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生病后成植物人,她请了保姆和看护来照顾病人,女儿也时常来探望,这样的日子可以风平浪静过到终了吗?强悍的死神和命运,强壮的保姆和看护,都映衬出这个年老妻子的弱势地位,即便她是雇佣者,即便她花钱为家里的一切买单。当衰老来临,你怎样维持年轻时的体面和优雅?
再过一天,就是左复旦八十岁的生日,自从他瘫在床上之后,毛以平每年都要为他过生日,这次也不例外。毛以平在想,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个生日吧。想到这个,她有些悲伤,如果他不在了之后,她还能干什么?她会无所事事,或者会痛苦而死吧。
她把要为左复旦过生日的事告诉了小菊,小菊是她家里的保姆,职业中介所介绍来的,干了三个月。小菊的脸庞红润,皮肤又白又细,一副刚开始发育的样子。像很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小菊带弹性的身体里面有股难以驯服的蛮力,从第一眼见她起,毛以平就不大喜欢。毛以平更喜欢较为踏实的中年妇女,她们更知道应该干什么和怎么干。但中介为小菊说了不少好话,说她聪明伶俐,人又勤快。当然过了一段时间,毛以平也开始觉得小菊其实还是可以应付一些事情的,虽然做事特别慢,不过人倒很有主见,不用事事都要毛以平操心。而最重要的是,她人还算老实,不会偷东西。
这是小菊的第二份工作,她第一份工作也是给人家当保姆,只是据她说,她在那个家里不做饭,只是打扫卫生。言下之意是来到这里,她也只是负责打扫。当然,即便是这样也没什么,这房子的空间并不算小,要仔细打扫也真要耗费一番功夫。
自从十年前左复旦坐轮椅之后,毛以平就对整栋房子进行了改造,让人把原来用于区分区域的那些台阶拆除了,所有的地毯,除了客厅壁炉前那一块还保留以外,其他的都换成了方便打扫的地板砖。房子的一楼,原本只有一间工人房,她把以前的储藏间开了窗户,改成了卧室,腾出来给左复旦用,她让人在临河的那面墙上也开了窗户,左复旦的床就放在窗子对面,如果他愿意,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河和对岸的足球场。除了床头柜外,房间的窗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靠近门的地方是一个小衣柜。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即便是装饰,也不会有多少用处的。”毛以平对女儿说。左复旦现在已经没有意识了,全靠从鼻管灌流质食物维持生命。
当时毛以平这么做的时候,很是伤感,因为想到他们曾经说过永不分离的。确实,他们也真没分开过。只有一年,毛以平到县区医院做指导,他们才分开过三个月。尽管当时她已经四十四岁,他也五十二岁了,他们还仍然像刚恋爱的情侣一样,每天通两次电话。他们也一直都没有分床睡过,即使后来他们不再做爱,也还是睡同一张床。那时他们还有一些身体接触,可以就此得到一些抚慰。
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意识,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本来,刚开始,他还是多少有些意识,那时候每天晚上毛以平都会读书给他听。毛以平以前不太喜欢文学作品,认为那都是虚构的、无中生有的东西,与现实关系不大。她喜欢事物的确定性,不爱幻想,非常理性。但她读这些书的时候,不由得完全沉浸进去,她会跟他讨论书里面的情节和人物,会说她根本不能理解唐·吉诃德,说他是一个傻瓜、一个疯子、一个笨蛋。
但她也承认,书里还是有一些地方让人觉得光芒四射,让她感动和着迷的。尽管左复旦不会说话,但她相信他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而且固执地以为,他是有表情的,有时她甚至认为有种激动蕴含在他看似呆滞的表象下。
但后来有一天,当她再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当时她感到很惊讶,喊了他幾遍他仍旧无动于衷,她这才明白她完全失去他了。从那之后,她没办法再读书给他听,没办法跟他交流,他真的变得像是一台只输入和输出的机器。但这些医生都事先警告过她,只是她一直不肯相信罢了。
她告诉小菊在家照顾左复旦,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小菊提醒她说新的看护马上就来了。
她正在对着门厅里的镜子梳头,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衫,外面是一件粉白的收腰的西服,下面是同样颜色的羊毛裤。她的身材几乎还和年轻时一样,除了腹部稍有点赘肉、乳房松弛外,背部和大腿的皮肤仍然光滑。从后面看,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人。她当然也一直不相信公众对老年人的狭隘的定义,她的头发还像年轻时一样浓密,只是现在的颜色全部变成了白色,以前她的头发也不算黑,是带了一点深棕的。她没有像很多老年妇女那样,把头发剪得很短,她的发梢是垂在肩膀上的,并且做了定型,有些微微卷曲。
“你让他在他房间里先住下来,等我回来再安排。”她告诉小菊。
三天前中介小刘就带看护来过一次了,主要是双方见个面,把具体的要求提一下。今天是看护自己过来正式上班。给他的房间,也是以前所有来过的看护的房间,就在左复旦房间的隔壁,毛以平已经让小菊收拾好了。他确实不是专业的看护,不过这些年,来了那么多看护,毛以平完全清楚要怎么做。更何况,退休之前她也是医生。
她愿意要他,是看中他有力气,当然,他看上去人也很踏实。他有五十六岁了,这是第一次到城里来干活,以前他是庄稼汉。毛以平就自然地把这当成是他单纯、不会耍心眼的象征。她最怕那些在城里待惯的油头滑脑的人,总是动不动就讲价,还偷奸耍滑。
“哦,他叫什么?我忘了。”她问小菊。她已经把头发梳好了,把梳子放在镜子下面的柜子上。
“李礼。”小菊说着话,把她的皮鞋从鞋柜里拿出来让她换。
毛以平觉得小菊的脸色更比以前好了,那张脸好像伸手过去就能拧出水,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吃得太好的原因吧。营养过剩?
“他来了要记得让他换鞋,”她用脚踢了踢放在鞋柜下面的一双蓝色棉拖鞋,“给他的拖鞋已经放在这里了。”
这双鞋是真够大的,不过希望能够他穿。现在她后悔了,也许一双塑料拖鞋就可以了,棉拖鞋穿了肯定会臭脚的。
“要记得找给他。”临出门前她又叮嘱了一遍。
毛以平走在小区的步道上,除了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马路上空荡荡的。这个小区所有房子都是两层楼,每栋房子间隔不算远,靠近路边都是车库的门,车库的旁边是花园的入口。有的人家把他们的花园装点得很漂亮,有的人家则马马虎虎,不过也都种了不少植物。这时正是春天,石榴树都已经抽了芽,还有茶花,红红的开了一大片,有的人家在院子里种的素馨花这时也开花了。毛以平路过篮球场,篮球场靠近路的这边有一个人工湖,上面漂着冬天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树叶,金灿灿的。
她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左清华,左清华是左复旦的弟弟,他的情况和左复旦差不多,有心脏病,一直住医院。他当然来不了,不过说一声也是应该的。但如果要联系他,只能打电话给他的儿子左明。左明肯定不会来的,会推托说工作忙走不开,或者敷衍说到时候看,如果有时间的话就来。左明经营着一家外贸公司,一直有借口推掉各种亲戚间的聚会。毛以平曾说他真是太冷漠了。“行了吧,妈,每个人都不容易。”左佳一听她这么讲就要说,左佳最不喜欢听毛以平讲这些了。
尽管这样,毛以平还是会提到过去左明曾在她家里住过一个学期的事。那段时间他正面临着高考,他家离得远,每天光在路上就要浪费近两个小时,左复旦就让他住了过来。当时左佳在外省读大学,毛以平让左明住到左佳卧室,她每天都变着花样做菜,给他补充营养。毛以平是医生,平时工作也很忙,为了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并不容易。“可结果呢,”她经常这样给女儿讲,“人家考上大学后就再也不来了,即使有时勉强跟着你叔叔一起来,也几乎不说一句话。”“啊,是啊,”左佳附和道,“真够过分的。”这么说的时候,左佳一般心情都比较好。
后來,毛以平又眼睁睁看着左明从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颀长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肥胖行动迟缓被人称作“油腻大叔”的那种中年人,即使这时候,她也记得他始终就没跟她讲过多少句话。到这时候她才开始认定,有些人的冷漠是天生的,是怎么焐也焐不热的。所以,要是让这种人来,还不如不让他来。
毛以平想起第一次给左复旦过生日,是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们俩都不过生日,只是每年都给左佳过。毛以平第一次给左复旦买了蛋糕,他们还一起去饭店吃了晚饭。吃完晚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那个春天特别冷,那天还下了雪,但雪不大,只是在路边的绿化带上薄薄铺了一层,落在路面上的,一碰到地面就都化了。
他们当时住在左复旦学校盖的住宅楼里,那栋楼在学校背后的一座小山上。有汽车道通到小区里,比较宽,但如果走步道,会比较近,只是要上一级级的台阶。那天虽然已经晚了,但他们为了少走路,还是选择了走台阶。才走到一半,雪就停了,云散开,月亮露出来了,月光照在挂着雪的灌木上。他们相互挽着胳膊,说着明年可以去东北滑雪的事。
这些事,毛以平记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还记得他们踏在台阶上的脚步声。但这时想起来却让她内心感到一阵痛楚。她要给左复旦买什么礼物呢?其实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最后,毛以平只买了一些左佳爱吃的点心,反正左复旦不需要,也许左佳能来,对他就是最大的安慰吧,如果他有所觉察的话。
回到家,李礼已经来了。李礼长得既高大又魁梧,头发短而硬,几乎没有白发。他的脸又圆又胖,两只眼睛也圆圆的。他来之前,毛以平已经为他买了两身衣服,现在他已经穿上了其中一套。那是一套宝蓝色西装,尺寸是按左复旦的尺寸来买的,虽说只见过一面,但毛以平一眼就看出他和左复旦穿的是同样的尺寸,所以就照这个尺寸买了衣服,穿上身还真合适。
下午的时候,她开始教他怎么做护理,她告诉他,为了防止生褥疮,白天要两次把左复旦抱起来让他坐在轮椅上,晚上还要替他擦洗身体。但这只限于让他躺在床上用热毛巾擦,到了星期天,才需要把他抱进浴室的澡盆里洗澡。除此之外,每个下午,还要让他的身体做一些基础的运动,以防止肌肉萎缩。虽然做这些运动的作用是有限的,但做总比不做好。
李礼按照毛以平的要求把左复旦抱进轮椅,因为是第一次,显然还没有掌握技巧,抱起来非常吃力。不管左复旦现在再怎么瘦,可他终究个子高,抱起来仍然是很重的。毛以平看着李礼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左复旦弄进轮椅,最后还不小心让他的腿磕在了轮椅上。
“你在家没有扛过粮食吗?”毛以平想跟他开个玩笑,以掩盖心中的不满。
“那不一样,那是扛,这是抱。那是一包东西,这可是个大活人。”李礼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好吧,你现在没有经验,以后就熟悉了。”
“我以前没干过这活。”
当然,为左复旦洗澡也很困难,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进浴缸。
“好了,终于好了,你现在舒服了。”毛以平用木瓢把水淋到左复旦的前胸,那里本来有很大两块胸肌的,现在皮肤下却只剩下胸骨突兀地支撑着。“好了,我们要给你洗澡了,闭上眼睛。”她边洗边对左复旦说话,虽然明知道他听不见,她还会这么说,不然一句话也不说,不也很奇怪吗?“还舒服吗?水温怎么样?”
