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陈布文

2020-08-25 10:02张郎郎
名作欣赏 2020年8期
关键词:母亲妈妈孩子

她自幼就与众不同

1920年,母亲出生于江苏省武进县孟河镇五圩埭村,武进县现在属于常州市郊区。如今人们已看不到当年一个个村落,一条条河流这样青山绿水的景致了。听我妈妈说外公曾是镇里一位读过书的人,所以,才会把他最小的女儿送到常州去读书,一直读到高中。

1950年,我母亲三十岁的时候,带着六周岁的我一起还乡。可惜外公、外婆都已经仙逝了。我跟着妈妈一起去给二位老人上坟,妈妈写了一篇祭文,她在坟前读完焚化,母亲望着远方,久久无言。

当我妈妈回到她老家的时候,又变成了江南淑女。在旧屋找到的她上学时候订阅的大量刊物,还都完好留存,其中包括刊登过她文字的《论语》《宇宙风》等杂志。我记得,她经常挑灯到半夜,似乎又回到当年的状态与心情。后来,这些杂志都被她带回了北京。在我的记忆中,阅读和写作成了她每天最主要的功课,几十年如一日。

那时,因我们家孩子多,需要帮助的亲戚也多,母亲持家必然精打细算,非常节俭。可是,在精神层面上,母亲可以用去大部分存款,支持父亲收藏顶级字画、名帖,收藏多种版本的书籍,为我们蕴藏丰富的精神食粮。

她是一个优秀的老师

母亲是一位优秀的教师,曾任教延安保小,哈尔滨中学.北京男五中、女四中,并在中央工艺美院开过课,受到热烈欢迎。但她首先是我们孩子的好老师,从我们记事起,她就给我们讲故事。记得1948年在哈尔滨的时候,她就给我和姐姐绘声绘色地讲小说《简·爱》,让我们感悟到了文学的力量。到北京以后,她让我们读鲁迅翻译的苏联小说《毁灭》,给我读希克梅特、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作,等等。

20世纪50年代,我们家人在北京团聚的时候,经常会一起做游戏,都是妈妈亲自主持,对对联,连句,猜谜语,讲故事,都离不开文字或写作。到20世纪60年代,我们的家庭游戏变成了人人动手“出版”家庭手抄杂志,每期杂志母亲总会写一两篇美文,父亲也会画一两张画,来支持这份只有一份的杂志,父母一直在文学艺术中引领我们前行。

她对孩子们的关怀

母亲有六个孩子,大姐乔乔下面五个男孩子。她从来不娇惯我们,如果哪个孩子处境艰难,她才会出手帮助,在一视同仁的情况下,稍有倾斜。

譬如我身体一直不好,有风湿性心脏病。她就对我多加关注,千方百计为我治病而奔走。小时候就带我到处求医,甚至去过中南海,请那里的医生给我看病,希望那里的专家能够把我治好。

后来我一度身陷囹圄,她在家境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设法每个月送东西给我。等我可以见家属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和我弟弟寥寥前往石家庄看我。那天她对我說:等你刑满释放的时候,如果回不了北京,那我就到石家庄来陪你,给你做饭。

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的情况都好转了。可我姐姐乔乔的生活却陷入困境,母亲就让姐姐把她的女儿薇薇放在北京由她来带。那时候母亲身心劳累不堪,可是为了支持女儿开始新的生活,再次全力以赴。

20世纪80年代初,父亲主持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作,一切似乎顺利起来,可是我大弟张大伟,还在一度发不出工资的庐山中学当老师,母亲就以各种方式帮助他,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对他支持,给他写了许多书信,让他开阔眼界,大步走向未来。这时候,大伟又成了她最关注的孩子。

可是,她绝不会娇惯任何一个孩子,当我们一个个渡过自己的难关以后,可以独自前行了,她就立刻放手让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绝不干涉,甚至要求大姐乔乔也不要干涉、不要参与弟弟们自己的事情,要让我们每个人自己成熟起来,必须从精神上彻底断奶,逐渐适应不同的社会环境。母亲非常理性,知道每个孩子的路要自己走出来,才能步伐坚实、稳定。

母亲也不愿意依靠任何一个孩子,虽然她曾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场合可能都说过:年老的时候可能去与这个孩子同住。当母亲看到我们个个都可以自立了,她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去任何一家久住,她依然特立独行。

她洁身自好,并非盛气凌人

她对一些看不上眼的人,不但不给好脸色,甚至当面痛斥。比如她的一位老友来我家做客,在聊天时,不觉就自鸣得意起来,对我母亲说:“现在咱们老伴儿都是院长了,咱们……”话音未落,我母亲就说:“你是什么夫人是你的事,如果你再说这种话,就立刻走人,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还有一次,一位文化名人来找我老爸喝酒,我母亲去开门,一见到是他,就迎面怒斥他:“你赚了点儿稿费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断然抛弃你太太和孩子,你还有脸来我们家吗?”说完就把门摔上。那位文化名人,从此没敢再来我家。

可是,她对其他普通人,都耐心热情、和蔼可亲。比如,家里的晚辈亲戚,都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给他们介绍工作,给他们写信出主意。比如,她的那些学生,无论是北京男五中还是女四中的,还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来家里看她,一起喝茶聊天,有任何问题她都耐心解答,举一反三。

