好奇心,稍后则会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随后当瘟疫的到来看起来是不可避免的时候,就会出现不断上涨的恐慌浪潮”?;尤其是“一些传教士通过布讲福音来阐述疾病治疗上的奇迹,强调诚信对于战胜疾病的重要作用”?,更加重了人们对瘟疫神降的信奉。

小说中,笛福以纪实书写告知世人,对神的祈祷并未扭转疫情,瘟疫的应对措施——强制性隔离虽然残酷,却是切断传染源的唯一途径。虽然为减少传染将感染者囚禁家中自我隔离,一些患者由于未能得到及时救治而死去,但作家对当局“医生或检查人发现有任何人感染上瘟疫,都要在当晚将他们隔离在同一栋房子里。如果有人被隔离,即使其后他没有因病死亡,那么他患病时的住所也要一律封闭一个月,直到没有任何感染迹象”?的管控措施还是表示支持。作为新教徒,笛福的瘟疫书写虽在基督教文化的大背景下展开,但更多是在理性思考瘟疫的产生、救治的途径、隔离的必要性。而且作家已能正确研判瘟疫的传播途径和致病原因:

这次可怕的灾难是由不断的交叉感染传播的,换句话说,是通过一些特别的气体,医学上称之为臭气,它通过呼吸、汗液或是病人伤口散发的臭气来传播,还有一些现代医学还未知的方式。这种毒气可以感染距离病患有一些距离的人,直接侵入健康人的身体,引起他们体内血液的混乱和精神上的混乱,然后那些新被感染的人又以同样的方式去感染别人。?

笛福推测瘟疫是致病微生物引起,已具备了现代医学和科学救治的视野。小说对瘟疫的书写集中于三个维度,即瘟疫刚发生时神性根源推测、疫情控制期的伦敦现况以及对瘟疫的整体评价。在神性根源方面,神降瘟灾是人们对瘟疫源头和救治的传统想象,天空异象、鬼怪穿行等被大力渲染;同时瘟疫导致的次生灾害也令人恐怖,如社会失序,暴行多见、人性贪婪等加大了瘟疫的破坏;对于瘟疫的评价,笛福立足新教伦理和人道主义,思考瘟疫的发生和救治问题,当局应该反思城市治理体系、公共卫生体系和医疗体系的构建和运转。瘟疫摧毁了人们的身心,也干扰了社会正常运转;阻断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日常关系;使人人自危寻求自保,也倒逼社会合理救治。笛福赞赏官方的“做法让人们感到受了鼓励,并制定了很好的法令来管理人们的撤离,保持了街道中的良好秩序,让所有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人都尽量能够有法可依”?。大疫之下,不管是个人自愿,还是当局强制实施,隔离和躲避的任何管控手段都具有合法性,个人要为集体安全做出让步。医护人员的牺牲就说明了这一点:“不少医生嘴里还含着防腐剂就被夺走了生命。他们奔波着告诉他人如何应对出现的病症,但是自己也被敌人彻底打败,倒了下去,而这个敌人正是他们指导大家抗争的病魔。不少治病者都遭遇了这样的惨剧,甚至包括最杰出的医术高超的医生。”?可以说,三百年前笛福对瘟疫的纪实书写,今天读来仍触目惊心。

笛福之后,19世纪西方文学的瘟疫书写虽没有重头作品,但人类的瘟疫记忆也时有呈现。曼佐尼的《约婚夫妇》以1630年米兰瘟疫为背景,叙述瘟疫如何由日耳曼侵略者带入米兰地区,后来扩展到意大利全境,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小说对瘟疫的书写和笛福一样的纪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结尾,主人公梦见一场“新瘟疫”席卷欧洲,希望世界和自己能在瘟疫中重生,梦境可谓是现实世界的影射;莱蒙托夫的诗歌《撒拉脱夫的瘟疫》则夸饰了1830年俄罗斯瘟疫的惨景,如“瘟疫来到我们这地方,虽然恐怖充塞在心内,但在于百万死尸当中,有一具对我十分珍贵。无人愿把它还给大地,十字架不忍心给遮阴;焚烧它的那一团烈焰,使我的心儿永远冰冷”?;爱伦·坡的《红色死亡假面舞会》虚拟了一种恐怖的瘟疫——红死病。这种病“初时感到剧痛,突然一阵头昏眼花,于是全身毛孔大量出血丧命”,“从得病到发病,一直到送命,还不消半小时工夫”?。这是黑死病的现代隐喻,小说以抗疫者大量死去、瘟疫仍到处横行为结局,体现了作家对瘟疫的恐怖记忆和悲观的处世理念。

在现代微生物学和临床医疗体系尚未建立之前,面对瘟疫这种大规模群体事件,虽然药物疗效甚微、医者办法不多,祈神也毫无作用;除了神学、医学的救助之外,一般当局采用预防与隔离的方式与之对抗,切断传染源,等待疫情自消。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西方文学的瘟疫书写看,在病源的解释上,逐渐摆脱中世纪以前神鬼论的影响,开始思考瘟疫源头的自然、人为原因;对避疫和隔离救治手段给予理解、对政府管控瘟疫传播措施表达支持,说明经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科学及理性祛魅,人们对瘟疫的认知逐渐有了现代性视野。

综上所述,瘟疫是人类在文明进程中不可避免的经历,西方近现代文学对瘟疫母题的书写随人类对瘟疫认识的深化而不断拓展,作家不断思考疫情中人与神、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勾勒人们对瘟疫的认识由感性到理性的不断深化、治疗手段的不断改进,当然也说明人类社会在瘟疫肆虐时付出的沉重代价,同时也告诫世人要正视人性弱点、思考自身问题、善待自然和生命,以维护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西方近现代文学对瘟疫的书写为我们带来几点启示:第一,文艺复兴以来,瘟疫母题的书写反映了人们奋力探索瘟疫本质、不断提高救治效果的历程,体现了人类知识史的进展;第二,在瘟疫蔓延时,人类不是坐以待毙,而是极力抗争,消灾避祸,积极反思并探索解救之道,凸显了人类在瘟疫面前的坚强意志和奋争精神,并构成人类文化延续的内在动力,也是人类不断超越自身的逻辑起点;第三,文学的瘟疫书写,凸显了人类世代的悲剧意识,也说明文学具有反映人类灾难的可贵担当,体现了作家的责任意识和文学的价值。

①陈礼珍:《瘟疫的隐喻——<路得)的自由主义批判》,《国外文学》2014年第3期,第127-135页。

②⑦⑨[意大利]薄伽丘:《十日谈》,方平、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0页,第10-11页,第11页。

③?[美]段义孚:《无边的恐惧》,徐文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2页,第86-87页。

④[美]约瑟夫·P.伯恩:《黑死病》,王晨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

⑤Andrew Pettegree.Europe in the SixteenthCenturv.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2002: 13-14.

⑥[德]伯恩特·卡尔格-德克尔:《医药文化史》,姚燕、周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42页。

⑧[意大利]马基雅维里:《佛罗伦萨史》,李活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20页。

⑩?[美]罗伊·波特编著:《剑桥医学史》,张大庆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第101页。

?[英]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全集(4),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69页。

????[英]丹尼尔·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谢萍、张量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第101页,第243页,第48页。

?[俄罗斯]莱蒙托夫:《莱蒙托夫抒情诗全集》,顾蕴璞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

?[美]爱伦·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5页。

作者:管新福,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比较文学、近代文学交叉学科研究。著有《英国文学经典中的商人世界》《比较文学》《晚清西学翻译的文化之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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