“我洗一遍,你记得,以后就这么洗。”现在她开始对李礼说了。不过她很快发现李礼不太在意,只是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正打量着左复旦的下半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也是男人吗?毛以平不禁心想,左复旦有的他也有,他看什么呢?不会真的有点傻吧?她在心里嘀咕。
到了晚上,毛以平打电话给左佳。她已经决定不打电话给左明了,要是左清华有心,也许会让左明过来看看。她让左佳第二天早点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怕自己忙不过来。
“我要去拿蛋糕,”左佳说,“我让黄钟鸣先过来。”
“那你不会让他去拿呀?”毛以平说,“他开车,拿了就过来了,不是更方便吗?”
“他不知道我在哪家店订的。”左佳说。左佳的声音很含混,像是正在刷牙。她现在特别在乎牙齿,一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刷牙。“车里还要装些东西,所以我才让他先开车过去,我打车去取蛋糕。”
“你又要拿什么东西过来?”毛以平说。她特别害怕左佳送东西过来。“你最好不要拿,我这里放不下了。”
“不就是单位上发的年货吗,太多了,送一些过来给你们。”
左佳在烟草公司工作,黄钟鸣在银行,每到逢年过节,他们俩的单位都发很多年货,还有代金券。过年前左佳就说要送台冰箱过来,说是单位发代金券买的。毛以平拒绝了,说她的冰箱没有坏,不需要换。“我自己也有两台了,只是不去换不划算。”当时左佳有些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好意母亲没有领受。后来毛以平也不好问左佳是怎么处置那台冰箱的,也许是给了黄钟鸣的父母或者兄弟。
“现在都过完年了,再说我吃不了多少,你别送过来了,你送过来我还没地方放。”
“太多了,我们也吃不了,是一些米和油。”这次左佳很坚持。
上午十点的时候,黄钟鸣来了,他把油和米袋子搬进来。毛以平让李礼也去帮忙。一共五袋米、四桶油,还有一些其他的食物:大白菜、土豆、芝麻、黄豆、玉米粉。
“怎么会那么多?你们不是要把家搬来吧?”毛以平说。
黄钟鸣把两桶油拎到厨房去了。“没多少。”他说。
毛以平已经有半年没见到黄钟鸣了,他比上次又胖了一圈,他的头发明显比以前少了,看着油腻,不知几天没洗。毛以平以前一直不太喜欢他,左佳说要选择跟他结婚的时候就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但毛以平表面上没有反对。她一向主张左佳的事由左佳决定,她不作干预,可私底下还是忍不住跟左复旦说:“黄钟鸣看起来不可靠。”“那是她的决定,”左复旦说,“她的决定她自己承受。”他就没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
后来事实证明黄钟鸣也差不到哪里去。从毛以平第一次见他起,他就是个小胖子,黑框的眼镜让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现在他还是戴着眼镜,只是镜框换成了金边的,眼睛还是原来的眯缝眼,只是下面多了两个大眼袋。那时他很有礼貌,嘴又甜,每次见到左复旦和毛以平就“叔叔”“阿姨”喊个不停,极力讨好。也许这正是让毛以平觉得他不可靠的地方吧。这次,他穿了件天蓝色的夹克衫,看起来像煤气公司的抄表员,只是质地要比那种制服好。毛以平不知道这衣服是谁买的。左佳吗?左佳会买这种衣服吗?反正毛以平是怎么也不会买的。
“厨房那个女孩是谁?以前没见过。新来的保姆?”黄钟鸣送完油出来时说。
“新来的保姆。”
“真又换保姆了?”
“以前那个回家了,说是要结婚。”
“她多大了?”
“二十一了。”
“看着人挺干净的。叫什么名字?”
“就是做事慢。她叫小菊,你喊她小菊就行。”
黄钟鸣把所有的东西都拎出来放地上,等着李礼一趟趟往房子里搬。
“进去吧,别站在这里了,风大。今天随便吃点,我准备得不多。”毛以平出来喊他。
一共五个人吃饭,饭菜是不用准备多少的,特别是自从左复旦再不需要吃正常的食物后,毛以平对吃什么也不像过去那么挑剔了。平时她总是和保姆、看护三个人随便做两个菜吃,如果增加了吃饭的人,她就多准备冷餐,有时甚至叫外卖。
“以前的那个保姆会做菜,”毛以平对黄钟鸣说,“但人不勤快,每天上午都要趁出去买菜的工夫,在外面闲逛两个小时。我现在也是让小菊买菜的,只是小菊买完菜马上就回来了,估计她还没有找到闲逛的地方。”
小菊已经把饭煮好了,就等左佳来了炒菜。毛以平让李礼先把左复旦推到晒台上晒太阳,黄钟鸣跟过去,帮忙把毛毯从房间里带出来拿去给左复旦盖。
晒台上放了一张长条茶几,两侧是户外长沙发,上面有彩色靠垫。毛以平也总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喝茶。她不喜欢看电视,客厅和起居室的电视机也总是看护和保姆在用。每次看护和保姆喜欢的电视节目都不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们也都是各看各的。“你们这样会影响病人的。”她说。但其实左复旦听不见,她只是自己紧张。
不过如果碰巧有人看的是和动物有关的节目,她也会坐下来看一会儿。这样的节目让她身心放松。但电视剧就不同了,电视剧你必须一直看,否则漏掉的桥段就需要其他人来复述了。尽管每一任保姆其实都挺喜欢向她讲述电视剧情节的,也希望同她分享同一部电视剧,可她就是不愿看。她要不就去陪着左复旦,要不就坐在后面的晒台上发呆。
她喊小菊过来倒水。小菊穿了一件黄毛衣,脸色看起来更红润了。小菊见过左佳几次,左佳差不多半个月就会来看毛以平,但黄钟鸣还没来过。大概正因为没见过黄钟鸣,倒水的时候,小菊有些紧张,把水不小心洒在了茶几上。
“用这个擦一下吧。”黄钟鸣把挂在轮椅上专门给左复旦用的毛巾递过去。
“这是你爸专门用来擦嘴的。”毛以平埋怨道。
“啊,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很少来。你说说你一年能来几次?”
“我去拿一下抹布吧。”小菊像逃跑一样走开了。
“没见过世面。她平时不是这样的。”毛以平又说,“平时她很冷静,就是有点懒,但像她这个年龄的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固执己见。”
黄钟鸣把小菊给他倒的茶水端起来喝,也不顾是不是杯子外面的水流下来,滴到了裤子上。他有可能就要升任副行长了,但他们不是商业银行,所以并沒有商业银行的副行长工资那么高。
“工资高不高没有那么重要,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好好活着。”
毛以平想,恐怕黄钟鸣每次跟她谈话都会觉得难以进行下去吧。他也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的家庭条件不像左佳那么好,他家在县城里,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想好好表现。但后来他也失望了吧,有些差距和裂缝,你得承认,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
他转移了话题,说他打算买一套房子。
“什么房子?”毛以平问。
“别墅,就是位置比较偏远,要住的话,只能周末去。不过等退了休就可以一直住在那里了。房子是集资房,价格划算,买下来是可以升值的。”
“是吗?”毛以平感到困惑,买房子的事她从未听左佳说过。
“是啊,到时候您也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在这里挺好的。”
“周末可以去。”
“等左佳来了就可以做菜了。她说过她什么时候来吗?”
“她下了班取了蛋糕就来。”
“哦,小菊又跑哪里去了?桌子也不来擦。小菊!”
她听到了门铃声,心说想必是左佳来了,正要站起来去开门,就听到小菊已经出去的声音。
左佳脸色不怎么好,要是脸色不好,说明她最近太劳累。其实左佳的工作没有多累,她在人事处工作,压力不太大的。她五十多了,但奇怪的是,脸上连一条皱纹都没有。并不是会保养,她平时就擦点润肤霜,连妆都不化。她长得像她父亲,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出。她的脸是长方形的,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大,现在却小了,也许是总眯着眼睛的缘故。她不像毛以平那样注重打扮,穿着很随便,怎么舒服怎么来,很多时候穿的都是运动装。她属于梨形身材,肩窄胯宽。
“你总算来了,”毛以平说,“我可以去炒菜了。我怕炒早了你又不来。”
毛以平系上围裙去炒菜,左佳跟着进了厨房,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现在的身材变得更加丰满,从她生下来的那刻起,毛以平就觉得其实左佳才是她最爱的人。这种近于疯狂的爱,随着左佳的渐渐长大而趋于平静,似乎是左佳长到一定时候就开始抗拒她的爱,变得自作主张、我行我素起来。她必须克制对女儿的爱,不能想拥抱就拥抱她,如果她做出那样的举动,左佳会感到尴尬。再到后来,她就只能像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对待女儿了。
毛以平炒菜的时候,左佳就给她递调味品。毛以平准备的是可乐鸡翅、糖醋排骨、番茄烧豆,其他是冷餐,有酱牛肉、冬笋香菇虾和油炸土豆片。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聊天,但聊的内容很快就抛之脑后了,大多与做家务和做菜有关。左佳最开始的时候什么也不会,现在她已经是对家务事了如指掌的主妇了。
小菊帮着切完了土豆就不见了,毛以平猜她一定是见到左佳在厨房帮忙,就跑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但能怎么样呢?至少她会打扫一下卫生。”毛以平对左佳说。
她炒菜从来不用大火,总是把火开得很小,让菜慢慢变熟。
“他是想买房子,”左佳说,“但我觉得太远了,都快出城了。那么远谁去住呀?我已经跟他说了。”
“不过他好像还是想买。”
“那我就不管了,随他去了,”左佳呵呵笑着,显得很大度,“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么大的人了,谁也管不了。”后来左佳又问起新来的看护,说,看着力气倒是蛮大的,不过个子也太大了,看着有点吓人,要是性格倔的话,就怕管不住。
“还能怎么样呢?笨是有点笨,但可以慢慢教。”
“他年纪也不小了吧?”左佳说。
“五十六了。”
“真是不小了。只要人品好、不偷懒、愿意干就好。”
左佳出去收拾餐桌,把碗筷都拿出去。“爸爸要先吃飯吧?”再折回来的时候她问。
“是啊,我差点忘了,要先让他吃,他吃了我们再吃。”毛以平洗手,要去准备左复旦的晚饭。“小菊这丫头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过来帮帮忙。你来炒最后一个菜吧。”她把围裙解下来,系在左佳身上,“就看你的了。”
她在餐柜里找出营养粉,放在碗里加上温水,调成稀糊状,再拿出一根很粗的注射管来把营养粉抽进管子里。
她走到后面的晒台上,意外地发现除黄钟鸣之外小菊也在,倒是李礼不知道去了哪里。黄钟鸣仍坐在先前坐的位置上,河面上的波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的目光望向正在一旁擦栏杆的小菊。小菊身上有一种毛以平之前未见过的腼腆,可能是黄钟鸣刚问了一句什么话,她正在想着怎么回答,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毛以平没有马上走过去,有意把脚步踩得很重,好像觉得突然打扰他们不礼貌,见黄钟鸣回头才对他说:“左佳正在厨房炒菜,你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这就过去。您这是要给爸爸喂饭吧?需要帮忙吗?”黄钟鸣回过头来笑着问她。
“我一个人就行。你帮我看看李礼在哪里,见到他就让他过来,现在要让他再学习一下。啊,谢谢你啊。”
“我这就去找他。”他站起来。
小菊好像突然不会动弹了,身子僵在那里,毛以平就让她去拿左复旦的毛巾,吩咐她用热水搓了再拿来。
太阳已经斜过去了,照在身上也没下午那么热,河对面的球场上还有几个人在打球,远远地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声。
这些人已经打了一天了吧,毛以平想。他们刚搬来的那两年,左复旦也去打球,后来就放弃了。可能是因为毛以平总在说打球太危险,打到脑袋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左复旦仍以先前的姿势坐着,那样子就像在看着河面和对面的球场,但其实他什么也没看。
“你坐累了吧?”毛以平随口问他。
这时李礼过来了,她就让李礼把左复旦滑下去的身体往上扶。“你刚才去哪儿了?”她问。
李礼没有回答。
“来,过来看着。”她再次示范给他看怎么往左复旦鼻子里注射营养粉。头天晚上她已经做过一次给他看了。
“昨天我就想问了,”李礼在一旁说,“吃这个,他能吃得饱吗?”