20世纪50年代初,王蒙先生还是位文学青年,母亲看到他那篇《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后,遇到了麻烦,就主动给他打电话,鼓励他不要灰心,同时也告诉他文学道路会长远艰难,让他有精神准备。后来,王蒙先生日子更不好过的时候,妈妈给他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信。这封信让王蒙先生几十年来念念不忘,前几年为了纪念母亲,写出了一本魔幻小说《女神》。

对遇到的年轻人,她像母亲一样来关怀他们,甚至我的同学或大伟、寥寥的小朋友,还有她朋友们或同事们的晚辈只要到我家来,请教她任何问题,她都会苦口婆心、诲人不倦。她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从来没有对他们发过脾气,没有人知道她还有火爆脾气的另一面。比如,我的同学张久兴、张新华、化夷、杨孝敏等,都曾经来我家和她促膝长谈,还有工艺美院的学生丁绍光、庞媛等,也都是她忘年交的小朋友。丁绍光要去美国的时候,没有机票钱,我母亲二话没说就给了他。

她用全部身心抚育我们成长

我和我弟弟开始写作的时候,她每篇都仔细读过,并像中学老师那样,逐字逐句加以修改。在改动过多的时候她就帮我们重新抄写,她抄写和订正过我的上百页的长诗《燃烧的心》,也帮寥寥抄写订正过不少长诗。可惜,那时候我少年气盛,在创作方面不愿意完全被她引导,还是坚持用自己写的稿件,觉得这样才算原汁原味。她也理解我的想法,就把她修改过的长诗抄本付之一炬,让我去独自飞翔,在风雨中锻炼。

我不在母亲身边的那十年里,大伟和寥寥渐渐成长起来,也是在她的影响下,都喜欢阅读、思考和写作。寥寥十八岁的时候,就写出了荒诞派剧本《日蚀》,后来又写作了大量的长诗、短诗、剧本、小說、散文、小品,从现在可以找到的许多手稿上,可以看到母亲给他改动错别字和修订字句的笔迹。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母亲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愿意为她爱的人献出一切

母亲为这个家庭付出了一切心血,首先是为我的父亲张仃先生,然后是为了我们这些孩子,最后才是她所留存下来的星星点点的“抽屉文学”作品。

我的老爸自称农民和小学生,他好学读书的习惯,全是由于母亲一直在他身边,每天和他探讨文学、艺术、生活、哲学。从延安时代起,妈妈和他在被边缘化的时候,他们就一起手抄美文和诗歌,这些内容来源于从萧军、艾青等友人那里借来的书。进城之后我们家的书多了起来,在东北,在北京大雅宝胡同、景山东街一直到白家庄,我经常听到妈妈读书给爸爸听,并把自己的心得加以讲解。他们还喜欢一起讨论,从《史记》到鲁迅,从《红楼梦》到《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们也将讨论的成果讲给我们听,与我们交流互动。那时,母亲已经决定把自己当成“天才的泥土”,如果没有她的无私奉献,就没有张仃先生的装饰绘画和焦墨山水。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她一个人背起全家的重担,从物质到精神都靠她来支撑。那个时候,父亲处境艰难,母亲像他的一个战友,一个诤友,一面严厉地告诉他,不能在他们面前倒下,一面耐心地劝说他、鼓励他,要相信人民,相信时间,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的答案;同时叮嘱我们几个孩子,密切关注他的情绪反应,夜深入静,他独自外出时,轮流远远跟着他,以防不测。她还让我联系作家海默,和父亲在颐和园西堤后湖那边的小岛上见面畅谈,解开父亲的心结。

后来父亲从干校回到北京的时候,母亲又陪她在香山租了农民的一间老屋,给父亲安排了安静的生活环境。也是在那里,父亲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才得以枯木逢春。父亲拿着小学生的墨盒和毛笔,在山里开始画画,重新开始了艺术创作,父亲就是从这里开始,走上了焦墨山水之路,并达到他的艺术高峰。这都是母亲全身心支持的结果。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经历了五十年的风风雨雨,相濡以沫,踏遍了万水干山,看尽了艰难困苦,互相搀扶,在他们度过的每一个人生关口,母亲都是父亲最忠实的守护神。

直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家情况有所好转,父亲和孩子们都踏上新路,都重新焕发青春,而她已经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来本洁去还洁,她就自己放下了。

在她临走之前,我去看她。她说:“郎郎,你的心脏有很大的问题,我走以后就把我的心脏移植给你吧。”我哽咽着对她说:“妈妈,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希望我恢复健康。可是,现在的医学还没有到这个水平。你还是好好养病,争取健康起来吧。”

母亲说:“可惜,我想帮你都帮不了了。我也不想再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你不知道,人的死亡是一点点死去的,什么事都不要勉强。生而何欢,死而何悲?”

母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在梦中见到母亲和父亲,见母亲的次数更多。在梦中有人告诉我,其实母亲还在,隐居在另一个地方,因为她不愿意被打扰。我就千方百计找到她,她见到我就笑笑,说我还是那么固执,那么糊涂。有力气就写写东西,没力气就画画。自己高兴就好,别那么认真。我们在一起聊得很开心。

在梦中,母亲和父亲都很年轻。

作者:张郎郎,著名画家、作家。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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