毛以平觉得他这么问很好笑。
“如果我是这样,我还不如死了呢。”
毛以平没说话,感到丈夫被外人给冒犯了,但出于习惯性的礼貌,她不想指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又说:“小菊哪儿去了?我让她去拿毛巾,半天也拿不来。”
话音刚落,小菊就端着一只洗脸盆过来了,里面有毛巾和热水。小菊把盆放在地上,开始拧毛巾,拧完后递给毛以平。
“别递给我呀,擦他嘴角,没看流出来了吗?”
小菊就用毛巾小心仔细地擦着左复旦的嘴角。并不是从嘴里面流出来的什么东西,是擦从鼻孔里流下去的。左复旦的头歪向一边,这个角度增加了注射的难度,所以有些营养粉就顺着鼻孔流了下去。
李礼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好了,现在你来试试吧。”在开始注射第二管之前,毛以平对他说。他接过针管照她的样插进左复旦的鼻孔。“不要伸进去太多,”她阻止他,“好好,就是这样。”
这并不是什么技术活,他很快就适应了。
“把他推到客厅里去吧。”完事后她吩咐道。
餐厅里黄钟鸣已经把饭桌摆好,左佳的菜也做好了,正在放碗筷。李礼把左复旦推到客厅的沙发前面。电视机开着,在播放一个毛以平不看、但又觉得眼熟的电视剧。左复旦也不看,只是把头垂向一边,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李礼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毛巾帮他擦,被毛以平瞧见了,告诉他要去左复旦的房间,找一块放在床头的黄毛巾。
虽说这天是左复旦的生日,毛以平还是按着惯例,让小菊带李礼去厨房的小饭桌上吃饭。炒菜的时候,她专门为他们留了一份饭菜,还有一瓶酒。小菊说她不想吃饭。毛以平说:“那你就自己煮面吧。”又问李礼吃不吃,李礼说不吃。
黄钟鸣又开始讲起买房子的事,左佳让他不要讲了,说她不同意买。“那个地方那么远,鬼才去住。而且那么大,到时候谁去打扫?你去?你又不去。今天是我爸生日,你不可以讲点别的吗?”
毛以平为了不让他们吵下去,就问起宁宁的情况。这个话题是他们都愿意讲的。
宁宁在日本学服装设计,对于这个家里出产一个学设计的,毛以平觉得是很奇怪的,她认为不管是黄钟鸣还是左佳都没有这个细胞。在宁宁小时候,他们也没有让他上各类兴趣班,也从来没有听说宁宁喜欢画画什么的。不过或许是左佳太粗心大意了吧,黄钟鸣又不喜欢过多插手家务,就是说这两个人都没对宁宁上心,所以最后他选择了自己想做的,他们就不好意思提反对意见。
“他有没有女朋友?”毛以平问,让自己的语调里有种兴致勃勃的劲头。
她最后一次见到宁宁已经是一年前,那次是他放寒假回来。他长得既不像左佳也不像黄钟鸣,他比他们俩都要好看,毛以平觉得他长得像自己,他和毛以平一样有细高的身材,头发也一样浓密,他们有一样坚挺的鼻梁。与他相比,他的父母显得太平庸了。
“不知道。他没跟我们说。”黄钟鸣说。
“我并不赞成他去日本,日本人侵略过我们,整天对着他们,他就不难受吗?”左佳气呼呼的,像个孩子似的说。
“侵略我们的那是日本军国主义,你不要把这个和日本人民混为一谈。”黄钟鸣说,“日本人还是很善良的,也给我们很多帮助,要知道刚开放的时候,是日本首先接纳了我们。”
“那是他们想赎罪。”左佳反驳道,“与他们造成的伤害相比,那点帮助不算什么。”
“可他们还派了专家来帮我们治理沙漠。”黄钟鸣说。
“哦,那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毛以平没想到就这个他们也能争论起来,她對政治没有兴趣,她去过日本,从来没把这个和政治联系起来。她在想如果左复旦还清醒,他会怎么看?估计他的看法也和毛以平一样的,他也不是把什么都往政治上扯的人,他注重的是生活的点点滴滴。“生活就是河流,”他曾经讲过,“每分每秒都在向前,一直向前。”有时候毛以平觉得他就像个哲学家。
“宁宁什么时候才毕业啊?”毛以平问。
“你记性就是不好,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左佳说,“他要上三年,明年就可以毕业了。”
毛以平当然知道,但还是又问:“他要留在日本吗?还是要回国?”
“日本就业形势不好,恐怕是回国的吧。”黄钟鸣说。
“回来也好,可以经常来看看我和你爸爸。”
“这个他还是愿意的,妈。”左佳笑嘻嘻地说。
“这个菜很好吃,你们发现没有?”黄钟鸣指着糖醋排骨说,“小菊他们有了吗?我们这里多,我拿一些给他们。”
“妈已经留了一份了。你没听妈说吗?”
黄钟鸣已经站起来了,也许是不好意思又坐下,还是连着盘子把排骨端去厨房。
“我倒觉得是鸡翅好吃。”左佳说着夹了一块。
“你少吃点,已经那么胖了。”毛以平说。
“胖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左佳对着鸡翅一口咬下去。
黄钟鸣又端着盘子回来了,盘子里的排骨少了一半。他说:“他们也说好吃,我给他们留了一些。”
“他们要不要鸡翅?把鸡翅也给他们一些。”毛以平用筷子指着盘子。
黄钟鸣又端着鸡翅去问了一遍,回来说:“这个李礼真能喝,一斤二锅头,已经喝了一半了。”
“他干力气活,让他喝点。再说今天是你爸生日。”毛以平不以为然。
“他还可以吧?”
“可以不可以的,又能怎么样?不行再说吧。”
他们又讲了些别的,到七点半,这顿饭才算吃完。毛以平让小菊收拾好碗筷。“明天再洗吧。”她对小菊说,“现在先吃蛋糕。”左佳已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插好蜡烛,蜡烛是两个数字组成,一个“8”一个“0”。
黄钟鸣把轮椅推过来。“谁吹蜡烛?”他问。
“当然是妈。”左佳说,“现在还不到吹蜡烛的时候,还没唱歌呢。去把灯关上。”
“还要唱歌吗?”
“当然要唱。不然怎么叫过生日?”
黄钟鸣走过去关灯,李礼和小菊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
左佳说:“妈,你帮爸许个愿吧。来,小菊,咱们一起唱。”
左佳就和小菊、黄钟鸣一起唱。但就左佳声音大,他们俩不太愿意唱,声音都很小,像蚊子叫似的。
那一年,左复旦刚退休,他和毛以平去了一趟布拉格。他们房间订晚了,最后只找到一家城外的小旅店。那是一个阁楼上的房间,顺着弯弯扭扭的楼梯爬上去,进了房门,左复旦的头险些抬不起来。毛以平感到很抱歉,因为左复旦提醒她早些订,她说房间多的是,用不着提前,结果正常的酒店都被订完了,只剩下一家小旅店,还只有顶层阁楼才有房间。安顿好后他们出去找饭店吃饭,在昏暗的光线里,走在铺着恐怕有几百年历史的砖块的坑坑洼洼街道上,毛以平把自己的内疚说了出来。左复旦说没有关系,说他很高兴有她这样的妻子,她总是那么温柔,替人考虑,做事井井有条。
她觉得她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他一向为人温和客气,对她也是如此,刚开始她以为是生分,后来过了好多年之后,他仍是如此,她就认为他本性如此。她庆幸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温和有礼、有君子之风的人。他相貌英俊,在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毛以平以前总是担心他爱上其他人,有时候担心得甚至都忘了自己也曾有很多人追求过。她失去了自信,认为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几乎是心惊胆战地履行做妻子的職责,虽然他一再安慰她,她仍觉得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
不过后来还是出事了,在他五十二岁的时候。是他学校的外教,一个英国人,比他小十五岁。那段时间他像换了一个人,她都几乎不认识他了。起初她认为只是一时冲动,这并不奇怪,男人都会这样。可后来情势大大超出她的意料,他向毛以平提出离婚。毛以平不得不亲自去找那女人,让她退出这段关系。过了几个月那个女人走掉了,听说是回了英国。毛以平相信是自己的诚恳打动了她,或者是学校向他们俩施加了压力。看来他们所谓的“爱情”并不坚定,才有一点压力就分开了。不过让毛以平后怕的是,如果他一走了之,和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去了英国,她又能怎么样呢?到时候她要以泪洗面,和女儿惨淡度日吗?她怀疑自己并不是真的害怕失去他,而是怕那种“输”的感觉。
这件事之后左复旦对她的态度依然和过去一样,那个熟悉的他又回来了,他仍然像以前一样安静、从容、心平气和,对她彬彬有礼。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作为一个胜利者,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她自然越发对他百般迁就,而看他的样子,也表现得好像完全忘记了那件事。
他们坐在阳台上吃蛋糕,左复旦不吃,但还是被推到了阳台上。他的头朝后仰着,李礼拿了一条毯子来给他盖上,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稀疏的白发被从河上吹来的风弄乱了,稀奇古怪地飘动着。如果不看他以前的照片,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英俊过,现在在他脸上可找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
“有水果吗?我想吃点水果解解腻呢。”左佳嚷嚷着说,“黄钟鸣,你要吗?我去拿。”她站起来准备去找水果。她两条腿上的肉太多,不得不把两腿分得很开。
“有苹果的。让小菊拿过来,你找不到在哪里。”毛以平说。她开始喊小菊:“小菊!”
“我去吧。”黄钟鸣宽容地说,“她可能没听见。我刚才看到在哪里了,就在厨房那两个纸箱里。”
他去了厨房。
“今天晚上就不要回去了吧?”毛以平对左佳说。她们已经多久没有在一起待过一整天了?左佳总是有事,总是找借口回去。爱那个家就到了那个程度?恐怕就是不想和她这个妈妈待在一起吧。但她不会讲出来,更不会去问左佳。她只是有些伤感,仿佛看到自己老得不能动、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的情景。不,她想说她并不怕死。但其实她怕,更怕孤独地死去。
她说:“回去也晚了,在这里住一晚吧。”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像在乞求。
“路又不远,”左佳说,“半小时就到了。我换了床睡不着,我现在睡眠不太好了,晚上不能有响动,一有声音就会醒过来。我和黄钟鸣现在都是分房睡,互不影响,再说他晚上还要上网,他爱几点睡几点睡。我知道,你和我爸一直没有分房。你们都不打呼噜吧?”左佳笑了起来,有调侃的意思。
“他会打呼噜,我也会。”
“那你们不会互相影响吗?”
“习惯了……我想你爸也习惯了。”
“那你一定是把他打呼噜当成唱催眠曲了。”左佳笑道。
黄钟鸣已经去了老半天,该回来了吧,拿几个苹果需要那么长时间吗?毛以平看了看厨房的方向,没看到他过来。小菊也没来。可能他们俩在削水果,小菊在削皮,黄钟鸣在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儿。
天已经快黑了,对面的球场上已经没有人了,灯亮起来,照着草地和河道,河面上闪烁着橙色的鳞波。左佳抱着靠枕坐在毛以平斜对面的沙发上,一只腿搭在扶手上,她在用塑料叉一下一下叉着盘子里的蛋糕,却并不往嘴里送。她并不知道左复旦和伊丽莎白的事,毛以平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毛以平认为这样的事吵开来是最不明智的,她相信的是不动声色地解决问题,吵吵闹闹只会让大家尽失颜面,最终还可能失去左复旦。如果左佳能一直觉得左复旦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听同事讲过那些不幸福的家庭,给孩子的成长造成了巨大的阴影。偶尔,她会从左复旦脸上看到飞掠而过的森然表情,她有时也会对自己做过那样的事感到些许的内疚,但她一再说服自己,她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女儿好,而不是为了她自己。绝对不是,她可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再说,难道人在这世上,不得有点道德的约束吗?
“爸爸今天是不是坐的时间太长了?”左佳说,“要不要把他推进去?”
“让李礼来推。”毛以平喊李礼。
“我来吧。”左佳站起来走到轮椅后面。
这时候黄钟鸣过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盘子,盘子里是削好的苹果。后面跟着小菊。
“就两个苹果,削了这么长时间,过来,帮我把我爸推回去。”左佳说。
“这不还早吗?再让他坐会儿。你不吃苹果了?”
“这里风大,我怕他吹病了。快,过来帮我一下。”
“让我来,”黄钟鸣精神抖擞的,“你那样是不对的,要从后面拉。让我来。咳,轮子上的手刹你还没松开怎么会推得动?”
小菊在一旁笑起来。现在,他终于把轮椅推走了,左佳跟在后面,毛以平知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把左复旦抱到床上,就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进去。
李礼正在看电视,不大情愿地走过来,把左复旦抱到床上。仍然是吃力,不过已经比第一次好很多了。左佳把被子盖到左复旦身上,又替他整理了枕头。他房间的东西不多,他原来的衣服,旧一点的已经被扔了,稍好的送了人,现在一年四季他只穿睡衣。他的睡衣也不多,就两套,洗好了就叠了放在椅子上。原来他还能看书的时候还有很多书,现在书也没有了。
“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左佳说,伸了一个懒腰。“今天真的有点困了。”
“你们不吃水果了?”毛以平问。
左佳说不吃了。
左佳总是这样,说走就走,从来不会因为别人说什么改变主意。
“那把削好的带走吧。”毛以平说。
“不带了。”左佳说。但怕扫毛以平兴,就又说,“那我现在吃两块。”她走到陽台上,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块苹果。“我吃了啊。”她说,“黄钟鸣,你也吃两块,把这些吃完了。”
黄钟鸣和她站在一起吃苹果,才吃了两块,左佳就拉着他走掉了。黄钟鸣只得到了一个出门之前回头跟毛以平告别的机会。
那个女人在公园的角落里唱歌有好几天了,公园里唱歌跳舞的人很多,但毛以平唯独注意到了她。她看样子有五十多岁,穿着一件粉红色毛绒外套,下面是阔腿牛仔裤。她烫了头发,戴着橘色镜框的墨镜,脚上是一双橘色的高跟鞋。为她伴奏的是两个差不多有五十多的男人,其中一个弹电子琴,另一个拉小提琴。她的声音并不动听,不过却有不少人停下来观看。毛以平也凑了过去,平时她是不喜欢凑热闹的,只是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她。她说不清是什么,可能是这女人身上体现出来的某种激情。公园里唱歌的人,大多只属于自娱自乐,但这女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很认真,好像是在登台表演,要让自己的表演对得起观众。
她唱了几首歌,其中有两首毛以平还比较熟,是二十多年前流行过的。毛以平听了很感动,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当然二十多年前她已经不年轻了,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她仍然可以叫年轻。人对衰老的定义是感性的,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看法。
有个人在旁边碰了毛以平一下,好像是想拿她的什么东西。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人是个小偷。侧目望去,见是一个老头,年纪应该和左复旦差不多。他光着头,没戴帽子,脑门很亮,眉毛稀疏,上眼皮松弛地往下垂。
正在毛以平发愣的时候,他又伸手摸了她一下,这次是探向她的乳房——他确实在她身上重重地抓了一把。毛以平像触了电本能地退开了,都不敢看他,尽管她知道他也根本没有看她,而是一副装作在看女人唱歌的样子。
类似的事情她不是没有碰到过,曾经有人在公交车上用他的男性生殖器直顶她的腰。那时她有三十多岁。她没声张,默默地远离了那个人。现在她已经记不起那人的样子,脑海里只模糊有一个穿深蓝色衣服的影子。
那种又恐惧又让人厌恶的感觉回来了,她发现自己的心在慌乱地跳着,连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了,但她又为自己的这种感觉羞耻。她从人群里急急忙忙退出来,路过湖边,见有两个人在拉小提琴,她看都没看就走了。
毛以平回到家的时候,小菊买菜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洗菜,为了洗菜,把厨房的地全弄湿了。“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小菊,你不能注意一下吗?”毛以平没好气地说。
“我洗完会拖的。”小菊说。
每次她都这么说,刚开始被批评的时候还有点紧张,会辩解,现在完全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我头痛,上去吃点药。”
“那你还下来炒菜吗?”
“你炒吧。我想休息。”
毛以平走上楼梯,上了一半才想起来应该看看左复旦,就又折下来去左复旦房间。房间里的窗户全开着,风正灌进来,窗帘被吹得四处飞舞。左复旦正坐在轮椅上,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李礼!”她喊道。她以为他会陪着左复旦,没承想他竟然让左复旦一个人待着,左复旦一定很不满意,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李礼!”她又喊了一声。她努力克制才让自己不用太大的音量,否则听起来会像是歇斯底里了。李礼不但让左复旦一个人待着,还开着窗子。早上她只是为了让房间通风才让他打开的,那时候左复旦还在床上,她临走前告诉李礼要记得把窗子关起来的。
李礼终于进来了,她问他去哪儿了,问他怎么不关窗子,为什么那么早就把左复旦抱起来。李礼低着头不说。
他比她高太多,如果发起火来,可以把她当小鸡一样拎起来,也可以把她的头当鸡蛋一样砸碎,可怒气支配着她。并不是这一件事让她生气,她的乳房到现在还残留着被那个老头重重地抓一下的痛感,有些像一枚耻辱的烙印。
“你没有告诉我上午不能把他抱起来,”现在他终于说了,“我是看他难受才把他抱起来的,他的腿一直在一抽一抽的。”
他说的是事实,她确实没有说过,而且昨天和前天,她也让李礼一早就把左复旦抱起来了。但她仍然感到委屈,这多半也是因为李礼的语气没有她想的那么强硬,她觉得自己还有发挥的余地。她说道:“你也这样,一个小菊也这样,你们都这样。”她觉得她说不下去了,她并没有感到多伤心,她只是太累了。李礼找了张纸巾递给她,示意她擦掉流出来的眼泪。她流泪了吗?她接过来,擦掉眼泪。并没有那么多。不像她想的那么多。
这时候她听小菊在喊:“马上来了!”
然后是小菊跑向大门口的脚步声。看来是有人来了。毛以平赶紧把擦了眼泪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她让李礼把左复旦抱到床上。黄钟鸣已经进来了,他说他送了两箱水果过来,是单位上发的,他和左佳吃不完。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衣,打着一条深蓝色领带。他拉了拉领带,好像那领带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哦,你们吃不完就往我这里送?我这里又不是垃圾桶。”她故意大声说着,不转过脸来,只用侧面对着黄钟鸣。
“您不吃,不还有李礼和小菊吗?他们可以吃。我已经放在门口了,回头让李礼去搬一下。”
“你还是带回去吧。”她看着左复旦被抱到床上时衣角被掀到了一边,露出肚子来。他肚子上的皮肤发黄,干涩发脆,又皱又薄。
“我带都带来了。”黄钟鸣尴尬地说。他一定感到她从来没有多么喜欢他,她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
“你还没吃饭吧?”她问,“和我们一起吃?”
小菊一直站在黄钟鸣身后,毛以平就问她:“你的菜炒好了吗?”
“炖着豆腐呐。”小菊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毛以平对黄钟鸣说,“一来个人就不会说话了。”
“她还小。”黄钟鸣宽容地笑笑。
“我不小了。”小菊说。她有些气恼。
“你快去看看你的豆腐做好了没,别做糊了,说不定到时候还着了火。”
“哪会呀。”小菊气呼呼地走了。
现在,毛以平觉得可以转过脸来面对他,也不会让他看出她刚才哭过了。
她可不指望小菊做的菜会有多好吃,反正凑合着吃就行了。她帮着把饭盛出来,把汤用汤碗装好端到饭桌上。黄钟鸣把餐桌上的杂物收开,她就用抹布擦了桌子。她喊李礼来吃饭,李礼说他要让左复旦先吃。他已经端着装了营养粉的碗出来了,到饮水机前面接水。
“他现在已经很熟练了。”毛以平说,“我以前还以为要很长时间他才会适应。不过就是爱喝酒。”
“他一顿要喝半斤。”小菊在一旁插嘴,“昨天炖了猪脚,他一个人就吃了一整只。比我爸和我哥都能吃。”
“那你爸和你哥有人家高吗?”黄钟鸣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他也太能吃了。现在煮饭都要煮满满一锅,不然也不够他吃。”
“能吃倒也没什么,”毛以平说,“只要是能干活,尽心、负责就好。以前来过的看护,有的没有力气不说,过了好久也不能上手,我也跟著累,但又没办法,不能马上就叫人家走。”
李礼出来了,把碗拿到厨房里洗。毛以平让他过来吃饭,让小菊也一起来坐下。
“你说别人吃得多,你自己也多吃点。”黄钟鸣把一只鸡腿夹进小菊碗里。
“不。我不要。”小菊叫起来,“吃多了会胖。”她把鸡腿夹回给黄钟鸣,黄钟鸣就用筷子挡住,推让之间,鸡腿飞了出去,擦着李礼的衣袖落在了地上,又滚到桌子下面。
“瞧瞧你们俩。”毛以平斥责道。
小菊满脸通红地弯腰捡起鸡腿扔进身后的垃圾桶。李礼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埋头自顾吃饭。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发出很大声音,刚开始毛以平跟他说过,声音不要那么大,他说会注意的,不过其实根本没有,甚至还报复似的,声音比以前还大了。
“你现在正长身体,要多吃点。”黄钟鸣说。
“谁在长身体?我早就长大了。”小菊红着脸说。
“你在我们面前充什么大人,你还是小孩子。来,再吃点肉。”黄钟鸣又把几片肉夹到她碗里。
小菊站起来躲避着,嘻嘻笑着抬起碗跳到一边。
“坐下来。”毛以平说。
小菊伸伸舌头坐下来。李礼也过来了,坐在小菊旁边。他手上端着一只大碗,里面盛了满满的饭。
“来,给你吃个鸡腿。”小菊夹了个鸡腿到李礼碗里。
毛以平和李礼一起给左复旦用热水擦了身子,让他躺好,又陪了他一段时间才回自己房间。她并不是特别想睡,但她也不想看书。她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自从左复旦不再听她念书以来她就没有再看。她也不听歌曲或者音乐,她根本没兴趣干这些,但有时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乏味。
她在椅子上对着窗子坐了一会儿,天已经黑了,河面不够宽,从她住的二楼卧室看不到河。球场上没有开灯,不过正好可以看到后面山的影子,傍晚最后的光线从山后面慢慢退去。她想起有一年他们去塞纳河上坐游船的事……唉,往往这些时候,她总是觉得他在敷衍,像在尽义务。她得尽量克制着,才不往这方面想。是啊,她还能要求什么?他不是留在了她的身边,没有离开么?
她抬头看了看钟,已经快十点了,刚才她准是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站起来揉揉僵硬的肩膀。李礼应该已经给左复旦换过大小便的袋子,但她还是去他房间看了一下。
左复旦确实睡着了,头歪向一边,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就像抱一块木头,现在他直直地躺着,也像是一块木头。
她关了灯出来,小菊还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电视,把鞋脱了,两只脚都放到了沙发上蜷缩着,正在因为电视节目笑得喘不过气来。毛以平告诉她要早睡,她都没听见。毛以平只好不管她,路过李礼房间的时候,她敲了敲门,想要告诉他定时给左复旦换大小便的袋子。李礼正在房间里喝酒,他打开门,能闻到房间里全是酒气。他怕她看见茶几上的酒瓶,故意挡在门边没让她进。
他像一座锅炉似的站在她的面前,也像锅炉一样浑身热烘烘的。她被从他鼻息里呼出的酒气烤得难受。“你怎么又喝酒了?”她说。他没有回答,她只好尴尬局促地后退一步,以躲避他身上喷发出来的热气。
最后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句“你休息吧”,急忙溜走了。上楼的时候,她的脸在发烧。这都是因为生气,她这样想,找了一个保姆、一个看护,但这两个人都不听她的话,要是左复旦不是这样……
她进了房间,决定洗个澡放松一下,因为刚才睡了一觉,这时候觉得很精神,一点睡意都没有。她拿上睡衣来到浴室,往浴缸里放水。房子一共两个浴室,楼上一个楼下一个,看护用楼下的浴室,她和保姆用楼上的。这样正好,就像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她可不能容忍和除了左复旦之外的任何男人共用一个浴室。
浴室里很宽敞,隔成了两间,外间有马桶,里间有浴缸,她在浴缸旁边的洗手台对面放了一面大镜子,这样整个浴室看上去就更宽大了。她边放水边脱衣服,等水放好关了水龙头后就走到浴缸里。
她听到外面传来一点响动声,心想着大概是小菊看完电视上来准备洗脸了。她喊了一声,但外面并没有回应。她想又是自己听错了,人一老,上了年纪,听力就大不如前。
她在水里躺了一会儿,完全放松下来,然后才开始擦拭身子。水的热气围绕在她的周围,熏得她有点发热。她的身材仍和少女一样苗条纤细,除了肚子上有赘肉外,皮肤仍旧紧致,只有两只乳房有些松弛,两个乳头像乌梅,那种传说中的老年枯槁的景象一直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非常认真地洗着,她一向爱干净,每次洗澡一定要用由丝瓜瓤做的洗澡巾把全身上下擦得干净才算完。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觉得外面有动静,好像有人就站在门外,不是听到的,而是一种感觉,就好像外面有一个发热体,把热气从门外面传导进来。
“小菊,是你吗?”她又问了一句。
门确实响了一下。她从浴缸出来,走到盥洗盆前面,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浴衣披在身上。她身上一直在往下滴水。她顾不上擦,走到门后面。门没有锁,刚才她只是带上了,因为怕小菊要来洗脸。但这时门开了一条缝,她拉开门,刚好看到李礼从走道上走开的背影,他已经快走到楼梯口了。
“李礼。”她喊了一声。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刚才是你吗?”她问。因为只是披着浴衣,她没有把门完全打开。“小菊让我上来帮她拿袜子。”他说着慢腾腾转过身来,看到她披着浴袍站在门里,又把目光转开。“哦,是这样吗?”她说,下意识拉了拉浴袍。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他为什么要偷看呢?她可比他大得多,在他心目中,她该衰老不堪、不忍目睹吧。
她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但再和李礼单独在一个房间的时候就会感到不自在,她总是会想起那个晚上。她开始注意洗澡的时候也要锁上房门。尽管这样,每次泡在水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都在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李礼已经把左复旦推出去了,小菊拿了毯子出去给左复旦盖上,又往他头上戴了顶遮阳帽。毛以平让小菊一块儿去,要是她和李礼两个人,她会感到多少有些尴尬。她决定把那件事忘了,但事实上,总也忘不了,反而还因为她刻意想忘了而更频繁地想到它。所以她一定要拉上小菊,还对小菊说要是路过菜市场还可以去买些菜。小菊不会不同意的,她也想出去透口气。
一般来说,毛以平每次带左复旦出门,也只是在小区的便道上走上一圈,但偶尔她也会带着他出小区的门到街道上走走。这一片并不是闹市,街上没有多少行人,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才会碰到一个。尽管这样的例行公事对左复旦来说意义不大,他在卧室或者在晒台或者在电视机前面,以及在小区的便道上都一样,但毛以平坚持认为这是有区别的,并坚持认为要是出来走走,左复旦会感到更高兴,还坚持说这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看出来。
因为有两个星期都没有带左复旦出来了,她告诉小菊说这次可以走得远一点。天气很好,有几片云在天空中飘浮,毛以平让小菊带了两瓶瓶装矿泉水,一个保温杯。矿泉水是为小菊和李礼准备的,保温杯是给毛以平用的。她还带上了几个水果,和一些散装饼干,看起来就像是几个人要准备远足。
事实也是这样,春天已经来了,几乎所有住户的院子里都开满了花,墙上的爬藤类植物也抽出了新的枝条。这些新的枝条是嫩黄色的,和去年的老叶完全不一样,还有一些树还保留着冬天时的样子,枝头零星地挂着几片叶子。好几户人家种了山茶花,此时都快开败了,颜色比刚开始开出来的时候还要深一些。
毛以平想起以前左复旦说过的关于花的事,他说花朵就是植物的生殖器,他说:“它们和我们不同,它们把生殖器长在外面,以便让蜜蜂及其他动物看到。”当然,植物并不是为了装点人类的世界才让自己如此的多姿多彩。“它们毫不羞愧地把生殖器顶在头上,但却从不为此感到羞耻,羞耻是人类才有的现象,并不是大自然造成的,大自然是要让她所创造的一切都没有羞耻感地活着。亚当和夏娃一开始有了羞耻心,他们就从伊甸园里坠落了,这是一种堕落。”
左复旦说这些的时候正是他和那个伊丽莎白相好的时候,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是的,相好,她根本就不愿意也没必要用那个词——相爱。左复旦爱的是她毛以平……至少,他曾经爱过的,虽然他们没有山盟海誓过,但至少他说过他会和她共白头,他怎么可能轻易就把自己的话推翻呢?反正,毛以平觉得,只要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得遵守世俗的约定,不管他是什么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如果你去菜市场,那帮我买瓶酒,我的酒刚好喝完了。”李礼对小菊说。
他推着轮椅走在前面,小菊在稍靠后的地方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拍打身上的飞虫。那些飞虫是黑色的,非常小,有的还长了翅膀。
“天呐,你又要喝酒了。不喝酒会死吗?我爸整天喝酒我妈就受不了,你老婆受得了你吗?”小菊嚷嚷着。
“你们女人不懂,”李礼说,“喝了酒才有力气,男人都需要喝酒,不喝酒的男人不是男人。”
“从来没听说过。”
“所以说你不懂,”李礼嘲讽她,“你小孩子家家的,管大人的事做什么?”
“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在家的时候,我妈都还听我的呢。”
“我又不是你妈。”
这时一辆奥迪车停在路边,车窗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是黄钟鸣。他把鼻梁上的太阳镜推到头顶,问他们要去哪儿。他今天看上去挺精神的,穿着一件浅色的夹克衫,头发也比以前更黑,也可能是光线的作用。
毛以平告诉他说准备带左复旦出去转转。
“我送你们去吧。”他说。
毛以平说不用了,他们就是随便转一转,“就是出来散散步,透口气”。
“单位上发了一些购物券,我送来给您。”他说。
“要那个干啥?你们自己买东西吧。我什么也不需要。”
“是左佳让我送来的。她说我们也用不着。”
“她可没跟我说过。”
“这是今天发的。我打电话告诉她,她就说让我问问您。”
“我不想要,太麻煩。我还得跑到商场去。”
“今天那么热,你们还出来,爸爸怕会受不了的。要不改天再去吧,现在就把他送回去。”
“这哪叫热。他已经好几天没出来了,我们带他出去转转。你们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什么了,我缺了自己会买,省得你跑来跑去的。”
“是顺便看看您,看您有什么需要。左佳不开车,如果我不送,她要转几趟车才来得了。”
“我们没事的,你回去吧,不然你到家里去喝茶啊,饿了桌子上有点心,是小菊今早上买的。你吃点点心喝点茶,等我们回来,吃了饭再回去也不迟。不然你打电话告诉左佳,让她也来,你们一起吃了再回去。”
她匆匆披上浴袍,朝门口走去。她走得很快,到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是锁着的,疑惑就更加重了。
她把门打开,没看到人影,但听到有人正迅速下楼的脚步声。她跨到走廊上,根本没时间去检查浴袍的带子是否系好。
哦,是他。
看到正在下楼梯的李礼时,她的心因为羞耻、愤怒和惊讶而收紧。她叫住他。她有多恨他啊,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去。
他回过头看着她,但目光很快停在她露出一半的乳房上,她这才意识到领口开了,急忙拉起浴袍。
“你上来,我跟你谈一下,”她双手护住胸口,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上来。站在这里等着。”
李礼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才走上来。她迅速朝卧室走去,换衣服的时候她也觉得她的心情难以平静下来。但另一种想法又占据了她——老天,也许她没什么好羞愧,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他爱看尽管看好了。
她怀着这种破罐破摔的想法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他还在过道上站着,她走到离他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住。
“你這样有很多次了吧?”她压低了声音问,怕小菊听见。
他没有说话。下面起居室照旧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估计小菊还不会马上上来,她每天看电视差不多都要看到晚上十一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又问,“我又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她讽刺地说。
但她觉得这根本起不到严厉打击他的作用,她应该破口大骂,就像他村子里的那些妇女一样。
没准他还真的被她们骂过,说不定他在村里的时候就干过这样的事,在那些简易的厕所门口蹲守过,看到一个女人进去,就偷偷逼到墙角,从墙缝朝里面张望。要知道,那些厕所的墙壁缝隙是很大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她又问,“你以前是不是也对别人干过?你偷看过小菊?”
“没有。”他断然否认。
她因为羞耻而有种莫名的兴奋感,“那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他说,“我只是上来帮小菊拿东西。”
“帮她拿东西?拿什么东西?我叫她上来问。”
他不说话了。
“我想我不能留你了,”她仍旧小声说,“把你妻子叫来,让她把你领走。”
“不……”他说,“我家就指望我这工资维持生计。”
“你既然知道要维持生计就应该好好干,”她更生气了,压着声音快速说道,“你这样对得起你妻子吗?你还有孩子,甚至孙子,你对得起他们吗?”
“好,我对不起……”他扑通跪下来开始抽自己的耳光。
毛以平没想到他会这样,她愣了一下,走过去试图阻止他。而且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如果他真的哭起来,声音一定很大,小菊会听见的,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这样。”毛以平说。
他不说话。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那你不要让我走。”他抬起眼望着她。
天哪!他简直像个孩子,可他的身子又那么庞大。一个巨大的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灵魂。
“你先起来。”她拉他的胳膊,试图让他站起来,“小菊一会儿就上来了。”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赶紧起来!”她低吼着。
他还是不起来,她只好说:“那你暂时不走,但这样的事你以后不要再干了。”
“不会了。”
“你去休息吧。这事就不要跟其他人讲了。”
整个晚上毛以平一直没睡好,断断续续的睡眠一直持续了整晚。做了很多梦,其他的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关于左复旦的梦特别清晰。
说来奇怪,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他了。在梦中,她躺在床上睡着,左复旦走了进来,扭开了床头的台灯,拉开被子,一直看着她。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使在他们关系最亲密的时候。他看了一会儿,朝她压了上来,他很重,她喘不过气,想要推开他。“不,不要这样!”她听到自己喊。
她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感到身上很烫,摸了摸额头,温度也比平时高。她拉开被子起来,用温度计量了量,她的确发烧了。
毛以平一早上都在床上躺着,没有吃药。她是不相信感冒有特效药的,她感冒了一般不吃药,而是用大量的睡眠和喝大量的水来提高自身的免疫力。午饭是小菊做的,做好了之后叫毛以平下楼来吃。
小菊的菜做得很难吃,虽说小菊平时就不太做,但有限的几次里,一次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一共就三个菜,其中肉丝炒茄子、炒白菜都糊了,只有炒菜心勉强可以吃。
毛以平只是喝了点汤,用汤泡着饭吃了半小碗,反正她胃口也不好。吃完饭后她又去看了一下左复旦,才又回到楼上躺下。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又回到了上高中的时候,梦到了学校的操场,那时为了响应“勤工俭学”的号召,毛以平的学校让学生们在操场边上种了很多蔬菜和香蕉,蔬菜供学校的食堂,香蕉拿出去卖。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有学生被分派去菜地浇水……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眼睛也痛,不想起来。她又闭上眼睛想再休息一会儿,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谁?”她问。
“我。”是李礼。
“什么事呀?”
“小菊不见了。”
“什么?”
“小菊不见了。”
小菊的房间一片狼藉,如果忽略掉那扯乱的被套和床单,忽略掉床头柜散乱的棉签还有一些纸巾,忽略掉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和两双毛以平给小菊的皮鞋,就会发现除了这些之外,所有属于小菊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有落下,衣服、箱子、鞋,一样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毛以平问李礼。
就是刚才。他发现小菊没有做饭,而做饭的时间又到了,他就想提醒她一下。他敲了她的房门,门没有开,他推开就看到了这个。毛以平打电话给小菊,小菊没有接。
毛以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黄钟鸣,她马上给左佳打电话,但左佳的电话没有打通,说不定她也正想打电话给她呢。毛以平把电话挂了,等着,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响,她就又打了过去。这次还是占线。
左佳在给谁打电话呢?该不会是给黄钟鸣吧?
她打了好几次都是占线,心里抱怨左佳打电话的时间太长了。但也有可能是她太着急,每次打过去的时间间隔太短,才会觉得左佳打电话的时间长。不过这倒让她冷静下来,想想要怎么对左佳说。直接问当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左佳还不知道呢。
电话终于接通了。
“你吃饭了吗?我刚才打你电话打了半天都是占线。”
这是可以问的,现在已经快六点了。
“还没有,刚回到家。”左佳说,“你知道的,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时候就有人找,烦都烦死了。”
“钟鸣回来了吗?”
“没有。他下班一般比我下得晚。”
“那还是你做饭呀?”
“没有。我点了外卖,马上送来了。有什么事吗?我正在换衣服。”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
“你们吃饭了吗?”
“正准备吃。所以打电话问你一下。”
“哦。”
“就是关心你,问问。”
“那没事我挂了。”
“啊,挂吧。”
她会什么时候才知道呢?毛以平想。又以什么方式知道呢?能做点什么让这种伤害降到最低呢?她为女儿感到揪心,就好像这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但愿她的猜测是错的。
可他们现在还得面临吃饭的问题。
“我来做吧。”李礼说,“中午还有剩菜,我热一热。”
得知小菊走了的消息后,她都顾不上自己,甚至有一刻都觉得感冒好了,现在她又感到身体虚弱,还有点喘不上气。李礼在用微波炉热菜的时候又去为左复旦准备营养粉。
毛以平走到电话机前面准备给小菊家里打电话,她找出电话号码本,翻到了小菊妈妈的手机号,开始给她妈妈打电话。
她和小菊妈妈见过一次面,是在第一天小菊开始干活的时候,她妈妈也跟着来了。她妈妈是菜农,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些菜作为礼物送给毛以平。她说她种了一大片,自己吃不完;小菊的爸爸在给人打零工,为一个做合金窗生意的人开车;小菊还有一个哥哥,在外地的工厂工作。“我那房子也有这么大,不过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她妈妈说。她趁着毛以平不注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毛以平的房子看了个遍。
“不,她没有回家。”小菊妈妈说。她还一直以为小菊在工作呢。她好像并不担心。
吃饭的时候毛以平对李礼说:“一个做妈的会这样吗?女儿不在了都不着急。我简直怀疑。”
李礼把毛以平好几天前从超市买回来的袋装扒鸡用微波炉热了,坐在她旁边开始喝起酒来。
“她说她不知道,”毛以平接着说,“说可能是回家了,只是还没有到。但如果她要回去,至少要跟我讲一声,跟她妈讲一声,这算怎么回事呢?真是太不懂事了。”
“她有男朋友了。”李礼把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咀嚼着,连骨头也一起咽下。“我见过两次,有个年轻人在外面转来转去,后来她出去了。”
“男朋友?”毛以平本来是想告诉他不要吃骨头的,即使鸡很嫩、被处理得很烂也不应该吃骨头,那会引起消化不良。“你说她有男朋友?”她问。
“是我猜的,我猜是她男朋友,她没说过。”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有什么年轻人来找过她?小区管得很严,如果有人要进来,门口的保安是要打电话进来的。”
“小菊自己接的电话。”
如果这真是事实,看来黄钟鸣是没在小菊的考虑范围内,或者说小菊不在黄钟鸣的考虑范围内。那些卖弄,那些肢体的挑逗,那些暧昧的表情,真的仅仅是证实自身吸引力的虚荣心?或一种探索?
她没有再给左佳打电话,如果真有什么事左佳肯定会打来的。
毛以平觉得还是应该重新找个看护,当然李礼再没有冒犯她,她洗澡的时候也再没来偷窥,她可以不带任何担心地在浴室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一直在照料她,不但照料她,还照料左复旦。但他不会做饭,不过至少能把食物弄熟,口味不好,却不至于吃了拉肚子。
整个屋子除了左复旦,就他们两个人,这样显得他们太亲密了。她不要让自己有这种感觉,更不想让他有。她给中介小刘打电话,让他再介绍一个看护。小刘说:“那个李礼走了吗?”
“是的。他说他要回老家了。”毛以平说。
“这些人呐,都是干不长。我马上帮你看看吧。”
“这次能不能找个女的?女的多半要细心些,照顾病人更合适。”毛以平提出要求。
“你以前可老是说女人抱不动你家老头子,”小刘说,“你真的这次要找个女的?”
“我现在改变想法了。女的更安心,干的时间会更长些。”
“你要这样,那更好办,女的还更好找,要的工资也比男的低,她们也更愿意干活。”
小刘很快又打来了电话,说有个女人可以来。她年纪有四十五岁,以前也是干农活的,身上有力气,也有护理的经验。毛以平当即就答应了,说让她第二天就过来。
挂了电话,毛以平下楼找李礼谈话。“那还是因为上次那件事。”过了半天,李礼才闷闷不乐地说,“你不是答应过说不让我走的?”
“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怕被别人说闲话。”
“你可以像以前一樣找个保姆,找个会做饭的,这样你连饭也不用做。”
“哪那么简单,你以为保姆到处都是,随时等着我挑啊?”
过了一会儿毛以平又劝道:“好的保姆不好找,即使找得到,也得开很高的工资,我哪里开得起?这次是刚好找到一个看护,她是女的,和我在一起比较方便。如果以后再找到一个保姆我再把你叫回来。我多给你一个月工资,你可以再去找一份看护的工作。你现在已经有经验了,找起来很容易,而且工资可能比现在还高。我希望你找到更好的地方。”
“我……”
“我把你的情况已经跟中介说了,让他留心着,有了合适的会通知你。明天新的看护就要来了。”
这是第一次,毛以平连人都没见到就直接雇用了一个人。以前,每次都是小刘把人领到家里来见了面,毛以平觉得可以,才会决定雇用的。不过好在新来的这个叫周九的看护没叫毛以平太失望。她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些,皮肤很黑,脸上有不少皱纹,穿一件棕色的外套,下面是深蓝色的裤子。毛以平专门看了她的手,确实,是一双常年干活的手,粗糙、坚硬、有力。这至少证明她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她脸上某种坚毅的表情也表明她并不会偷奸耍滑。
毛以平就对小刘说,让她留下吧。
她让周九在李礼的房间里安顿下来。周九行李带得不多,就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在她打开之前,毛以平猜想里面恐怕只有一身换洗衣裳。但后来实际证明她错了,当周九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在床头柜上时,毛以平发现,她连一身换洗衣裳都没有,只是一点洗漱用品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我回头找几件衣服给你吧。”毛以平对她说。
李礼一早就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他一直闷闷不乐,这时看到周九,还有些生气。送走小刘后毛以平对他们说,吃完饭以后由她送李礼去车站,周九在家照顾左复旦。
她倒不是要跟李礼客气,而是怕他不走,她必须看着他上了车才能放心。
她说她已经打电话给黄钟鸣,让他过来接他们了。
李礼对她的安排没表示反对,好像她这么做是应该的。
周九说她不做饭,她只护理病人。“这是我来的时候跟小刘说好的,”她说,“他说我只需要护理病人我才同意来的。”
为了显示实力,她戴上口罩,马上到左复旦房间干起活来。她动作麻利、训练有素地换了尿袋、床单,快速地清理了房间。她说她以前在医院做过好多年看护,实际上,她自认为是半个医生,很多实习的医生懂得都不如她多。
她脑子灵活,记性好,很多事看过就记住了,她完全知道什么病用什么药,用量是多少。她是在打扫左复旦的房间时对毛以平说的。毛以平觉得她自吹自擂,但她所做的一切,让毛以平无话可说,如果她真懂那么多,不是更好?
毛以平到厨房做起饭来,为了给李礼饯行,她多准备了几个菜:红烧猪蹄、炖牛肉、梅菜扣肉、糖醋排骨。都是他喜欢吃的,还为此准备了一瓶酒。
正在做饭的时候,黄钟鸣打电话过来了,说他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到。
“你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他说他不来了,一直要到十二点才能下班。
“那我们等你。”
他说不用等他,他们吃完饭,他过来接就行了。“下午我还要赶回去上班。”他说。接着又问:“那个小菊真的走了?”
“她走了。”毛以平说,“她有了一个男朋友,和她男朋友走了。”当然,她其实还不知道小菊的下落,但要是她妈妈不管,她也没管的必要。
吃饭的时候,毛以平让李礼多吃一些。李礼并不客气,吃了两大碗饭,还喝了半瓶酒。要不是毛以平拦着,他是想喝掉一瓶的,好在他没醉。吃过饭,等了一会儿,黄钟鸣就来了。他没有进来,在外面打电话让毛以平出去。
毛以平和李礼出来,上了黄钟鸣的车,毛以平坐前面,李礼坐后面。他一直拉着个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你家里有什么事你要回去?”黄钟鸣发动汽车的时候问他。
他停车之前就已经把车掉好了头,现在只需要一直沿路往前开。
“他家里现在有些农活要忙。”毛以平替李礼回答。
“那么着急?”
现在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黄钟鸣打开了空调,调到最高一挡,又问他们两人会不会冷。毛以平说不冷。李礼不说话,一直看着车窗外面。
“是插秧。”毛以平又代他说,“现在正是插秧的时候,他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本来他已经干得很熟了,我不想让他走,可也不能耽误了他家里的事。是吧?”
“不过不是又得重新找看护了?”
黄钟鸣把车开出了小区,尽管有空调,他还是浑身散发出热气,他敦实肥胖得像一堆热热的肉。
“是啊,这次很顺利找到了,今天刚来,她以前就做过好多年看护。”毛以平又把周九夸奖了一番,以证实自己的决定没错。“她来了我完全放心了,不用我插手。”
“那保姆呢?找到了吗?那个小菊就这样走掉了?”黄钟鸣哈哈地笑着。
汽车上了主街,车速也一下子快了起来。现在不是交通高峰期,道路上汽车不多。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迅速超车,风驰电掣地朝前开去。
“暂时没找到,”毛以平说,“我可以对付一下。是啊,她就这样走掉了,说都没跟我说一声,不是我打电话给她妈,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本来我不想给她这个月工资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她干了多少天就算了她多少天的工资。”
“她真是跟她男朋友走的?”黄钟鸣大笑着,就像岳母刚讲了个笑话似的,“我看她还很年轻啊,那么年轻就有男朋友了?”
“也不算年轻了,像她那么大的,很多女孩子都谈过好几次恋爱了。宁宁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一直到了长途汽车站,李礼都没说过一句话,他看起来活像只快要被熱气撑破的锅炉。毛以平不得不一再安抚他,直到他上了车。
终于,车开走了。她朝坐在大巴车上的他挥手告别。他都没看她,但她觉得他像是在掉眼泪。但怎么可能呢?一个大男人。反正他已经走了,真的走了,隔着车窗他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了。
周九喜欢把左复旦卧室的窗子全部打开通风,她好像从来不怕左复旦感冒。毛以平以前是从来不敢这样的,她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左复旦有一点闪失。不过,说来也奇怪,周九这么做以后也真不见他感冒。在周九的摆弄下,他好像还有些舒坦。不要问毛以平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就是知道,她甚至从他的皮肤是否紧绷就能看出来。
当然,周九很专业,不用毛以平说,就会为左复旦做腿部按摩。好几年前左复旦的左腿就伸不直了,主要是髋关节的问题。以前的看护无论使多大劲来对付他的髋关节都没有用。不过周九似乎很有野心,她好像就想凭一己之力,让他的腿康复,她每天至少为他按摩两次。
在替他按摩的时候,她会让他光着上身,只往他肚子上搭一条小棉毯,然后站在他面前,以很大的力气对付着他的双腿。她把它们抬起来弯曲,再又伸直,如此反复多次,他的两条腿则像两根树桩似的被她摆弄着。刚开始毛以平见此情景吓得心惊肉跳,但看在周九专业性的份上,就没把自己的抱怨说出来。真的,周九并不高大,但却能轻松地把左复旦抱到轮椅上。说轻松也不准确,她只是会使巧劲,把轮椅拉到床边,在毛以平几乎还没看清之时,坐在床边的左复旦,就被身材瘦小的周九轻轻一送,坐到了轮椅里。可周九只管自己和左复旦的房间,其他都是毛以平负责打扫。
做两个人的饭,毛以平不会觉得太累。做饭之余,趁着有精力,她把各个房间通通清理了一遍。但左佳来的时候,看她在打扫卫生,就把她抱怨了一通。她是怕她上上下下走来走去摔倒。她提醒她的年龄,略显多余地告诉毛以平,她已经不年轻了。“我觉得我还小。”毛以平满不在乎地说。她列举了她的外婆、奶奶、母亲,她们都是很长寿的,都活到了九十多岁。“你也一样,”她不忘记告诉左佳,“你也会长寿的,这是家族遗传。”
左佳正往冰箱里放带来的食物,有的是才从她冰箱里拿出来的。左佳总是贮存着永远吃不完的食物:乳饼、火腿、罐装黄豆、菠萝干、罐装水果。
“她好像很专业啊。”左佳去左复旦房间的时候见到了周九。
“是啊。但其他活她什么也不干。”
“那你还是找个保姆吧。我帮你找一个?”
“可能真的是需要找一个。”毛以平承认,“我这几天打扫卫生,把我累坏了,还要买菜、做饭……”
“还是再找一个吧。”左佳说,她可以替毛以平支付一半的保姆费。
电话响了。是门口的保安打来的,说有个女的来找毛以平。
“是谁呀?”
过了一会儿,保安说她是李礼的妻子。
电话那头传来吵吵的声音。保安没好气地说:“她说她来拿李礼落下的东西。”
毛以平只好说那让她进来。可她知道,李礼根本没落下什么。不但没落下,他走的时候,她还让他带了不少吃的。
“她说她找不到哦,”大门口的保安越发不耐烦了,“要你来接。”
李礼的妻子和毛以平想的一点不一样,本来毛以平以为她应该也像李礼一样又高又大,像他一样壮实,没想到她又瘦又矮,脸色蜡黄。毛以平认定,她的肝一定不好。她头发稀疏,全部挽起来在头顶束成一团,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女道士。真的,她穿得也像道士,至少颜色像,深蓝的,全身都是深蓝的。她空着手,什么都没拿。
毛以平发现在自己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看自己,眼睛里全是怨恨和不满。“那先到家里再说吧。”毛以平尴尬地说。毛以平怀疑她是来吵架的。
在從小区大门口走回家的路上,因为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毛以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再怎么说,也是她辞退了李礼,据他说他家里都指望着他的收入来维持生计。看到他妻子,毛以平大概相信了,这可不就是一个病殃殃的人吗?可不就得指望着李礼?毛以平多少为自己的行为有点内疚,几乎都忘了他偷看她洗澡的事了。
“我们到了,就是这里。”毛以平故作轻松地说。她表演似的,少女一样轻快地上了台阶把门打开。“我们到了。进来吧。”
李礼的妻子并不是一副戒备的样子,只是一种纯粹的反感和排斥。她用挑剔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毛以平突然很高兴最近刚把房子收拾好,门口的地垫也换了新的,还有客厅的地毯,也仔仔细细地吸过尘,沙发上的杂物也都丢掉了。
左佳迎了出来。“这是我女儿。”毛以平说。李礼的妻子没有跟左佳打招呼,她跟着毛以平进了客厅。毛以平让她坐到沙发上,自己坐在她对面。周九也出来了,看到来了人,面无表情,摆出并不想认识的样子,她独自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口罩戴在脸上,向左复旦的房间走去。再从客厅经过的时候,仍不看客厅里的人,好像她们不存在。
这时李礼妻子的态度比刚才已经有所缓和。“要喝水吗?”左佳问。她有点紧张,大概也看出来者不善。
李礼妻子想了一下,就像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最后终于说:“不喝。”
但左佳还是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李礼还好吗?”毛以平问道。她抬手看了看,左手中指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
“他生病了。”他妻子没好气地说。
“怎么生病了?”
“回去就生病了,在家里躺着,什么也不说。我一直问来问去,他才说是你解雇了他。他一个老实人,第一次出来打工,我又生病,现在家里指望他一个人。啊,你还那么说他!他可能做那种事吗?他一个老实人!你这样说他就是往他身上泼脏水!你不看看你自己多大年纪?他可能做那种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毛以平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特别是还当着左佳的面,让她下不了台。她看了左佳一眼,左佳的脸红了,但什么也没说。
“所以我说我一定要来找你,他一直不让我来,我到了今天才找着机会来了,我要当面跟你说清楚,你这样说他,他干活从来不会偷懒,你就这样把他辞了,还说他偷看你……”
“你在这里说什么呀?”左佳沉不住气了。
“我没有乱说,乱说的是你妈!你自己问问她!”李礼的妻子瞪大了眼睛,指着毛以平大声说。
周九从左复旦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带着惊愕的表情看着她们。
“好了好了,别吵了……”毛以平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耳朵嗡嗡作响,就好像血液从她脸上全部流走了。这真是太可怕了。她心里说。她想站起来,却又跌坐到沙发上。
左佳跑过来扶她,对着李礼的妻子大声嚷着:“你都干了什么,你想怎么样啊?”她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把毛以平扶坐在沙发上,想让她躺下休息,毛以平却执拗地怎么也不肯躺,就像身体里有根木桩在撑着似的。
这时李礼的妻子也不说话了,不停地瞟着毛以平,大概也在害怕毛以平真会出什么事。
左佳不理她,硬是把毛以平按到沙发上躺好。毛以平觉得浑身冰冷,像躺在一个冰窖里。“怎么会这样呢?”她这样想着。她并不会吵架,从小就是这样,有什么事她都宁可忍着,即便心里再怎么难过,也不会发泄。她真没想到会这样,她对李礼已经够好了,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她只是感到哀伤。
“没事吧?”左佳在问她。毛以平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自己,这让她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这时候周九走到李礼妻子面前让她走。“你还是走吧。她年纪大了,你再闹下去,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周九边说边去扯她的胳膊。
“你不要拉我,该走的时候我就会走。”她甩开周九,不过气势已比之前弱了很多。
“你走!你再不走,我打电话报警。”左佳生气地朝电话机走去。
“报警我也不怕,让警察来听听。”李礼的妻子又说。但谁都听得出来,那已经是最后的一波了,很快她的怒气会像湖面上的涟漪那样消失的。
“那你还想怎么样?”左佳喊道。她的声音倒比先前更大。
“我卧室抽屉里有两千块钱,昨天刚从银行取的,你去拿来给她吧。”毛以平这时已经恢复过来了,又有气无力地对女儿说。
“干吗要给她钱?”左佳说。
“去拿来给她。”毛以平固执地说。
左佳不情愿地去了。
“钱不多,但我现在只有这么多,算是对你们的补偿。以后你们要来,就来这里坐坐,当亲戚一样走动走动。”毛以平说。
李礼的妻子没有说话,端起面前的水喝起来。
不一会儿,左佳下来了,把钱递给李礼的妻子。她接过来,默默地站起来。
“她不一定找得到出去的路。”左佳说,“她说话的时候把唾沫都溅到我脸上了。”
“到底怎么回事?”左佳问,“她说的都什么呀?!”
毛以平连着躺了两天,好像是前面的感冒没有好利索,现在又卷土重来了。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又醒来,醒了又睡着了。她没有去想别人,没有去想周九,甚至连左复旦也没想。平生第一次,她想的只是她自己。过去的一切的一切,所有那些经历过的时光,现在都回来了。她想起了她的童年,她母亲是她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父亲承包工程,给人盖房子,赚了一些钱,当发现第一个妻子不会生育的时候,就娶了她的母亲。毛以平有过一个快乐的童年,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漫长的阳光充沛着午后,她和姐姐用一种叫指甲花的植物来让指甲变成红色,这些都深深地烙在她的记忆深处。后来,她长大了,乐趣似乎却越来越少了。她工作了,认识了左复旦,结婚了。她有了左佳,在生下左佳前流过两次产。左佳也结婚了,有了寧宁。宁宁长大了,现在也恐怕快有女朋友了。他会结婚、生孩子。孩子的孩子会再生孩子。
她想着这些。这是她的人生,却又像是别人的人生,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看着。白天很快就过去了,但她没有留意,她把窗户都关上,窗帘也都拉上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丝光芒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S形的、直线形的。然后傍晚来临,再也没有什么光线透进来了。黑夜。完完全全的黑夜,有星星挂在天空中发亮,但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觉得自己消失了。完全沉陷,仿佛有一片海洋,让她沉没了、消失了。偶尔,周九会进来,问她要不要吃的。她说不要,当然,周九没有照顾她的义务。
过了三天,她终于起床了,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下了楼,在厨房冰箱里找到一点面包和牛奶,快速地吞下。外面光线很好,房子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没有去想周九去哪里了,也不想像以前一样看看左复旦怎么样。她一点也不关心。
她出了门。
小区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两边的绿化带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叶子也完全地舒展开了,告诉人们这是夏天。天上的云彩分开又合拢,风里带着一股木瓜的香味。
毛以平走到小区门口,刚出了小区,旁边就有一个人影蹿了出来。
那是李礼。他说他昨天就来了,保安没让进,让他打电话给业主。他打了她的手机,她没接,到了晚上,他就在旁边的公园睡了一宿。
“你来干什么?”毛以平问。她不想理他了,所以并没有停下脚步,从旁边走开了。
但他一直跟在后面。
“你不要跟着我了。”毛以平转身说,“你妻子没告诉你吗?我已经给了她两千块钱了。你走吧。”
她有些想哭。但这多可笑,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人?
不,她已经发过誓,再也不掉眼泪了。
李礼没有说话,还是跟在后面,似乎也不想凭着自己腿长的优势来超过她。
“你怎么还跟着我?”毛以平厉声说,“我告诉过你不要跟别人说,你为什么要说?你自己做了事,不承认,叫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怎么样吗?你会逼死我。那天左佳也在,她都听到了,还问我怎么了。你说我能说得出来吗?”
李礼的脸绷得紧紧的,见她不往前走了,也停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你现在哑巴了?”
“对不起。”过了半天他才说。
“你一句对不起就解决了吗?以后叫我怎么面对左佳?你真的是要逼死我。”
她再也不想说什么了,又哽咽起来。
李礼缄默无语,见她又开始走了才问:“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我去哪里也不关你的事。”
他对她的斥责置若罔闻,一直跟在后面,这时开始说道:“你让我回来吧。”他哭丧着脸,“我想回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给我多少工钱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走。”
“我现在已经找了看护了。”
“她力气没我大。”他说,“我一定要回来。”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丢下他又往前走了,这次她走得很快,匆匆穿过了街道。
他紧紧跟在她身后,就怕走慢一步她就消失不见了。
“你要是不让我回来,我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不走。”他说。
“你还是赶快回家去吧,不然你老婆又找来了。她再找来,不知又用什么话来羞辱我。”
“我不回去。我已经想好不回去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让我留下吧。”他恳求着,眼泪汪汪地说道。
哦,他可真是个爱哭的男人。
毛以平想起她原来是要干什么来的,她是想到小区外面的那条河边,她想顺着那有坡度的河岸一直走到河里去。河的两边有很多水草和芦苇,河面上漂着浮萍,只要她走进去,是不会有人发现的。她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河水将会吞没她,水面最多会在她淹死的刹那冒出两个水泡。
不会更多了。
现在,他一直跟着她。她来到河边的时候,光线暗了下来,一片乌云挡住了太阳,河面也开始变得幽深,变幻莫测。那些深深的水草里面,会有一两只白色的水鸟,它们会在她投河的瞬间从草丛中飞起来吗?
现在,河面没有那么吸引她了,不再让她有那种她必须与之合为一体的感觉了。
“你让我回去吧。”李礼又说。
就好比这是一件不容质疑、非得办到的事似的。他的身影就像座铁塔似的立在她面前,好吧,也许是可以的,完全是可以的,只要让周九离开就行。
河边的荒草在不住地摇摆着,风起来了,吹皱了河面,向晚的光线下,一些芦花纷纷扬扬飘了起来,先是一丝一丝的,后来是大片大片的,像雪落在了地上。
原载《江南》2020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写作是行动
马 可
写作是行动,好像跟“谈”关系不大,它必须付诸实践,所以这大概是多数写作者都自称不太擅长言谈的原因。没有“写”的这个动作,甚至是长期地做这个动作恐怕是很难真正知道什么是“写作”的。就像弹钢琴,就像骑自行车,必须去弹和骑,才知道怎么弹和骑。但为了达到骑上就走,抬手就弹的程度,之前经历摸爬滚打并摔得鼻青脸肿,都是极其自然的。
所谓的“天才”,是指你真正热爱你所选择的这一项事业。真正的爱好就是天赋,真正的爱好能让你全身心地感知你爱的对象,自然就能理解和了解它。它杜绝所有功利的目的性,它并非是一个交换,并不是你付出了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它并非是一桩买卖。
小说是故事,但绝非仅仅只是故事,它以外在的故事呈现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种美学式的表达。好的小说是无用的艺术品,它不是工具,我甚至认为,凡是把它当成工具的作家都没有跻身于世界最伟大作家的行列。
它是个人性的,它赢得了读者只是因为它在他们心中引起了某种共鸣,读者从其中看到了自己,一样的困顿、迷茫、不知所以,有时自觉高尚、有力,有时自觉卑微、弱小,面临着同样的生死离别。它传达出人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是不因为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它置于时间之流中,从人类这个物种存在之日起就存在。
鲁迅、纳博科夫、福克纳、川端康成、库切、门罗,他们都注重细节,通過巧妙的对细节的运用让人产生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错觉,这是一种美妙的制幻的艺术。鲁迅的简洁有力,纳博科夫诗性色彩斑斓的表达、福克纳对人性繁复的雕琢、库切手术刀般的严谨和准确、川端康成对女性细腻的刻画,门罗的一瞥见全体、血肉俱在的浓缩的艺术对我有着很深的影响,他们是我最好的老师。
《看护》是一个以老年为主题的小说,但我想表达的并不是“老年问题”,不是人们一提到老年人就联想到的疾病、软弱、无用、难堪、不忍目睹。我想表达得更多一些,即也许我们面对岁月的无情洗礼,虽然困于这肉身无奈中,“束手待毙”也许并不是最佳的选择。或者我们能够做得更多,来赋予生命以更多内涵和意义。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历经了创痛之后,仍留恋生命中美妙的时刻的原因吧。
马可,女,云南省昆明市人。在《滇池》《小说林》《北京文学》
《文学港》《边疆文学》《上海文学》《天津文学》《香港文学》
《青年作家》《江南》等刊物发表小说及其他若干。
昆明市作家协会理事,大益文学院编辑。现居昆明。